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炫耀
匆匆化作人形,林信還是幾百年前的亡國皇帝的模樣。
手腳上戴着沉重的鐵鐐铐,散着頭發,身上穿的是素白的單衣。
衣裳略小,露出他細瘦的手腕與腳踝。
仍舊坐在闌幹上,他脊背單薄,稍彎了腰,看向顧淵。
林信問道:“這樣行嗎?”
雲霧那邊,星燈明明滅滅。像林信看向顧淵時,烏發遮掩着,眼中的光。
顧淵擡手,撩開他頰邊垂發,又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角。
于他,顧淵總是讓得多一些。
“強取豪奪”的狠話放了也就放在那兒,床榻上的鐵鏈子也丢在一邊,不許出門的禁令還是被丢在一邊。不過他給林信預備的話本,林信倒是看了不少。
顧淵的手按在他的後腦上,讓他再靠近一些。
兩人的額頭碰在一起。
神識海裏,那塊斷了腿的石頭,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連眼睛也不轉一下。
現實裏,林信也睜大眼睛,等他說話,生怕錯過他說的哪個字。
顧淵與林信靠得極近。額頭抵着額頭,再往前靠一靠,稍張張口,便能含住林信的唇珠。
林信不覺,一心等他回答。
顧淵垂眸看了看,只淡淡道:“好,就按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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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林信的本心石頭。
那石頭擡着一只腳,從地上蹦起來,在意識界裏揮舞着小樹杈跳舞慶祝。
他不知道顧淵在看他。
傻乎乎的。
顧淵笑了一聲,随後早就在心裏跳起舞來的林信才跟着笑了笑。
林信想要拍拍他的肩:“太好……”
“了”字還未出口,顧淵便把他的話給堵了回去。
石頭被定在原地,林信也被定在原地。
那時林信還坐在闌幹上,那闌幹高,他坐在上邊,比站在面前的顧淵還高一些。
顧淵一手按着他的腦袋,一手捉着林信想要拍拍自己肩膀的手,引着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背上。
抱緊了。
林信常年浸淫江月郎的小話本,從前自诩風流,也不過是和朋友們一起喝酒唱歌,對這種情愛之事半知半解的。
顧淵更不用說,他遇見林信之前,除了為公事,不曾出過西山。所知寥寥,皆自林信。
憑着本心的意願,顧淵才按住他。
良久,林信變作石頭模樣,往他手裏一倒,小樹杈手腳軟軟的貼在他的手掌上。
“我有點暈,肯定又是你的仙氣太足了。”
好像一塊蒸熟的土豆,整個石頭都在冒熱氣兒。
“要不就是我中暑了,好熱……”
他坐起來,解開身上的小圍巾,擡眼看見顧淵眼中含笑,便連忙重新拿起圍巾:“不許看,一個石頭換衣裳你也要看……”
被顧淵帶偏了。
林信努力解釋,也試圖說服自己:“石頭本來就不用穿衣裳,沒錯。”
顧淵面不改色,悠悠道:“既然又變作了石頭,林信,你把你方才跳的舞再跳一遍吧。”
跳舞?
石頭在他的掌心裏跳腳。
“石頭跳舞你也要看!這有什麽好看的!沒見過世面!”
煉化本心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像林信從前那樣,在樹枝裏邊滾了一圈,就算是煉化了小樹杈,其實是很不牢靠的。
原本就不怎麽穩固,所以受傷之後,也更難恢複。
林信這幾日仍舊留在雲宮裏修養,準備等全好了再回去。
顧淵原本就不常出門,也留在殿中陪他,帶他去天池泡一泡水,同他在躺在榻上看話本。
某天夜裏,他二人從天池那邊回來,正看話本。顧淵靠着枕頭,半躺在榻上,石頭靠在他懷裏。
悠閑快樂。
顧淵拿着話本,立在他面前,調整好距離,一頁一頁地翻給他看。
正到精彩的時候,林信看得出神,用小樹杈手摸着頭頂的圓葉片,越湊越近,越湊越近。
顧淵将話本拿遠一些,再把他抓回來:“林信,你要鑽進去了。”
石頭往前一翻,便在他的身上滾了一圈。
他轉身,坐在他的懷裏:“圓圓,光這麽看好沒意思。”
顧淵只當他又想出門,無奈地嘆了一聲,轉頭去拿他的小圍巾和小帽子。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石頭按住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更不好意思地說,“你給我念。”
顧淵的動作頓了頓。
“要是別的話本,俠義公案的,或者鬼神志怪的,你肯定念不好。”石頭用小樹杈手捏捏他的腹肌,“但是這種,你肯定念得好,你就用平常說話的口氣來念。”
林信看的話本子多,在看的這一本,是江月郎的新作,《俏仙君寒池戲魚》。
他看這話本的時候,顧淵也跟着看了一些。
但是很明顯,江月郎站錯了隊伍。
《俏仙君寒池戲魚》,是俏仙君把魚給按住了,那魚狂甩尾巴,濺起一池水花。
看得顧淵直皺眉。
但他再看看懷裏的石頭,十分惬意的模樣,說話還帶三分笑,他大概也是這麽想的。
石頭把話本拖過來,翻了兩頁,期待地看着他,黑豆眼睛撲閃撲閃:“你念這個好不好?”
顧淵看了兩眼,再看看石頭。
見他遲疑,林信便道:“給我念念,就念這兩頁,我給你跳舞。”
顧淵點點頭,石頭便高興地往他懷裏拱,在他懷裏躺好了,一揮小樹杈:“可以開始了。”
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在人界時,是個屢試不中的書生,在勾欄院裏給說書先生和戲班子寫本子。為了掙錢,他寫的話本,一般都很誇張。
但是林信喜歡看,林信在人間就是他的書迷。
顧淵拿起話本,掃了一眼,淡淡地念道:“‘仙君,我心悅你。’”
這有什麽?這句話他早就同林信說過了。
“嗯嗯。”但是石頭很滿意,“繼續繼續。”
“‘仙君,我想給你。’”
他的語氣仍是冷冷清清的,但是擋不住林信聽得開心。
顧淵低頭看看他高興得要飛起來的模樣,也就罷了,将目光重新移到話本上。
最後一句:“‘仙君,我受不住。’”
石頭高興得在他懷裏打滾,差點翻到床下,被顧淵攔住了。
顧淵沒忍住輕笑一聲,問道:“這有什麽可高興的?”
“現在你還不懂。”石頭憐惜地用手摸摸他,“以後你就懂了。”
顧淵倒很想解釋一下,他懂。
龍生性特殊,一開竅,就什麽都懂了。更何況這些日子與他一起看那些話本,就算不懂,也看懂了。
林信高興夠了,靠在他懷裏,與他閑聊。
他随口問道:“你要是一個人住,也像這樣,從來都不出門麽?”
顧淵捏着他的小樹杈手:“偶爾出門,因為公事。”
“你上回出門,回來的時候面上沾了點妖獸的血跡,那次是嗎?”
“是。”
“所以公事就是斬妖除魔?”
“是。”
“噢。”林信若有所思,“我明白了,難怪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
“什麽?”
林信掰着小樹杈手,對他說:“仙界的仙君都知道,仙界算是神界的下邑。神界派了兩位神君特駐仙界。一位是南華老君,還有一位是我師父玉樞仙尊。老君是執行官,掌管仙界大小事務的裁決,我師父早些年訂立了仙界的法規。當時我就覺得,才兩個人,不太對勁。應該還有一個修為深厚的神君坐鎮仙界,現在看來,原來是你呀,圓圓。”
“林信,你很聰明。”
顧淵從來不吝啬自己對他的誇獎。
“那當然了。”
而林信也從來都不謙虛。
他想了想,問:“除魔……你是去魔界麽?”
“是。”顧淵道,“不是扶歸的轄地,在魔界密林,我在那裏辦事。”
林信聽說過密林。據說裏邊封印着上古的魔氣,是萬年前仙界與魔界大戰留下的東西,已經封印了上萬年。
他又問:“危險嗎?”
顧淵搖頭:“不危險。”
“也是。”石頭翻了個跟鬥,面對着他,拍拍他的腰,“你修為好,每次很快就回來了,沾到的也都是別人的血,肯定是不危險的。”
“你在關心我。”
“是呀。”林信也沒害臊,只是用沒折的小樹杈腳踩踩他,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我在關心你。”
顧淵捏住他的腳。
林信又道:“說起這個,龍是怎麽樣的?”
“你看過的,你忘記了?”
“我沒看清。”林信展開手臂,“太大了。”
“還要再看嗎?”
林信不喜歡太麻煩,他只想兩個人坐着說一會兒話。然後又想起顧淵說,龍沒穿衣裳。
“算了,不看了,你沒穿衣裳。”
顧淵一本正經:“穿衣裳的不好看。”
“我信了你的鬼話。”林信舉起小樹杈手,做出很沒有威懾力的威脅姿态。
又過了一會兒,林信問:“你之前送我的龍鱗,剜下來疼麽?”
“不疼。”
“那哪有見面沒幾次就送人龍鱗的?”林信失笑,“你這條龍……”
顧淵沒有說話。
“這樣想想,你的歲數應該比天君的還大。”
“是。”
顧淵是上古就存在的龍,而神界的天君,是後來才在人界歷劫飛升的。
上古的龍不依附皇帝而生,那時候還沒有皇帝。後來的蛟龍們,則是帝王的護佑神。
“那就奇怪了。老君還有月老,應該比你小得多,為什麽都長得比你老?”
林信注意的事情總是奇奇怪怪的。
“修行不同。”
林信對他很是好奇:“因為你是上古留下來的唯一一條龍,所以封你做帝君,是麽?”
“不是。”顧淵很耐心地回答他的問題,“我在這之前就是帝君了。”
林信笑着道:“喔,因為你長得最好看麽?”
“不是。”他的話裏,好像有那麽一點兒炫耀的意思,“因為我是最厲害的。”
林信很配合地點了點頭:“哦。”
石頭爬下榻,拖了一本《仙界百科小詞典》過來,翻了兩頁,問道:“那你……到處抓小動物和你一起玩兒嗎?”
顧淵不解:“嗯?”
“你看。”小樹杈手指着書頁,“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你是不是到處抓小動物……”
“我沒有。”
“難怪你老是被兔子咬,被鳥啄,原來是因為……”
“不是。”顧淵解釋道,“至強也是至弱,我收斂氣息的時候,他們看不出來。”
“那……帝君。”石頭岔開話題,小聲問道,“龍真的有兩個……”
此時石頭正坐在顧淵懷裏,他低頭看看,省略了中間的詞句:“……麽?”
“嗯。”
看來林信的雙頭毒蛇噩夢,不是空穴來風。
他又問:“化作人形也有?”
顧淵頓了頓,很誠實地點點頭:“嗯。”
“你先前怎麽沒告訴我?”
“本君以為你們都是這樣。”
太直白的話,林信面上一紅,盡管石頭上看不出來。
“你這人……啊……”他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在炫耀是嗎?你果然是在炫耀吧?”
“我沒有炫耀,但是你在攀比?”顧淵凝眸,“為什麽要在意這種事情?”
“事關男人的尊嚴!”
石頭原本坐在他懷裏,與他面對着面。
顧淵無聲掐了個訣,将他變作人形模樣。
林信化作人形時,便是跨坐着的。
抵着了。
他有些發愣,面色通紅。顧淵揉揉他的腦袋:“這樣是炫耀。”
林信反應過來,拿起《小詞典》,卷成一卷,作勢要打:“你是不想要了是吧?反正有兩個,弄掉一個也沒關系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