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好惡

神界天均峰,兩行仙鶴從雲間穿過。

林信站在一棵十人合抱的大樹前,擡頭看看樹上結的鵝黃色的果實。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照進他的眼中。林信低頭,摸了摸鼻尖。

廣樂老祖抱着手,站在他身後,也擡頭看看樹枝:“小信信,行不行啊?不行就換師祖來吧。”

林信往後蹦了幾步:“師祖才不行。”

他再向後退開一步,随後往前快跑兩步,一只腳踩在另一棵樹上,借力蹬了一腳,飛身踩上大樹樹枝。

他雙手攀着頭頂的樹枝,将樹枝往下扯了一下,稍稍踮起腳尖,摘下鵝黃的仙果。

還有鳥雀從身邊飛過。

林信低頭看看師祖在什麽地方,喊了一聲:“師祖,我在這裏!”

廣樂老祖應了一聲,還朝他揮揮手:“師祖看見了!”

林信将滿手的果子順勢一抛,廣樂老祖連忙兜着衣擺,跑到樹下。

準準地接住了。

摘了滿兜的小仙果,廣樂老祖一面站在樹下接應他,一面偷吃。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信信,夠了,下來了!”

雲間疾風,吹得林信的衣袖獵獵作響。

他從高處的樹枝上跳下來,穩穩地落了地。

擡頭時,口裏還銜着一枝花枝。

是樹上的,比鵝黃色的小仙果顏色還要深一些。

廣樂老祖笑着走近,伸手要去拿花枝:“師祖都這麽老了,還和師祖玩這個……”

林信別開臉,躲開了。

他将花枝別在自己的衣襟上:“不是給師祖的。”

廣樂老祖佯裝不屑地最後瞥了他一眼:“臭美。”

師祖徒孫兩個在山裏玩了一天,已是傍晚時分,一起走山間小路回去。

林信從他那裏拿了一個小仙果來吃,酸的。

他轉頭看看師祖:“師祖,你還說我不行,我很行的。”

“不能随便說男人不行。”廣樂老祖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自己也不行,會出事的。”

“噢。”

林信專心啃果子,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他早上,是不是這樣說了顧淵?

難怪那時候,顧淵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吃完一個小仙果,林信悄悄在師祖的衣袖上抹了抹手。

結果被師祖當場抓獲:“你這小混蛋!”

“對不起,師祖,真的。”

廣樂老祖非要打他一下出出氣,林信不願意挨打,沿着山路逃跑。

不經意間,抖落襟上花枝,林信連忙停住腳步,伸手接住。

就這樣,被廣樂老祖逮住了。

見他竟然是因為這個停下的,廣樂老祖感慨道:“你是真的臭美。”

林信将花枝重新別回襟上:“不是給我自己的。”

“師祖才不管你。”

過了一陣子,林信用手肘碰了碰身邊的廣樂老祖:“師祖?”

“幹嘛?”

“我有一個問題,就是……”林信斟酌了一下措辭,“仙君和神君,對情.愛歡.好的意願,會少一些麽?”

“自然……”廣樂老祖仿佛受到驚吓,猛地轉頭,“你問這個做什麽?那混賬……不是,姓顧的……不是,帝君騙你……”

“不是,沒有。”林信連連擺手,“我只是有點好奇,真的。”

“正經來說嘛,當然是的。”廣樂老祖道,“活了這麽些年了,對什麽事情都不會太在意,大多是獨來獨往。也就是你,貪戀凡塵俗世,到處結交仙友。即使是結了契的仙君,也會有厭倦的一天,所以月老那兒總是很忙。所謂太上忘情,不過上古之後,好像還沒有神君到達這一重,或多或少還是有好惡。”

廣樂老祖還是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先前神界的人一直以為帝君是這種人。”

現在知道顧淵不是了,顧淵喜歡林信。

先前只是沒有遇到。

林信撓撓頭:“原來如此,看來是正常情況。”

他想了想,又問道:“我聽月老說,仙君之間,還有靈犀相契,但他沒跟我說清楚,這是又什麽?”

“靈犀,就是你掌心裏這一條線。”

廣樂老祖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腕,于他掌心中,浮現出一條銀白色的細線。

“靈犀相契,就是你去纏別個仙君手裏的線,別個仙君來纏你的也行。纏了以後,你要是願意,他可以知道你在哪裏、在做什麽、和誰在一起,甚至可以知道你在想什麽。他要是願意,你也可以知道他在想什麽。”

“哦。”林信點點頭,“謝謝師祖。”

正好回到廣樂老祖的宅院裏,林信收拾了東西,就要回去。

他裝了一小袋的小仙果,背着下了山。

顧淵正好也在山下等他,見他出來,順勢伸出手,要幫他提東西。

林信便将小仙果遞給他:“和師祖一起去摘的,吃一個可以長一年的修為,你也吃一個?”

“嗯。”顧淵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果子,咬了一口,酸得他微微皺眉。

只聽見林信又道:“上回在天池,我不是調戲你,害你少了十來年的修為麽?這下補給你了。”

顧淵皺眉皺得愈發厲害:“不用分得這麽清楚。”

“我知道,我只是想說……”林信拍拍他的腰,朝他笑了笑,“早晨我不是說你不行,只是我一時犯困,說了點胡話。在天池我就知道了,其實你還是很行的。”

原來是為了這個。

顧淵見他說得認真,也跟着點了點頭。

林信取下別在襟上的花枝,遞給他。

“送一你朵小花花。”

顧淵一手拿花,一手拿着仙果,低頭咬了一口小仙果。

甜。

太上忘情?胡編亂造!

本君明明每天都在動心。

今晚林信與扶歸約好了,去魔宮的寶庫裏拿點東西。

還和何皎約好了,去他那裏拿點藥材。先前秦蒼被封了官職,林信還送過賀禮。何皎就随他一起,住在魔宮裏,順便發展這裏的醫療事業。

扶歸抱着手,跟在林信身後,陪他在寶庫裏轉悠。

“林信,你大概是頭一個大搖大擺地進魔宮寶庫拿東西的仙君了。”

林信随手拿起一個小玩意兒瞧了瞧:“你也可以上我那兒挑東西呀。”

扶歸把他放回去的東西擺好:“你還挑挑揀揀的,這都是魔界珍寶了。”

“知道了,知道了。”林信撇了撇嘴,回頭道,“你再吵,我就把你送回去教你兒子批折子。”

“可別,好容易你來一回,我才能出來。”

林信沒敢拿魔氣太重的法器,怕受不住。也沒有多拿,只拿了一些華貴的飾品,然後去找何皎。

從何皎那兒拿了藥材,他掂了掂乾坤袋,還沒有背到背上,就被顧淵接過去了。

何皎贊許地點點頭:“我一開始就沒看錯,話不多,但是能幹。”

林信沒有在意,虛握着一只手,充做酒杯搖了搖:“天色還早,找地方喝一杯?”

一拍即合。

正準備出發的時候,屋子裏探出一個狼腦袋,委屈巴巴地喚了一聲:“皎皎?”

何皎回頭:“乖,你今晚要值夜班。”

一聲狼嚎。

何皎道:“你放心,我肯定在你值完夜班之前回來。”

秦蒼還想再說什麽,何皎扭頭就挽起林信的手:“走。”

他一開始就沒看錯,林信果然是個小白臉仙君。

何皎和小白臉仙君手挽着手,已經走遠了。

“信信,去哪裏喝酒呀?”

“去阿嬷……”

話沒說完,林信忽然想起,開面館的吳婆婆已經不在了。

最不經意的時候想起,才最酸澀難解。

顧淵察覺到他有點不對,伸手攬住他的肩,把他帶進懷裏。

但最終還是去了面館。

吳婆婆把開面館的房子留給了開驿站的游方,說給他做驿站的分店。

面館的位置,比他原來驿站的好一些。

游方性格孤僻,又不愛交朋友。林信不常來魔界,來的時候,便會過去看看他。

今日也一樣,他買了點酒菜過去。

林信在門外看見燈火未熄,擡手敲了敲門。

知道游方很少說話,他等了一會兒,便推門進去。

他果然也沒睡,俯在櫃上代人寫信。

燭臺擱得很近,眼睛與紙張也離得很近。

林信問了一句:“最近眼睛不行了嗎?”

“嗯。”游方沙啞地應了一聲,擱下筆。

“也休息一下吧?”林信站在門前,“我還有朋友過來,要是打擾你了,那……”

游方搖頭:“仙君進來吧。”

他從櫃臺後邊站起來,将身上的黑鬥篷裹得更緊,想要忍住咳嗽,卻還是發出悶悶的聲響。

落座之後,酒過一巡,何皎對他笑了笑:“我是大夫,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幫你把把脈可好?反正都是信信的朋友。”

何皎取出随身攜帶的手枕,放在桌上。游方看了他一眼,抓住衣袖的手,握緊又松開,最終将手腕遞給他。

他的手心裏也全是傷疤。

何皎兩指搭在他的腕上,雙眼微閉。

好半晌,才收回手,卻道:“不好意思啊,可能是我醫術淺薄,我……”

游方扯了扯身上的鬥篷,重新将手收回去:“無妨,多謝。”

酒過三巡,扶歸随口說起蠻娘的婚事。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好的一個姐姐,讓你上天入地給她湊嫁妝。”

“我阿姐照顧我這麽些年。身為一個人,需要知道的常識是,做家務也很辛苦的。我歷千世情劫的時候,阿姐還冒着雷劫的危險,想法子要來地府看我。就因為我被月老帶走的那天,衣裳穿得不厚,她想着要給我添衣裳。”林信溫和地笑了笑,“她很好的,比我親娘親姐對我都好。”

“看來那位仙君,也對她很好了?要不你怎麽會舍得?”

“還行吧。”林信撐着頭,一歪腦袋,“反正我是總有看不滿意的地方。我阿姐應當配這世上最俊俏、最厲害的男人,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她喜歡。我永遠都覺得很勉強。”

林信垂眸,用指尖推了推酒杯,杯中酒水蕩起漣漪。

尚未飛升成仙時,十五歲之前,他都住在道觀裏。

他天生眼盲,不過還是見過他的姐姐的。

他在道觀裏,有一回沖撞了一位貴人,被一個漏風掌打得嘴角流血。

還站在原地,耳朵嗡嗡作響的時候,他聽見下人們跪下請罪,齊聲喊“公主息怒”。

這便是他的親姐姐了。

然後仿佛又走來一位貴妃娘娘,看見他,連忙将公主帶走,小聲地叮囑她,不要同林信有牽連,太晦氣。

當然,林信後來伺機報仇了,狠狠地踹了一腳他的公主姐姐和貴妃娘親。

盡管他那時候吃不飽,沒力氣,事後還挨了一頓鞭子,被關禁閉一年。

人間的事情,他很多都忘記了,只有這件事情偶爾還會想起。

大約是因為他記仇,但更多是因為,還挺爽的。

林信成仙之後便知道了,對他好的人,在六界之中,不在越國的宮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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