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往事
天色漸晚,無名山山腳下的宅院裏。
林信半坐在榻上,怔怔的,口中還咬着一塊雪花糖。
顧淵說:“你在情劫裏喜歡的那個人,其實是我。”
很久遠的記憶重新浮現。
良久,林信才緩過神來。
口中的糖塊也化得差不多了,他吸了吸鼻子,有些恍惚。
他推開面前的顧淵,連鞋子也顧不上穿,便下了榻。他跑到案邊,想要把自己的玄光鏡給拿過來。
走了一半,他才想起,玄光鏡在顧淵那裏。
于是重新折返,從顧淵手裏拿過玄光鏡。
忽然又想起玄光鏡中看不見幻境的情形,他站在原地,想了想,随後丢下玄光鏡,拉起顧淵就往外走。
蠻娘從廚房探出頭來,問他這麽晚了要去哪裏。
林信仿佛沒有聽見,急急地就拉着顧淵出去了。
及至老君的南華峰,殿外伺候的小道士笑着對他說:“老君不在殿中。”
林信謝過他,煩惱地抓了把頭發,拉起顧淵的手,又不知道要往哪裏去。
顧淵握了握他的手:“林信,你若是不信……”
“我沒有不信。”林信揉了一下他的腦袋,“你不大會撒謊,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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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
“只是我自己記不太清楚了,我想再看看。”
顧淵沒有再說話,由他牽着走了。
林信拉着他,又到了月老的天喜峰。
天晚了,月老手下的徒弟也都各自回各自的洞府去,只有大徒弟江月郎還在天喜峰。
江月郎對林信道:“師父應該是在殿中理紅線。”
林信道:“那……”
“師父每日夜裏都要把紅線理一遍,不讓人打擾的。”
林信又問:“我的情劫記錄存在哪裏?”
“不行,這個不能透露給你。”這是作為月老大徒弟的回複。
作為林信的好朋友,江月郎悄悄靠近,壓低聲音道:“就在東邊第二間偏殿,靠東面的牆上。你的情劫是我寫的,但是玉簡是我師父親自刻的。”
其實之前林信有試着問過江月郎,關于他的最後一世情劫。
林信很努力地讓自己不要忘記最後一世情劫,但是江月郎卻說,最後一世情劫,他是個賣豆腐家的小公子。
不知道是他二人誰記錯了。
現在想來,便是月老在其中動了手腳。因為顧淵混進他的情劫裏,大概是不符合章程的,所以月老用一個編造的情劫遮掩過去了。
登記在冊的最後一世情劫,根本不是林信所歷過的情劫。
江月郎抄寫的情劫,不是真的,但是玉簡上的情劫,為了最後的存檔,一定是真的。
林信點點頭,拍拍江月郎的肩:“你回去睡吧。”
姻緣殿中,并沒有太多的人,月老的徒弟大多回去了,有幾個穿紅衣裳的小道童,都被江月郎打發走了。
林信拉着顧淵,悄悄溜進東邊的偏殿裏。
不想驚動月老,也就沒有點燈,林信将殿門關上,殿中黑黢黢一片。
他摸了摸四周,靠着牆往前走了兩步。
牆上都是木架子,架子上堆着玉簡。
顧淵跟在他身後,在黑暗中垂眸看他。
林信再往前走了幾步,最後摸見一個玉牌。
玉牌是系在架子上的,林信摸了摸,那上邊刻着他的名字。
這兒的玉簡大概就刻錄着他的情劫了。
林信放下玉牌,在懷中摸了摸,出來得急,沒帶符咒。
他想了想,摸到架子的最邊上,抽出排在最後的玉簡。
他捏着這支玉簡,閉上眼睛,放緩呼吸,嘗試放出一縷神魂進入玉簡。
——一張玉案,他與顧淵相對坐着,顧淵握着他的手,教他寫字。
大約是在國師府裏的一個情景。
不像他雖然很努力地想要記住,但是記住的東西都是很模糊的。
這下他看清了。
那縷神魂很快就消散在玉簡之中,林信睜開眼睛。
他恍然想起,上回在枕水村,他給村中人家畫符,顧淵也是這樣教他寫字的。
他二人是相對坐着的。這樣寫字,大概只有顧淵才會。
林信還想再看看,但還沒來得及動作,殿門就被人推開了。
顧淵下意識就把他拉進懷裏。
而門前的月老與老君手拿夜明珠,朝對面照了照。
明晃晃的,直接就照在他二人面上。
早戀學生偷摸約會,被巡夜的教導主任抓住。
老君無奈道:“神君……顧仙君,不用遮了。與你在一塊兒的,不是信信,還能有別人?”
林信擡起頭,手裏還拿着那支玉簡。
老君忽然有些結巴:“啊……信信,你……知道了啊?”
林信道:“我的第一千世情劫……”
“哦,是,你的第一千世情劫,是和顧仙君一起的。”
老君上前,抽走他手中的玉簡,放回架子上,攬着他的肩,把他給帶走了。
顧淵回頭看了一眼,很快也跟着林信離開了。
月老走在最後,将偏殿鎖上。
“先前不是你說,你看破情愛之事,不再貪戀美色了麽?”老君拍拍林信的肩,“我們總不能在你六根清淨的道路上故意設陷阱,情劫歷完了就完了,所以就沒再跟你說。”
林信吸了吸鼻子,輕聲道:“可是我就是因為他……才改的啊。”
老君轉頭,與月老對視一眼,揉揉林信的腦袋:“好吧,是老夫不好。”
他們回了姻緣殿正殿,殿中一張小案,案上放着兩個酒杯,還有幾盤仙果。屬于月老的位置邊上,還放着幾捆沒理清楚的紅線。
林信對老君道:“難怪方才去你那裏找你,他們說你不在,原來是在這裏喝酒。”
老君攬住他的肩,吹了吹白胡子:“為了慶祝我們信信小寶貝兒終于長大了,一起喝一杯?”
或許是老君也喝了點酒,變得比平常随和些。
桌案不大,四個人,正好占了桌案的四邊。
顧淵與林信面對面坐着,老君從乾坤袋中取出兩個瓷杯,擺在他二人面前,滿斟酒水。
飲酒作樂時,月老也不忘本職工作,一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還在理紅線。
林信捧起酒杯,抿了一口。
才放下杯子,想要揀一個仙果來吃,顧淵就将一個紅透了的果子遞到他眼前。
“這個甜。”
林信道了謝,接過果子,啃了一口。
老君笑眯眯地看着他低頭吃東西,摸摸他的腦袋:“信信啊,老夫也算是看着你長大,看着你飛升成仙的。你年紀還小,但是心思純,就算是從前風流些,愛美人兒,也不算是犯錯,挺可愛的。”
林信有些不解,擡眼看他:“啊?”
“情劫早就已經過去了,早知道你老惦記着這個,老夫早就該給你上思想課了。”
其餘九百多世情劫,林信都忘記得差不多了,只有最後兩世,他勉強讓自己不要忘記。
老君繼續道:“凡人大多生年不滿百,尚且懂得往事不可追。你是神仙,怎麽連這樣簡單的道理也不明白?”
林信愣了愣,仿佛還是不明白。
“有的事情,總是從往事着手,對當下沒有益處。”老君嘆了口氣,正色道,“這就是神界把玄光鏡管起來的原因。”
林信試圖反駁:“可是……”
“你前幾日從魔界那兒得了一面玄光鏡吧?”
“是。”
老君了然地笑了笑:“且看着吧。”
又過了一會兒,老君道:“對了,前幾日我與你師父玉樞仙尊商量你拜師的事情,挑了幾個日子,觀禮的賓客單子也拟好了。還有你要穿的衣裳,你從前也沒師父教,自己随便琢磨着畫符,要送你的法器,你師父給你準備了。你什麽時候得空,去他那兒看看。”
林信點點頭:“我知道了。”
“你不要嫌麻煩……”
“我沒有嫌麻煩。”林信向他笑了笑,“我明白的,多謝你老。”
老君是想教他。
“明白就好,往後要應付的事情多着呢。”老君擡眼看向對面的月老,“老頭兒,紅線理清楚了沒有?”
“好了好了。”
月老将理清的紅線繞成一匝,放在案上:“算是給信信和顧仙君的……”
林信與顧淵同時道:“有了。”
林信的右手挽起坐在對面的顧淵的左手,五根紅線,很複雜地纏住了。
是當日在天池,林信趁醉給他纏上去的,所以纏得不怎麽清楚。
但是顧淵說的不是這個,他說的是——
顧淵從袖中拿出一捆紅繩。
是紅繩,而不是紅線,拇指粗的紅繩。
其餘三人見狀,微微一愣,林信看着那紅繩,竟有些怕它磨得手疼,下意識想要撤回自己的手。
老君與月老對視一眼,一起無奈地低下了頭。
這麽久了,神君還是什麽都不懂。
這種東西,能直接放到林信面前嗎?看把孩子給吓的!
月老收回自己的紅線:“有了就算了,不要浪費資源。”
再坐了一會兒,林信與顧淵便要辭行。
老君看着他二人離去的背影,輕嘆一聲:“總算是圓滿了一陣子,我可算是磕上糖了。我要再跟他倆的情劫,我的心都快碎成渣子了。到時候我就得跟信信一樣,換一顆石頭心了。”
月老只是笑了笑,舉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沿:“敬我不容易的老同事。”
林信與顧淵出了天喜峰,顧淵扯了扯他的衣袖:“現在去哪裏?”
林信伸了個懶腰:“我要回去補覺。”
顧淵大概是有話想問,還沒來得及開口,林信便朝他招了招手:“圓圓,你靠近一點。”
顧淵倒是很聽他的話,不過林信也沒說清楚,是要他整個人都靠近,還是要他的臉靠近,所以他向林信那邊走了一步。
林信低頭,用自己的腳尖別着他的腳尖。擡頭時,不知道是不是無意,狠狠地蹭了他一下。
林信舔了舔唇角,問他:“怎麽樣?甜不甜?”
顧淵整個人都怔了怔,擡手想要按住他的臉,林信卻張開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你看這是什麽?”
是一巴掌?是五根手指?是他充滿父愛的大掌?
顧淵握住他的指尖,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吻:“是本君的榮幸。”
林信也不知道他跟誰學的,急急地抽出自己的手,回家補覺,走在星燈綴成的雲道上,步伐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