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還記得我麽,我是生不逢時

接到齊衛東電話的時候,蘇凡瑜正在開一個大會。負責項目的十幾個銷售和十幾個策劃執行嗚嗚泱泱、摩肩接踵地擠在公司最大的會議室裏。

“大型紀實類素人真人秀《成名在望》是我們今年的最重要的項目之一。

它是素人選秀類節目的一個變種,但并不以選拔優質潛力明星為節目重點。通過特別的篩選方式留下一半的人之後,被選中的選手們将進行自由組隊,以每組5人的小組形式參與接下來的比賽。決定比賽輸贏的并不是才藝、顏值或人氣,而是他們比賽任務的完成情況。

我們會和選手、評委、觀衆們一起,借由那些特別的任務,來探讨娛樂圈那些早該被廣泛讨論的問題,包括偶像文化的本質、流行爆款的倫理道德以及娛樂至死是否正在發生,等等。節目預計8-9月播出,避開前半段的暑期檔競争高峰……”

“滋滋——”

蘇凡瑜在聽到手機震動的那一刻便飛快地站起了身——開會的時候,只有齊衛東給他打電話才會提示。

“實在抱歉,各位。策劃組的同學請繼續,按照我們之間過完的邏輯講就行了,銷售的質詢環節前我會回來的。”

大家對這樣的情況早已見怪不怪了,一個個都清楚蘇凡瑜這是急着接家裏那位的電話去了。

蘇凡瑜年紀輕輕便領導着這好幾百號人的公司,雖不是那種最平易近人的老板,但也一直很以身作則,對于公司的規定“開會時間不接外部電話”之類的,向來是遵守的。

但也有例外,比如今天。

不過,若是非要拿公司條例來替他開脫的話,倒也不是不行。因為除了不接電話這種傳統規定外,他們公司還有更高級別的規定——

永遠不要因為工作疏忽你愛的人。

“蘇總的女朋友到底是誰呀?”待蘇凡瑜的腳步消失在門外,一個剛來公司不久的策劃忍不住和旁邊的同事八卦道,“這還沒結婚呢就這麽二十四孝,結了婚可不得被吃得死死地。”話裏話外還有幾分無端的酸意。

“這可是公司機密,誰知道呢。”旁人笑道,對此情狀見怪不怪。

雖然蘇凡瑜的長相放在這個見慣了娛樂圈的地方并不算太惹眼,但他年紀輕輕就接替父母掌握了公司的生殺大權,看起來性情溫和沒有太強的攻擊性,卻自有一種不顯山露水的威嚴氣場,很是招女孩子青睐。只可惜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從某一天起便再未摘下過,即使未曾明說,識相的也都不會去打他的主意。

“大家都猜是哪個不願意公開的女明星呢。”又一人加入了對話,“聽說蘇總每次和家裏那位出去吃飯,都會挑保密性極佳的地方,要不就是包場,可闊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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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算是歪打正着猜對一半。是明星,但不是女明星。

幾年前的齊衛東是國內樂界新生代中一夜爆紅、獨一無二的創作天才,才華被業內高度認可,長相氣質又很受時下小女生追捧,好資源與高熱度的相互支持,讓他一時間風頭無兩。

直到一場意外的車禍發生。

“喂?寶貝,怎麽啦?”蘇凡瑜緊趕慢趕地沖回自己的辦公室,把隔音的大門反鎖,這才松了口氣,接起了電話。

“怎麽才接啊?是不是外面養了個小妖精被我發現了?”電話那頭的齊衛東聽上去心情不錯。

“我們這兒才下午一點好嘛,沒有人會在下午一點和小妖精厮混的,”雖然知道齊衛東并不真的介意,但蘇凡瑜還是用輕快的聲音耐心解釋,與開會時的蘇老板判若兩人,“我們剛才在開大會,我跑出來接的。”

“哼,不管。你讓我等了一分鐘,我也要讓你等一分鐘才告訴一個好消息。”

其實齊衛東就算不說,蘇凡瑜大概率也能猜出是什麽好消息能讓齊衛東一改前兩天死纏爛打地讓他飛到美國陪他的樣子。況且帳不是這麽算的。

要真翻開賬本,他又何止等了齊衛東幾十分鐘、幾百分鐘?

這麽酸酸地想着,蘇凡瑜還是乖乖地一聲不吭,直到對面計時結束,迫不及待地告訴他,“醫生說我的恢複情況很好,轉到康複醫院之後,大概還要兩三個月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

雖然完全是意料之中,但真正發生時的心情卻不是依靠想象可以真實模拟出來的。

蘇凡瑜用力掐着自己的胳膊,直到痛得心髒猛地一抽才放開手。自齊衛東去美國治療後,他一個人在家對着鏡子無數次地訓練應該怎樣面對這個遲早會來的結局,但事實證明他的練習并沒有起到太好的效果,他的聲音依然有些顫抖,在電流的轉換中失了真,哽咽與喘息皆聽不出悲苦喜樂,“啊,真好,真好……”

這是真心話。他絕對是盼着齊衛東好的。

齊衛東只當他是太高興,兀自興奮道,“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見你了,小時!我男朋友肯定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好看一萬倍!”

“看到是你,我差點硬不起來。”

腦海中不可控制地浮現出了畫面。

蘇凡瑜不敢讓自己陷入回憶,張了張嘴還不知道如何回應,就聽對面繼續急切道,“所以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忙完呀?我上周問你你說還有一周的,下周能來了嗎?我真的好想你哦!超級想!”

“差……差不多了吧,下周應該能抽出一兩天……”

“那我給你訂機票!”

“嗯……不急不急……我這兒,萬一臨時有事的話,不是浪費錢麽,”蘇凡瑜邊拖時間邊打岔,“說是你給我訂,最後還不是要使喚王檀?”

倒不是在暗示他眼睛不好訂不了機票,主要是齊少爺從小到大就沒自己訂過票。

齊衛東也沒有任何玻璃心,對他來說,使喚人訂機票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

“那怎麽一樣,是用我賣曲子的錢給你訂的,就是我給你訂的!王檀還是我花錢養的呢。”

這話倒也不能算錯。

王檀是齊衛東現在的經紀人。不過說是經紀人,其實也只是幫他接接活兒賣賣曲子罷了,和其他需要跟着趕通告的經紀人相比,這差不多算是養老的工作了。

齊衛東一直以為這個業內大名鼎鼎的經紀人是因為自己的才華才願意在自己瞎了之後給自己打工,但實際上,王檀接手的藝人裏沒有才華的才是少數。他跟着齊衛東非但用不上自己手裏肥厚的人脈資源,還得稍嫌艱難地開拓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音樂圈。

總之,這份工作對他來說并不像齊衛東幻想的那般是個劃算買賣,而他之所以願意帶齊衛東,說起來,也和齊衛東本人沒有太大的關系。

他欠蘇凡瑜父母一個人情。

所以在蘇凡瑜父母的葬禮上,他允諾蘇凡瑜,說如果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他都可以幫忙。一方面是想報恩,另一方面也是動了恻隐之心——他知道蘇凡瑜父母的公司在經營上面臨許多問題,也擔心這個二十郎當便失恃失怙的年輕人會撐不下去,想着憑借自己的能力,怎麽也能讓公司勉強維持生計。

可誰知,他這一等就是好幾年。

眼看着公司逐漸走上正軌,王檀幾乎以為這份恩情這輩子都沒辦法報答了。沒想到蘇凡瑜最終還是找到了他,只是不是為了自己或是公司。

齊衛東剛看不見那會兒蘇凡瑜去看過他。

他暴怒,狂躁,不允許任何人來探視,一旦發現有人來就會把手邊有的東西往門口扔,塑料的、玻璃的、輕的、重的。最開始的時候連醫護人員都不太容易靠近他,只能趁着他睡着偷偷進來給他換藥做體測。好在那會兒齊衛東身體虛弱,醒着的時候又體力消耗極快,一天能有三四個小時清醒就很不錯了。

蘇凡瑜原本從沒打算過介入他的生命。他覺得自己像個野生動物保護區的工作人員,雖然只要有時間幾乎天天都會過來看他,但也僅限于在昂貴、隔音的單人病房外确認他的身體情況每天都在好轉。

由于和護工混得很熟,蘇凡瑜甚至比齊衛東本人更早知道他的視力永遠無法恢複的噩耗。也是從那時起,他才生出了不做隐形人、堂堂正正地出現在齊衛東跟前、關心他照顧他的念頭。

但他一直沒有将這種想法付諸實現,直到——

齊衛東在一次醫護人員的疏忽下,從沒關緊的門縫中偷聽到了醫生對自己的判決,當天晚上便拿輸液針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了幾道,自殺未遂後又用絕食、不配合治療等方式展示自己求死的決心,鬧得他父母和醫生都束手無策,只能靠着每天給他打鎮靜劑勉強維持情況。

蘇凡瑜那段時間忙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得了半小時空閑,忙不疊地往醫院裏跑,猝不及防看到被驕傲與自尊心折磨得形銷骨立的齊衛東,登時就想抽自己幾個耳光——讓你忙,讓你不來陪着。也沒想到自己即使來了也未必有什麽用。

第一次踏進病房的時候,齊衛東正半夢半醒。

“小钊……”蘇凡瑜看着病床上瘦得幾乎脫了形、氣息微弱如即将熄滅的火苗一般的軀體,嗡嗡道。

小钊是齊衛東在家的小名,除了父母和哥哥姐姐,只有與他關系很好的幾個發小才會這麽叫他。蘇凡瑜并不是其中一個。

倘若面對的是一個健康頭腦敏捷的齊衛東,他絕不會這麽逾矩。但現在,他的眼前只有一個昏昏沉沉虛弱不堪的受傷小動物罷了。于是他難得放任自己一回,叫出了這個他肖想了十幾年的名字。

齊衛東以為自己在做夢,對于有人出現在自己的病房并沒有清醒時那麽抗拒,“你是?”他聽不出蘇凡瑜的聲音。

“我是……”蘇凡瑜下意識地想自報家門,但念頭一閃,便立刻打消了。

他和齊衛東雖然打小就認識,但并不很熟,甚至齊衛東對他一直有些反感。被一個自己讨厭的人探病、還被看到自己最狼狽的一面,即使這對齊衛東來說只是一場夢,也會讓他很不高興吧。

這麽想着,蘇凡瑜沉默了下來,開始後悔自己一時沖動地出現了他面前。沒有了那一堵牆的區隔,假裝自己是齊衛東朋友的僞裝便再沒有了可以欺騙的對象。他想自己絕對是昏了頭,才會在一次次的探視中瞞過了護工,也騙到了自己。

但也正因沒有了那一堵牆,齊衛東的感受對蘇凡瑜來說也變得格外清晰。他看着半夢半醒中的齊衛東痛苦地皺着眉發出微弱的呻吟,竟覺得自己身上也跟着痛了起來。

他下意識想奪路而逃。然而就在一只腳踏出病房前的那一刻,一個名字倏地閃過了他的腦海。他不知道為什麽,卻感謝空氣中的神通讓他有機會彌補一個遺憾。

于是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掉轉頭回到病床跟前,待自己勉強鎮定下來,才擡高了一點說話的音調,讓自己聽起來像個普通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公司他習慣壓低聲音說話,聽起來越老成威嚴越好,“還記得我麽,我是生不逢時。”

他抓住了最後一個能和齊衛東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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