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起點

難怪上游要用土壩攔住河水。

火勢蔓延很快,塌下來的磚瓦房梁,眼見着就要砸到林信身上。

顧淵站得不遠,手指微動,便将那些要砸到他的東西拂開。

老君見狀,輕聲提醒道:“神君,這些都是信信該受的劫數,不可動用術法。”

顧淵沒有說話,眼見着林信慢慢走到他面前。

林信的雙眼被濃煙熏得通紅,他輕聲道:“都燒了,我留不了你了。”

顧淵想要摸摸他的腦袋,卻被他推開手。

林信繼續道:“你回去吧,這麽些年……其實是我騙你的。”

他從顧淵手裏拿過自己的小包袱,從裏邊拿出一包雪花糖。

“喏,你總說我嘗起來是甜的,是因為你親我的時候……我喜歡吃糖。原本是我為了保全這一群人,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才這麽辦的。沒想到騙了你這麽久,你還挺好騙的。”

顧淵捧着雪花糖,沒有說話。他确實是很好騙。

倘若顧淵早些認識林信,就該知道,這是他的管用伎倆。他騙人之前,會在前邊加一句“其實是騙你的”。

林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的笑:“這麽些年,終究是錯付了。”

他最後道:“可我明明都改了的。”

這話輕得連他自己聽不見。

把人給勸好了,林信又對領頭來迎國師回朝的将領道:“國師我幫你們勸好了,能放我和我的人走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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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點了點頭:“請便。”

林信才轉身要離開,那人卻從朝中給國師預備的行頭裏,翻出一柄長劍,遞給林信:“殿下留着路上防身。”

他目光一凝,只頓了頓,拿起長劍。轉眼看見顧淵的目光,定定的,仍落在他身上。

林信執着長劍,朝他抱了抱拳:“上回你讓我選,我選了,我選我的臣民,對不住。”

說完這話,他轉身便走,毫不留戀。

仍舊是連夜離開,幾十個人,幾輛驢車。

林信與中丞大人一起,坐在驢車後邊。

到了山崖上,便看見腳下原本是村落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

大概是被煙暫時熏壞了嗓子,林信聲音沙啞,囑咐中丞大人:“此後隐姓埋名,不要再說是小越國遺民,不要想着複國。”

中丞大人握住他的手,想要安慰他兩句。

林信低着頭,緊緊地握着手中長劍,肩膀微微顫抖,卻道:“我明明都改了的。爺爺,我是不是改得太遲了?”

中丞大人嚅了嚅唇:“殿下,沒關系的,我們去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們心中都清楚,那人将長劍遞給林信,不是讓他防身,是讓他自我了斷。

林信反手扣住老人家的手,握了握。

“爺爺,我活不成了。”

他的聲音好像離得很遠。

老人家反應遲鈍些,等反應過來,林信就已經跳下驢車。

他抽出長劍,準準地刺向心口。

像那幾百張觀音畫像的其中一張,跌落山崖,飛撲向火。

中丞大人大喊了一聲“殿下”,就連站在山下的顧淵也聽見了。

那時顧淵在山下,在山路的盡頭等他,腳邊跪了一地求他回朝的侍從。

他恍然想起,林信很弱,不比他能生扛雷劫。

情劫最後,林信聽見一聲極其凄厲的龍嘯。

南華老君回了地府,留守地府的月老合上情劫簿,收起玉筆,站起身來。

“回來了,怎麽樣?”

老君皺着眉頭,搖了搖頭。

月老再問:“還是不行?”

老君委屈地蹲下了,捂着眼睛,別過頭去,帶着哭腔道:“我再也不陪他們歷劫了,哭煞老夫也。老夫早些年就不該入手這對,太慘了。”

月老也不便再問,只好拍拍他的背:“那下回我去?”

又過了一會兒,老君抹了抹眼睛,擡起頭來,嘆了口氣:“恐怕又是沒過,每回都差不多,這怎麽能勘破?”

“原本想着,信信再做亡國之君,能簡單些。那就再看罷。”月老又問,“對了,神君呢?”

“信信死的時候,我沒攔住,神君把整個幻境都毀了。”

“那豈不是……”

“嗯,得虧只是在幻境裏。反了天道,又去斬仙臺上歷雷劫了。”

顧淵才從斬仙臺上下來,那麽快又回去了。

不過他直接毀了整個幻境,這樣的力量,歷雷劫應當也是很快的事情。

月老又望了一眼奈何橋那邊:“那信信呢?”

“信信好像是把情劫和他成仙之前的事情給弄混了,回來之後,就跑去枕水村了。”

“這樣。”

“罷了,千世情劫,他們也就這樣了。別的事情,日後再說吧。”

月老回了天喜峰姻緣殿,将情劫簿交給大徒弟江月郎:“你将後兩世情劫撰一遍,寫完了,信信也該回來了,你去接他。”

“好。”江月郎接過情劫簿,“我和幾個朋友約好了,去接信信的。”

“那就好。”月老想了想,再囑咐兩句,“信信要是心情不好,多陪陪他。”

“徒弟知道。”

後來月老想想,還是放心不下,自己又去了一趟。

千世情劫過後,林信恢複仙身。

他低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石頭心依舊跳得很均勻,不曾錯跳,不曾停下,更不曾為長劍所傷。

這才恍惚想起,原來他是來歷劫的。

那些事情,盡管很像是他的真實經歷,但都是假的。

他并不把其他的九百九十九世情劫放在心上,因為他心裏清楚,九百多世情劫都是假的,他不曾做過什麽落魄書生、富家公子。

但他做過亡國之君。

第一千世情劫種種,像極了他曾經經歷過的事情。

跪遞降書、金殿觐見、一水封王,實在是像極了。

還有那個無名無姓的國師。他忽然有些搞不明白,到底什麽才是真的。

前邊就是忘川河,小孟君正在前邊等他,他卻沒有再向前,而是返身向回。

林信回了枕水村,正是正午,村中人各自在家用飯。

他迅速将河岸兩邊走過一遍,并沒有看出什麽不妥。

循着記憶,到了從前的中丞大人的住所。

這家人也正在院子裏擺飯。

一個老人将新蒸的米飯,用木碗盛了一碗,又在上邊綴上三片綠葉。他顫巍巍地用雙手捧起木碗與竹筷,端進屋子裏,恭恭敬敬地擺在黑木高案上。

牆上挂着重新描摹過的畫像,畫像上的林信一身單衣,手腳上都還戴着鐐铐,目光明亮且溫和,看向停在他右手上的一只小雀。

老人家朗聲道:“仙君,請用飯。”

林信有一瞬間,竟以為這戶人家,就是情劫裏中丞大人的後人。

他轉身離開,去了仙君祠。

仙君祠裏的仙君塑像,是按照那畫像上塑的,所以他的手上,确實停着一只小雀兒。

小雀兒受人祭祀,也修成精怪。

見林信來,連忙撲着翅膀迎上去:“仙君,你回來啦?”

看見林信的模樣,小雀兒吓了一跳,用手撥弄了一下挂在他心口上的長劍,又碰碰他半面衣裳上的鮮血,還是溫熱的。

“仙君,你怎麽了?”

“不要緊。”

林信把長劍掰斷,留了半截。

他毫不在意,坐在自己的供案上,問道:“小雀兒,你記不記得,那時我們一起去吳國,回來的時候,他們對我們趕盡殺絕?”

小雀兒偎在他手邊,用毛茸茸的腦袋,将他手上的血跡擦去,道:“仙君你傻啦?我們來這兒這麽久,朝廷從沒管過我們的。”

“那……你記不記得,他們那邊有一個國師……”

小雀兒點點頭:“有啊。”

林信連忙問:“那國師是不是和我們一起來這兒的?”

“仙君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呢?那個國師整天深居簡出的,連話也不見得與我們說過,怎麽會與我們一起來這兒?”

“原來是這樣。”

林信花費了一些時間,才将情劫與現實分開。

才知道,情劫都是幻境,不是真的。

又在仙君祠待了一會兒,他才回地府去。

江月郎,還有他的朋友們,早就在奈何橋八號窗口邊等他了。

林信站在暗處,抹了把眼睛,還是不願意把情劫的事情告訴他們,便拍了拍臉,勉強讓自己保持笑容,随後跑出去,向朋友們打招呼。

“我回來啦!”

後來他坐在長板登上,看見桌上放着一碗孟婆湯。他有意無意地捧起湯碗,并不是玩笑,他是真的想要忘記的。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顧淵記挂着他,生扛過雷劫,趕到地府時,正碰上林信一只腳踩在長凳上,向他的朋友們宣告。

“我從現在起,看破情愛之事啦!”

他終于改了,但顧淵卻忽然之間有些無措。

顧淵站在原地,林信在朋友們的簇擁下,經過他身邊。

顧淵退到邊上陰暗處,目光卻始終追随着他,看着他的朋友們同他說笑。

“信信啊,晚上去喝酒呀?”

“晚上我值班,下次吧。我準備重新做人的,從愛崗敬業開始。”

顧淵擡了擡腳,卻沒有跟上去。

倘若顧淵看得仔細,便能發現,林信眼中笑意,未達眼底。

可他還不明白。

他記得清楚,在情劫裏,在林信的臣民與他之間,林信沒選他。

可是情劫裏,林信死了,是為他麽?

林信到底改了沒有?

此時的林信與情劫裏的林信,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那時候的顧淵特別好騙,就這麽幾件事情,把他繞得頭腦發昏,叫他不敢随便靠近林信。

他心中煩悶,轉頭就去了魔界,徒手打碎了幾塊開山石,教訓了幾頭兇獸,回來的路上,又不巧遇上了合歡花藤。

并不是打不過這東西,只是聽聞合歡花藤放浪,對情愛之事很是擅長,所以他想活捉這魔物。

他削去合歡花藤的三條藤蔓,将它打成結,丢在地上。

顧淵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撐着額頭,十指微張,啞着嗓子問道:“怎麽辦?”

合歡花藤在地上撲騰,嘶吼道:“搶回家啊!”

顧淵沒有說話,将它放開,就回了西山。

最後在西山,星燈明亮,林信靠在桑樹上,撥開枝葉,朝他揮揮手:“嗨?”

他和他的朋友們說,要在這裏值班。

林信沒有認出他,顧淵有些氣惱。不是因為沒認出他就是天池“公魚”,更因為沒認出他就是情劫裏的國師。

想來也是如此,幻境中的人物,林信一向都不記得。

沒認出來。

顧淵悶悶地想道,他才不是來見林信的,他只是要回家,林信擋住他的路了。

可是他卻停下腳步,與林信交了個朋友。

兜兜轉轉,繞了好大一個圈子。

一個恰好的起點,此後越陷越深。

他原本只是為了嘗嘗沒有試過的甜味,不知不覺,竟是被林信牽着走了。

——散仙林信的第一千世情劫,不圓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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