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觀音

林信從來不知道,自己嘗起來竟然是甜的。

內裏緣由,他一找就找了三年。

三年之後,眼見着自家國師越陷越深,每日只顧與林信在一處鬼混,皇帝一道聖旨,挑了顧淵不在的時候來,把林信召入宮中。

林信乖乖地洗幹淨脖子,與自家臣子們說了幾句話,便跟着傳旨的人進宮去了。

倒也沒有太難為他,還是害怕得罪顧淵。那皇帝只讓林信回小越國去,把小越國國都——邊上的一條河——邊上的一個莊子封給他,讓他在那邊做個閑散侯王。

林信問,國師是否知道此事,皇帝說沒必要,還說讓他趁着國師不在,現在就走。

林信心中明了,他沒有拒絕的餘地,只能俯身謝恩。

皇帝對他的表現很是滿意,還拍拍他的肩,說:“三年不見,長高了許多。”

好像一個長輩。

林信拿着手谕,回了國師府,悄悄喊起已經睡着了的中丞大人,讓他召集所有臣子。

他們連夜就走。

這三年來,林信與顧淵住在一處,他回了房間,想要收拾點東西,卻忽然想起,這兒的東西,沒一件是他的。

他換下身上的衣裳,翻出自己三年前帶來的小包袱,也翻出當時穿來的粗布衣裳。

換了衣裳,這才發現,他确實是長高了許多。

他在道觀裏長大,三年前被接到宮裏才三天,站在那裏,好像一竿竹子,瘦弱卻又堅韌。

他不再管別的什麽,将屬于自己的小包袱甩到背上,跨過門檻,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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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要他找到“嘗起來是甜的”的緣由,他恐怕一輩子也找不到。

更何況他若是不走,恐怕皇帝就不是好聲好氣地同他說話了。

其實他沒得選。

是怎麽來的,仍舊怎麽回去。

林信持有皇帝手谕,帶着一群人,暢通無阻地出了城。

正是夜半時分,天邊無星無月。

幾十個人,幾輛驢車,年紀大了的坐車,林信與年輕的官員們,在邊上步行跟随。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出之後,陽光照在身上,暖和一些。

林信跺了跺有些僵硬的雙腳,車上的幾個年紀大些的官員都跳下車,說太陽出來了,他們也下地走一走。

年老得實在是走不動、怕拖累大家的中丞大人往邊上挪了挪位置,拉拉林信的手:“殿下上來睡一會兒吧?”

林信看看衆人,點頭應了。

一夜沒睡,又害怕皇帝其實是在诓他,回過頭來,就派人追上來,把他們一群人都給殺了。

此時走出去較遠些,他放下心來,便支撐不住了。

林信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腦袋往老人家肩上一靠,就睡着了。

中丞大人摸摸他的臉,又拍拍他的手,卻發現他抱着包袱的手,攬得很緊。他在夢裏,也怕被人欺負。

老人家喉頭哽塞,嘆一聲不容易。

他在心中算算日子,林信此時,才只十八歲。

才走出去沒多遠,卻見前邊有人堵住了路,應當是來攔他們的。

中丞大人不想驚醒林信,便拄着拐杖,想要親自下去看看,卻不料才微微一動,便将林信吵醒了。

為了躲藏,他們專挑小土路走。

所以前邊煙塵滾滾,看不清來人。

林信把包袱交給老人家,自己跳下車:“我去看看,要是我沒回來,你們另尋出路。”

煙塵彌散,他用衣袖掩着口鼻,方才靠近,便被拉入一個懷抱。

林信熟悉得很,三年了,他能不熟悉麽?

他慌忙道:“都改了,我都改了,你別為難他們……”

那人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很急促的笑。

一衆官員站在不遠處,好久不見林信回來,卻都不願意離開。

中丞大人拄着拐杖:“老夫去看看殿下。”

還沒邁出腳步,林信便回來了,身後還跟着兩個人。

一個是南華老君,另一個——

是顧淵。

顧淵抓着他的衣袖,跟在他身後。

林信向衆人解釋:“那個……他不做國師了,他說……”

他說要跟着林信。

顧淵把家當都收拾好,就過來了。

繼續上路,林信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中丞大人身邊,昏昏欲睡。

他睡過去的時候,靠在身邊人的肩上,那人給他披上衣裳,攬住他的肩。

林信迷迷糊糊的,心想中丞大人什麽時候這麽有力氣了。

皇帝将一條河道邊兩片地兒封給林信,林信點了點人數,随他來的,一共是四十九戶人家。

若将顧淵與老君,還有他自己算進去,那就是五十戶。

林信畫了圖,将土地分做五十份,建造屋宅。

自此,算是安定下來。

顧淵不做國師之後,林信才不怕他一些,此時仔細想想,林信才覺得他平日種種,有些可愛,敢于他說笑玩鬧。

某天天氣好,林信便想把顧淵帶來的那些東西,拿出來清點一番。

顧淵帶來好幾十個木箱子,大多是一些金銀珠寶,但是顧淵對這些東西沒有概念,大手一揮,就把這些東西全部交給林信。

林信也沒有動,全都幫他收好了,還記了賬。

将他帶來的東西清點一番,最後剩下一個奇怪的木箱子,林信與顧淵蹲在箱子邊,仔細研究裏邊的東西。

林信道:“這是你帶來的東西,你不知道這些是什麽?”

顧淵卻道:“是三年前,有人聽說我把你帶回來,然後送來的,我沒有打開看過。”

林信拿起一個玉雕的長條形玩意兒,忽然反應過來,将那東西丢開了,道:“你們那邊的大臣,怎麽都這麽……”

見他模樣,顧淵覺着有意思,又拿起一條鐵鏈。

林信擺手:“拿走拿走!”

他再翻了翻,從箱子裏翻出一件紗衣。

白紗,隐隐約約的,前後還留縫兒的那種。

林信一愣,反應過來之後,“嗷”地嚎了一嗓子,然後跑出門,到河邊去洗眼睛。

那時顧淵正在觀摩一本小冊子,他再擡眼,便看見林信跑出去。

顧淵去看他,留一箱子“一言難盡”的玩意兒,就那麽露天放着。

正巧老君路過,連忙幫他們把東西收起來:“真是的,這種東西,自己藏着偷偷玩兒就好了,我可是個老人家啊。”

這時林信蹲在河邊,挽着衣袖,掬水洗眼睛。

顧淵站在他身後,不自覺用手拍了拍他的腰。

林信頭也不回:“你做什麽?”

沒有回應。

這天晚上,林信盤腿坐在榻上,在燈下算賬,顧淵坐在他身邊出神。

林信撐着頭,看着賬目,道:“還是要找點事情幹,總不能坐吃山空。”

顧淵沒有回答。

“你怎麽不說話?”

林信一轉頭,他二人的臉靠得很近。

濕熱的呼吸交錯。

只當他是老毛病犯了,林信捧起他的臉,碰碰他的唇角:“行了吧?我甜嗎?”

甜,甜得很。

若是按照以往來說,是足夠的,但是今日的顧淵,好像有些不同。

顧淵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扶住他的腦袋,順勢靠近,加深這次的親吻。

與從前只為了嘗味道的親吻,很是不同。

林信怔怔的,很快就反應過來,一把推開他,站起來。

顧淵不肯放手,把他按倒在桌上。

最後他二人打翻了燭臺,差點把房子給點了,還壓塌了竹榻——竹榻是林信自己搭的,并不是很結實,平素睡在上邊,就總是嘎吱嘎吱地亂響。

只能借住在中丞大人家裏。

兩個人裹着被子,分別坐在床榻兩邊,看也不看對方。

中丞大人把蠟燭端出去,嘆了口氣,囑咐他們不要打架。

睡的時候誰也不理誰,第二日醒來的時候,林信卻是被顧淵從身後抱住的。

林信先睜開眼睛。

或許是他先醒來,又或許是顧淵在裝睡。

他伸出一只手,問顧淵道:“你看這是什麽?”

顧淵道:“你的手。”

“不是,是一巴掌。”“啪”的一聲,林信拍了他一掌,又問,“這是什麽?”

“是一巴掌。”

“不是,是五個手指。”林信又拍了他一下,“你懂了沒有?”

“不懂。”

林信坐起來,揪住他的衣領:“我忍了你三年多了,現在不是在國師府。你要再敢對你爹我做那些流氓做的事情,我就一巴掌……”

他的目光向下移。

顧淵大概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只是笑着揉揉他的腦袋,可愛。

“哈!”林信毫不留情地擊了他一掌。

然後他驚奇地發現,原來這個人,他喜歡在床上挨打。

又過了一陣子,林信終于找到了一個能賺錢的生意——

印觀音畫像。

“我們村子裏五十戶人家,每家每戶都貼一張,那就是五十張。如果可以賣給隔壁村子裏的,那就有更多錢了。”

林信自己琢磨着,雕了刻板,調了油墨,開始印觀音像。

村中衆人,都不再為官做宰,開始做起不同的事情。

就連九十來歲的中丞大人,也開始做雪花糖賣錢。他做雪花糖之後,林信的口袋就永遠都是滿的。

就這麽風平浪靜地過了幾年,新皇登基,遣人來尋國師出山。

他們的村子在山腰上,林信去山腳送觀音畫像的時候,聽見這消息,連忙拉着顧淵回家。

家裏屯了幾百張的觀音像,都不要了。林信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顧淵站在他身後。

林信推了他一把:“快幫我收拾東西啊。”

顧淵問道:“你要把我送回去。”

“你不是不願意做國師麽?”林信看着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帶你出去避一避,等事情過了,我們再回來。”

顧淵又高興了。

林信伸出手:“你看這是什麽?”

“你的手。”

“不是,這是充滿父愛的手掌。”林信摸了一把他的腦袋,“收拾東西去吧。”

臨走之前,林信囑咐了中丞大人幾句,讓他不用擔心,若是有人來尋,便說他們早就走了。

中丞大人笑着應了,顫巍巍地、将油紙包着的雪花糖塞進林信的小包袱裏。

兩個人連夜逃跑,林信嫌包袱重,便把東西丢給顧淵拿着。

或許是因為秋末少雨,穿過村莊的河流已經幹涸。

林信原本覺得沒什麽,直到他看見河流上游,有一道臨時用黃泥壘成的土壩。

他心道不妙,拉着顧淵,連忙往回。

村落原本不大,此時被手拿火把的士兵團團圍住。

仍舊是君臣分作兩邊,兩廂對望。

林信原以為,只要他這個殿下與國師走了,就沒事了。但他早該想到的,新皇登基,又怎麽會放心這樣一個全是前朝遺民的村子?

恭迎國師回朝的将領向顧淵作揖,為首的将領笑着,意味不明道:“國師妙計,既得了人,又幫我朝裏除了禍患。”

林信怔怔的,張了張口,失神道:“我都改了,你別為難他們了……”

顧淵看向他,定定道:“林信,我沒有。”

那人一擡手,一個執着火把的士兵走進村中,點着村中一座屋宅。

秋日天幹物燥,火勢乘風而起,很快就跳得很高。

林信撥開人群,沖到火場前,才知道被點着的那個房子,是他與顧淵的住處。

牆面轟然倒塌,疾風驟起,吹起他放在院子裏的幾百張觀音畫像。

他轉身,身後火光沖天,幾百張觀音畫像,紙蝴蝶似的漫天紛飛。

恍若神仙。

林信伸出手,灰燼從指縫飛過。

畢竟留不住,可他明明都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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