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甚好
在雲宮裏修養了大半個月,石頭的斷腿重新長好。
這天晚上,顧淵解下纏在小樹杈上的雲錦,還小心地捏了捏。
“你感覺怎麽樣?還疼麽?”
石頭站起來,蹦了兩下:“不疼了。”
他變回人形,坐在榻上穿鞋。
“可算是重新做人了,每天做石頭,最要命的是,石頭又沒嘴,我沒法吃東西。”
“你想吃什麽?”
“嗯……”林信想了想,“好久沒有去人間了,走吧,我請你去枕水村吃蓮子。”
夏日夜裏,就算是臨水的小鎮,也有被燥熱的山風掀起的小繁華。
枕水村的水域裏,只長蘆葦,不長荷花。
要吃蓮子,要往桃溪鎮去尋。
林信于荷塘邊,尋荷塘主人,買了兩錢的新鮮蓮子。
他笑着道:“天都這麽晚了,叨擾了。”
那主人家笑着兜了一口袋的蓮子給他:“小公子客氣了。”
房裏一個姑娘家,探出腦袋來,喊了一聲:“阿爹?”
她擡眼看見林信,又驚喜地喚了一聲:“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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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上挂着一盞小燈籠,林信定睛一看,原是桃溪鎮的河上,唱曲兒的那姑娘。
林信常去聽曲兒,有時候沒有改換容貌,所以小姑娘還認得他。
那姑娘躲回房中,重新绾了頭發,才出來見客。
盈盈拜了萬福,小姑娘笑着道:“《冕旒鎖》我還在唱呢,明日公子來聽嗎?”
林信溫笑,卻問:“你阿爺呢?”
他們爺孫二人在河上做營生,小姑娘唱曲兒,她阿爺撐船。
所以林信這樣問她。
小姑娘笑了笑:“阿爺在外邊乘涼呢,我把他喊過來見見公子?”
林信忙擺手:“不用不用。”他頓了頓,又問:“你不是同你爺爺住在船上麽?怎麽……”
“我嫁人了。”小姑娘背着手,面上飛紅,羞怯地低了低頭,“也是在河上遇到的。”
她回頭,朝屋裏喚了一聲“郎君”,便有個年輕的小夥子從屋裏走出來。
她在河上唱歌兒,這戶人家應該是在荷塘裏種藕的。難怪,有緣。
林信摸了摸衣袖,拿出一塊小勾玉:“恭喜。”
小姑娘沒有接,目光落在那一口袋的蓮子上:“公子來買蓮子呀?”
“嗯。”林信偏頭,看看站在不遠處柳樹下等他的顧淵,“帶了喜歡的人過來。”
她跑回房裏,拿了個柳藤編的小籃子,幫他将蓮子都倒進去。還添了一些菱角,将籃子填得滿滿的。
小姑娘笑容真摯:“公子拿着吃吧。”
林信道了謝,将離開時,把道賀小夫妻新婚的賀禮,塞到小姑娘的郎君手裏。
他提着小籃子,剝開蓮子。走到顧淵面前時,将手中剝好的蓮子分了一半給他。
兩人慢慢地走回枕水村去。
枕水村三面環山,山上有幾株青梅樹。
回來的時候,林信又折了幾枝青梅,放在籃子上。
天色尚早,枕水村村口柳樹下,挂着一盞小燈,村中老人,都坐在樹下乘涼閑聊。
還有一個挽起頭發的小姑娘,坐在燈下看書。
沒有隐身,也沒有靠近。林信與顧淵站得遠遠的,剝籃子裏的蓮子吃。
只聽樹下老人們笑着道:“還是蓁姐兒愛念書,倘若是個男子,日後定能出将入相。”
從前與林信熟識的、村中那位頗有名望的老人家,轉頭看了眼那看書的小姑娘,沒有說話,只是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林信記得,這老人家從前同他說過,這“小姑娘”林蓁,是越國皇室的旁支,為了掩人耳目,小時候男扮女裝養着。
不過,林信想着,現下這位老人應該是不再想着複國了。得找個時候跟他說說,還是讓小孩子換回來吧,總是這樣,對他也不好。
那邊正說笑時,身後銅鈴聲響,林信回頭去看。
只見一個年輕道士,木冠短衣,牽着一頭小毛驢,背上背着一個竹藥簍。
那道士一雙小眼睛,随着他笑時眯了眯,一揮拂塵,朝林信作揖:“仙君有禮。”
這道士是個已經入門修行的半仙,超脫人界,但還沒能飛升成仙,仍舊在人界修行。
林信回了禮。
那道士和和氣氣地笑着,眼睛彎成兩個小月牙:“小仙霜林,途經此地。天色漸晚,意欲投宿,先來拜見仙君。”
林信的桃花眼也跟着彎了彎:“仙友不必客氣。村中不是我做主,若要投宿,仙友去前邊問問吧。”
霜林也不惱,笑着行禮:“好。”
林信随手抓了一把菱角蓮子,塞到他手裏:“給你吃。”
霜林攏着雙手,朝林信笑笑,牽着毛驢,走到村口柳樹下,仍是笑吟吟地詢問村中老人。
枕水村向來民風淳樸,老人家着一個年輕人,引他去村中待客的小木屋裏。
再閑聊了兩句,樹下人也都散了。
四處沉寂,唯有柴扉裏,雞鳴犬吠。
路上再沒有別人,林信便對顧淵道:“走吧,過去看看老道長和柴全。”
二人途徑一戶人家,不經意間聽見裏邊人說話。
是與林信交好的那位老人家:“阿蓁,來給仙君上香。”
林蓁應了一聲,聲音有些低啞。
門外的林信腳步頓了頓,在門前站定。
又過了一會兒,只聽老人家又道:“阿蓁,等後年,你十歲了,就換回男裝,好不好?”
林蓁應道:“好。”
“到時候阿爺讓你去城裏的武館裏學武,好不好?”
“好。”林蓁想了想,又道,“阿爺,前幾日借的書又看完了。”
門外的林信不再多聽,與顧淵一同離開了。
林蓁卻似是有所感應,跑出門外,探出腦袋看了看。
只見月華流轉,鋪陳滿地,如雲錦花繡。
兩個人緩步離去,月色清皎,将行走時揚起的腳下輕塵,都照得明澈。
仙君腳下塵埃,也是澄淨之至。
林蓁直覺,那個身形單薄些的,就是林仙君。
他吸了吸鼻子,回頭對阿爺說:“阿爺,我看見林仙君了。”
但是林仙君為什麽提着一個裝滿蓮子、菱角,還有青梅的籃子?
這個問題,林蓁一直想到深夜。第二日早起,往供奉仙君的案上,堆了很多零食。
林仙君愛吃零食。
昨晚去得太晚了,枕水村的老道長和柴全都已經睡下了,林信沒有打擾,将半籃子的蓮子菱角放在院子裏,便悄悄離開了。
次日晨起,林信要去神界的天均峰伺候師祖。
他有好久沒去天均峰了。
之前是顧淵幫他告了假,不許他去。後來是林信的本心石頭受了傷,他又想躲懶,又向師祖告了假。也不知道師祖有沒有生氣。
仍舊是顧淵送他過去,在山腳下把乾坤袋遞給他。
顧淵幫他将背包的帶子理好:“早點出來,不要打架,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這主要是為了防止林信總是交朋友。
照着他交朋友的速度,再這樣下去,全天下都是他的朋友了。
林信有些不滿:“什麽?”
“沒有,本君是為了他們好。”
林信瞅瞅,四下無人,便張開雙手,抱了他一下:“知道了,會早點出來的。”
然後顧淵就抱着他不撒手了。
“稍微忍一下吧,我下午就回來了。”林信費力掙脫,拍拍他的腰,“我走啦。”
時間有點來不及了,他飛身登上天均峰。
他師祖廣樂老祖獨居天均峰,他到時,廣樂老祖正坐在案前擺點心。
這麽些天沒來,林信還有些怕他,探了探腦袋,弱弱地喚了一聲:“師祖。”
廣樂老祖一見他,連眼睛都笑了,朝他招招手:“信信啊,快來,師祖一早向天君要了些點心,你快來吃。”
他老是使喚林信,林信有些不放心,扒在門框上,問道:“吃完了呢?”
“吃完了師祖再去要。”
“不……”林信頓了頓,“我是問,吃完了,我要幹什麽活兒。”
“不用幹活兒,吃完了師祖帶你去後山釣魚。”
“好呀。”
林信小跑到廣樂老祖面前,行了禮,便在師祖面前坐下,撚了一塊點心塞進嘴裏。
廣樂老祖笑眯眯地問道:“好吃不?”
“好吃……還是師祖吃吧。”林信把碟子往對面推了推,“師祖你別這樣看我,我有點害怕。我總感覺你在憋壞招。”
廣樂老祖一拍桌子,随後好像想起什麽,面色稍緩。
“……傻乎乎的。”廣樂老祖給了他一個腦瓜崩兒,“師祖問你,你前幾日怎麽不來這兒了呢?”
“啊,出了點事情……”林信自然不會把自己差點被顧淵鎖起來的事情說出去,他只道,“我受了點傷。”
“傷着哪兒了?”
“就是本心石頭受了點傷,不妨事的。顧仙君幫我弄好了。”
“那就好。”廣樂老祖偷偷對他說,“帝君修為深厚,你有事情,能麻煩他的,全都推給他。”
林信一臉複雜。
廣樂老祖又問:“信信啊,那你不生氣了?”
“什麽?”
“就是……”廣樂老祖不好意思說出口,只道,“等會兒師祖帶你去釣魚,你去書房裏,幫師祖把那根青竹的魚竿拿出來。”
林信起身,進書房找了一圈。
那魚竿就放在窗戶下的高案上,銅香爐前。
上回林信來他這裏,幫他整理書房,在這案上看見四張紅紙條。是玉樞仙尊收徒之前,詢問廣樂老祖的意見的紙條。
對林信的三個師兄,廣樂老祖都是誇贊之詞,唯獨對林信,他寫的是“高興就好”。
林信當時有些不高興。今日再看,他的紅紙條已經換了。
一張小紙條,被換成了一大張紙。
那上邊誇他不從流俗,身正心清,極盡贊美之詞,最後以與師兄們相同的“甚好甚好”結尾。
因為想不出別的四字詞,廣樂老祖甚至連“可可愛愛”這樣的話都寫上去了。
林信撓了撓頭,轉頭看見師祖就站在門前。
“快把師祖的魚竿拿出來吧。”廣樂老祖朝他歪了歪腦袋,“小信信?”
“好。”
師祖與徒孫走在山路上,一人扛着魚竿,一人提着木桶。
廣樂老祖靠過去,撞了他一下:“小信信,你現在高興了吧?”
林信點頭:“嗯。我那時生氣了一會兒,很快就忘記了。”
“明天還來嗎?”
“來。”
師祖接過他手裏的木桶:“還是你同師祖最投緣,隔代親是真的。不如你從西山搬到天均峰來,和師祖一塊玩兒吧?”
林信心中咯噔一下,轉頭看他。師祖怎麽知道他近來住在西山的?
廣樂老祖了然道:“師祖一眼就看出來了。”
林信眨眨眼睛,往邊上躲了躲
他是談感情被師祖抓住的無助徒孫,談戀愛被教務主任抓住的可憐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