第59章 弦外

月華如水,透過疏疏落落的落霞樹,照在林信身上。

他将縫了沒多少的魚尾袍子放到一邊,對蠻娘道:“姐,總的來說,你還是不懂男人。”

蠻娘笑了笑,不置可否。

三只小貓在樹下繞圈,林信上前去,抱起一只,便引得另外兩只都過來了。

林信靠在柱子邊,“雨露均沾”,每只小貓都抱一會兒,撓撓下巴。

他道:“快點長大呀,長大以後就可以保護娘親啦。”

蠻娘低頭,将手中繡線咬斷。

一擡眼,看見顧淵也站在檐下,便笑着問林信:“你說你是男人,懂得男人在想什麽,那我問你,顧仙君在想什麽?”

林信仿佛沒聽見,抱着貓就走到院子裏,讓三只小貓禦前獻舞,給他表演疊羅漢。

日常欺負小貓。

蠻娘有些無奈,看看顧淵,微嘆了口氣。

林信說蠻娘不懂男人,可他自己又何嘗明白顧淵?

蠻娘将檐下的針線衣裳都收好,朝三只小貓招了招手,三只小貓便朝娘親跑來。

林信回頭看去,看見顧淵抱着兩株仙果,站在檐下。

林信朝他揮揮手:“你好啦?”

顧淵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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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娘與三只小貓回了房,給他二人騰出位置。

林信拂了拂衣袖,向他走來:“我今晚不打算出去,你有事情?”

顧淵将兩株仙果遞給他。

不過是記得他愛吃,就順便送過來。

林信道了謝,因為外邊風大,便邀他進屋子裏去喝茶。

房裏不怎麽整齊,案上還擺着香爐與玄光鏡,殘香未散,玄光鏡鏡心上的血跡未幹。

林信又用玄光鏡查探過去的事情了。

顧淵不知道他看的是什麽,卻見上邊血印有些多,仿佛是試了許多次。

見他注意到了玄光鏡,林信将鏡子拿起來,若無其事道:“想拿出來,幫枕水村的柴全看看他家裏人是誰。還想給魔界都城面館的老婆婆看看,她失散許久的丈夫和孩子在哪裏。”

他在撒謊。

玄光鏡只能看見使用者的往事。

林信不會不知道。

顧淵心下多了些思量,沒有說出口,只是在案前坐下,認真道:“林信,我有事情想告訴你。”

“嗯。”

“昨晚就想告訴你的。”

“嗯?”

林信頓了頓,有些恍惚,卻抹了把臉,道:“那個……我能不能喝點酒,壯壯膽?我有點怕。”

顧淵點頭允了。

其實他自己也不太好受。

前些日子,朋友們在林信這裏聚會,在樹下埋了一壇酒。

此時林信把這壇酒挖出來,挖出來的土坑,正好把兩株仙果給種進去。

他與顧淵相對坐在樹下,中間隔着兩株仙果。

林信取出兩人從前用過的瓷酒杯,将酒杯斟滿。

他抿了一口,如他從前一般玩笑,又與他從前略有不同,問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壞消息。”

“那……”林信再飲了一口清酒,“能不說嗎?”

“不能。”

“你等等哈。”

他将酒水滿過三輪,有些暈乎,看東西有些模糊,聽事情有些恍惚了。面上微紅,才撐着頭,對顧淵道:“你可以開始講了。”

顧淵垂眸,看着自己杯中分毫未動的酒水:“我可能有點奇怪。”

“嗯?你……那什麽還沒過去?”

“不是。”顧淵擡眼看着林信,“頭一回在天池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我有點奇怪。你一抱我,我身上就熱,你的唇角蹭過的地方,都像火燎一樣,但是碰到我的嘴角的時候,我覺得很甜……”

“公魚”不通人情世故,與林信在一起這麽久,也沒有學會多少,仍舊是有什麽說什麽,半點也沒有掩飾與潤色。

太直接了。

林信張了張口,說話聲音極輕:“……大約是正常的生理反應。”

“早先我摒絕七情六欲,于別人,我不會有別的反應……”

林信猛地擡頭,醉眼朦胧,提高音量:“你竟然還找了別人?”

“我沒有,沒有找別人試過。”顧淵定定道,随後握住他的右手,“我原本以為是因為紅線。”

他二人的手指上,纏着足足五條紅線。

是調戲“公魚”當晚,林信發酒瘋,往顧淵手上纏的。

林信怔怔地看着那五條簡直要纏成毛線團的紅線。

他以為顧淵早就把這東西拆掉了,此刻才知道,他根本就沒有拆掉,雷劫也沒有斬斷。

“但是月老告訴我,紅線對我沒用。我自己也驗證過了,不是因為紅線。”

林信又道:“你又找了別人?”

“沒有,我沒有。”顧淵繼續道,“我一路排除不可能的事情,很快就找到原因了。”

林信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想要把自己的手從他的手裏抽出來。

但是沒能成功,顧淵抓他抓得很緊。

“因為我心悅你。”

樹下晚風将這句話送到林信耳邊。

不知道是要說服顧淵,還是要說服他自己,林信梗着脖子道:“并不是神交過,就算……”

“不是因為神交。”顧淵定定道,“我原本也以為,歷劫過後,你我算是兩清了,你這人放浪又多情,我不過是一時興起,覺着你好看。”

劫數之後,便回到各自的軌跡。

林信在西山底桑枝下點燈,顧淵在天池泡尾巴,坐鎮仙界。

“後來桑樹底下再見,我原本不願與你再做糾纏……”

林信弱弱道:“這個我看出來了,你那時候态度很差。”

“再與你相處,直到如今,我可以認定,我心悅你。”

顧淵定定道:“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在一起做什麽都好,做什麽都感覺很舒服。看見你和別人說話,就不高興,想把你重新拉回我這邊。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就很高興。看見什麽東西都想起你,聽見別人說你,會注意去聽。你站在人群裏,第一眼看見的是你。”

這種怪異的獨占欲,與林信一廂情願自認為的友情,分明就是不一樣的。

說來可笑,林信竟把這種事情認作友情。

“我不敢說,因為你說你是石頭心,我見過你回絕別人,我怕你知道以後,連朋友也做不成。但是你的朋友太多,我現在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在魔界的時候,我以為你睡着了,吻過你。你知道,是不是?”

這件事瞞不住了,林信摸摸微熱的額頭,然後捂住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我也怕……與你連朋友也做不成。”

顧淵握住他的手腕,将他覆在眼前的手移開,看着他的眼睛:“想親近你,怕冒犯你。林信,我要被你折磨死了。”

謀害“公魚”的罪名太大,林信有些承受不住。

“對不起。”林信揉了揉眼睛,“我習慣只和人做朋友,因為只有一個朋友的名號,日後疏遠了,回想起來也不會太難受。”

“你也知道我是怎麽處事的,這種事情,我一般會直接拒絕的。但是真的很舍不得你……”

月光疏落,照出林信揉得微紅的眼角。

他習慣用朋友填補所有關系的缺失,就像他說的一樣,如果日後疏遠了,他可以安慰自己,不過是一個朋友罷了。

但是如果是顧淵,他确實不知道該怎麽辦。

大約是林信喝多了酒,他的腦袋晃了晃,最後往前一倒,一腦袋栽進顧淵懷裏。

顧淵了解他的把戲,不自覺逃避。

裝睡或者裝醉。

顧淵想了想,道:“原本想昨晚告訴你的。昨晚時間比較特殊,我原本想,你要是拒絕,我們連朋友也做不了。我就趁着那時候,把你拖到榻上去,事後也好解釋,依你的性子,你大概不會太怪我……”

林信下意識睜開眼睛,哆嗦了一下,一點動作,被顧淵按住了。

“可惜昨晚你有事。今早也想跟你說,後來你開花了,怕你出事,就讓老君帶你走了。對你好像總是下不去手。”

這話卻是真的,林信大概知道,顧淵這人修為高,暴打千百個林信,不在話下。

顧淵摸摸他的腦袋:“你想一想也好。就算以後做朋友也行,我絕不越界——”

他扣住林信的手,貼在臉頰邊,吻了吻他的手背,虔誠又缱绻:“但是我更想一直站在你身邊,不是以朋友的身份和姿态。”

顧淵的衣襟也柔軟,林信将腦袋埋在他懷裏,輕輕點了點頭,卻仿佛要撞進他的心裏去。

就這麽扣着手,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顧淵扶他回去休息。

這會子,大約是真的酒勁上頭了,林信的腦袋有些發暈。

顧淵将他安置在榻上,幫他解了外衫,蓋上雲被。

去廚房向蠻娘要了點熱水,想要幫他擦臉擦手。

蠻娘站在竈邊,似乎是想要問什麽。

顧淵面無表情,端起熱水便回去。

房中,林信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呼吸勻長,大約是睡着了。

顧淵用浸了熱水的巾子,描摹過他的眼角眉梢與唇角,勾勒出他雙手皮膚下修長的骨節。

最後林信終于等到他轉身離開,扯着被子,蓋過了頭頂,遮住通紅的耳朵。

可算是走了。

原來林信也沒睡,他只是不知道怎麽面對顧淵,繼續裝死。

顧淵行走無聲,林信估摸着他大約是走了,才松了口氣,卻有一個人掀開他覆在面上的雲被。

“你這樣蓋着,不悶嗎?”

顧淵沒走。

他端着銅盆,原本是要出去的,但是不經意間瞥見林信放在案上的玄光鏡。

玄光鏡後邊,有兩個轉輪,撥時間的轉輪。

顧淵拿起來看了一眼,便什麽都明白了。

他折回去,掀開林信的被子,道:“你不敢看我,不敢和我說話,是不是因為除了我,你還有一個喜歡的人?”

他的語氣卻是篤定的。

被他說中了,林信忽然煩得很。

“是啊,因為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所以我對外宣稱,我是個石頭心,不懂得情愛,好拒絕他們。”他坐起來,“其實我懂一點,但是我能拒絕他們,卻很舍不得你。”

他的聲音弱下去:“我是個石頭心,大概也知道,一下子喜歡兩個人,好像是不對的……”

所以不敢面對他,不敢回應他。

林信又問:“但是你是怎麽知道?”

顧淵将玄光鏡遞到他面前,上邊轉輪,撥到的時間,是林信歷千世情劫的時候。

确切地說,是他歷最後兩回情劫的時候。

林信在情劫裏,喜歡上了幻境裏的人物,還想要在玄光鏡裏看見他。

之前風流自诩的林仙君,竟然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喜歡上情劫裏的人物。還因為有了喜歡的人,再遇上顧淵的時候,覺着心裏有人,還喜歡他,是對不起他,想要逃避。

都明了了。

林信總是躲他,不是因為不喜歡他,是因為太喜歡他。

顧淵失笑,他竟沒有想到這一層。

從前林信就小心翼翼地問過他一次,問他是不是與自己一起歷了情劫。

那時顧淵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只道他歷情劫的時候,自己在斬仙臺扛雷劫,把林信給堵回去了。

但是——

顧淵站起身,拿起林信的乾坤袋,從袋子裏拿出一塊雪花糖。

他果然随身帶着這東西。

心中更加确定,顧淵把糖塞進他的口裏。

“林信,你在情劫裏騙我,你說你嘗起來甜,是因為你吃了糖。”

“你騙我。你嘗起來甜,是因為你喜歡我。”

“你在情劫裏喜歡的那個人,其實是我。”

千世情劫的最後兩世,其實是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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