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冒險家和他的小孔雀

會議結束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了,蘇凡瑜打算請所有人去公司附近一家死貴的日料店吃飯鼓舞軍心,正準備下樓便碰上了守株待兔的王檀。

“王老師下午就來找過您了,我說您在開會,可能要到晚上。”秘書告訴蘇凡瑜。

“那就賞臉一起吃個飯?”蘇凡瑜問。

王檀也不跟他客套,點點頭,“我有點事要跟你談,單獨開個小包吧。”

桌上咕嘟咕嘟燒着飄滿雪花的牛肉,上好的肉類獨有的油脂香帶着一點奶味慢慢在房間裏彌漫開開,勾得人食指大動。

直到穿着和服的服務員跪坐着處理完食材,撤掉了鍋子,欠身退出房間,桌邊的兩位貴客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們在謹小慎微這件事上的處事風格極為一致。

蘇凡瑜一天沒好好吃過東西,餓的發暈,三兩頭吞掉了碗裏的食物,才看向剛拿起筷子的王檀,先發制人道,“檀哥,我已經知道了。”

王檀沒順着他的話往下,兀自道,“我今年要是倒黴,一定是因為你倆。”今年是他人生中第三個本命年——他的手上戴着黑繩串的純金路路通,據說是愛人替他在廟裏請來的。

只說完這一句,便沒了下文。

蘇凡瑜了解他的脾氣,只耐心地看着他慢悠悠夾起一塊肉放進嘴裏,細嚼慢咽完才不急不緩地重新張口,道,“你知道了?你知道個屁!皇帝不急太監急,等小東回來了我看你怎麽辦。”

蘇凡瑜一直很佩服他這一點,做什麽事都很有耐心,連罵人都慢條斯理。

“我心裏有數的,檀哥,”他原本就是不太容易生氣的類型,知道王檀是在為自己考慮,更加好聲好氣地解釋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故事的名字,叫冒險家不能拒絕白孔雀。

冒險家很喜歡森林,也喜歡森林中珍貴瀕危的野生動物。

在一次冒險途中,他發現了一只受了傷、奄奄一息的白孔雀。他認出了那只白孔雀,它曾經咬過他一口,手掌上至今留着那道疤,它也曾對着他“唰”地開屏,讓他鬼迷心竅地誤以為那是在求偶,而實際上,孔雀對着令它感到有危險的事物開屏,只是在示威警告罷了。

但現在,它命懸一線,無法依靠自己在危機四伏的森林裏活下來,是一只真正柔弱又無助的小孔雀。冒險家既然看到了,就不可能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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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險家的悉心照顧讓它的身體慢慢好轉起來。雖然不可治愈的傷病讓它永遠無法恢複成原先的樣子,也很難再像從前那樣成為一個族群的雄性首領,但冒險家并不介意一直陪着它,讓它成為自己冒險生活的一部分。

只是天不遂人願。

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它竟奇跡般地快要痊愈,很快又可以過回曾經的生活了。而冒險家……

冒險家很高興,但也很難過。他知道自己可能不能繼續陪着他了。他知道白孔雀會有自己的家和族群,可以自己覓食并躲避天敵,也知道如果自己還執迷不悟地跟着,就很有可能會和從前一樣,成為它讨厭的對象。

王檀當然知道冒險家和白孔雀分別是在說誰。聽完蘇凡瑜隐晦地闡述了他的想法和打算,他先是微微皺了皺眉,轉而又輕笑道,“該說你真不愧專業寫故事的麽,這比喻絕了,某人真是白孔雀本雀。”

蘇凡瑜也笑,“你看,檀哥,白孔雀可以回歸他的世界,冒險家也沒有失去他的森林,一切都在變好,不是嗎。杞人憂天可是會長皺紋的。”

王檀真想拿個鏡子給蘇凡瑜照照,讓他明白自己絕不是在杞人憂天。但他雖虛長蘇凡瑜幾歲,卻到底和他非親非故,想要關心,又怕自己手伸得太長讓人不舒服,只能在心裏嘆了口氣,道,“你做好決定了告訴我,不管怎樣,我都會幫你的。”

蘇凡瑜向他道謝。但彼此心知肚明,在這種情況下,旁人的幫助實在有限。

早惠的孩子,一般來說,分成兩種類型。特別讨人喜歡的,和特別不讨人喜歡的。這裏的人包括而不僅限于同學、老師、父母和其他家長。

齊衛東毫無疑問屬于前者,而蘇凡瑜,除了擁有父母毫無保留的愛之外,基本上可以算作是後者。

要說産生這種差別的原因,無外乎是源于人對待自己所擁有的智慧的方式不盡相同。

齊衛東從一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是被家裏當成未來的管理者培養起來的。而他也确實天生适合這個定位,是人群中永遠的中心,孩子王。帶領大家搞事情時的壞腦筋總是讓家裏對他又愛又恨,愛他無師自通的權力欲和號召力,又恨他太過不羁、視成年人制定的規則如無物。

他的聰明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都不曾體會過求而不得,無論是想要的玩具、被數學老師奪走的體育課還是家裏和學校裏獨一無二的焦點,對他而言都如同囊中取物般容易。

蘇凡瑜的智慧則更多地體現在他對于人的認知上。雖說和齊衛東一樣,在與同齡人打交道時,總會感到不被理解的痛苦,但蘇凡瑜既不會眼高于頂地表現出傲慢,也不覺得自己有能力有義務驅使其他人為自己服務。他太早明白了人的無知,又在愛的包裹下養成了尊重一切的性格,即使融入不了班級同學,也沒有因為他們有意無意的排擠冷落而心生怨怼。

更多的時候,他像一個旁觀者一般,記錄着周遭發生的一切,這樣一來,便也好似參與了進去,沒有那麽孤單了。

對于兒子在學校的情況,蘇凡瑜的父母是知道一些的。雖說相互勸慰着“兒孫自有兒孫福”,但做父母的,沒有哪一個會不希望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有人陪伴。所以當蘇凡瑜第一次回到家,告訴父母他在學校裏有一個朋友叫“小孔雀”的時候,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高興了起來。

事後,抱着一肚子的疑惑,他們沒有打電話咨詢班主任确認這個人真實存在,也沒有過多地向蘇凡瑜旁敲側擊地打聽。幾乎只有在每年過年寫信的時候,才會提上一句——

“新年快樂,祝星星和小孔雀在新的一年裏茁壯成長。”

星星是蘇凡瑜在家裏  的小名。據他的父母解釋說,凡瑜的意思是(星星)墜落凡間變成了美玉。

直到很久以後,蘇凡瑜也不知道父母究竟是否清楚“小孔雀”指代的人是誰,只知道當他告訴父母因為“小孔雀”鋼琴彈得很好,所以自己也想學的時候,他們并未露出吃驚的表情。

是了。除了長得帥、家境好、會來事兒之外,齊衛東在音樂上也早早顯露出過人天賦。他三歲開始學鋼琴,上手之後又玩兒起了小提琴和貝斯,同時學三件樂器也不覺得有壓力,每月一節的大課上還總被老師叫上臺做示範。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別人家的孩子”,習慣了頂着一衆羨慕嫉妒恨的眼神淡定地接受老師的褒獎和家長們的恭維,時間長了也不覺得這值得高興,反倒覺得無聊——這對他來說太簡單了,毫無挑戰。而對其他和自己一起學琴的人,他說到底其實是看不起的。父母從小就教他分辨人的三六九等,告訴他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擔自己能力範圍內的多少事。所以他不明白有些人為什麽明明學不會還要學,只覺得他們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若叫外人來說,齊衛東怎麽也是獅子、老虎一類霸氣的食肉動物。但蘇凡瑜怎麽看怎麽覺得他無論彈琴炫技也好、耍小聰明也好,樣子都像極了驕縱的孔雀。因為叢林之王并不會在意別的小動物,在它們眼裏,除我以外皆為食物,但孔雀卻會在意自己是不是整個森林裏羽毛最好看的那一個。

上了初中之後,蘇凡瑜依舊沒能在學校和齊衛東搭上話。

齊衛東進了尖子生紮堆的理科班,而他則勉勉強強呆在理科班以外最好的班級。兩人的教室正好是對門,齊衛東任何的一點風吹草動都會經由班級的男生女生們傳得人盡皆知,也因此造福了不愛打聽八卦卻想了解齊衛東的蘇凡瑜。

“齊校草最近是不是不太高興啊,分手了?”坐在蘇凡瑜前排的女生總是行走在校園戀情新聞的第一線。

“不是上個禮拜就分了嗎?”

“又分?他們談了有一周嗎?”

“沒有吧,聽說校草最近家裏有點事兒,所以一直情緒不穩定,動不動就甩臉子,就算有一張帥臉也沒人受得了吧。跟他談我還不如跟蘇凡瑜談呢。”

蘇凡瑜沒有聽到前桌的暗示,只顧着收集與齊衛東有關的情報。得知他心情不佳,他看着黑板一角的通知,若有所思。

藝術節報名,5月9日截止。

蘇凡瑜每月有一節鋼琴課是和齊衛東一起上的。

他喜歡聽齊衛東用獨樹一幟的個人風格潇灑酣暢地從莫紮特彈到肖邦,也喜歡通過他琴聲中的情緒來辨別他對于作曲家的偏好——這并不算太難,因為齊衛東實在是個愛憎分明的人。

他很容易就能知道齊衛東最愛李斯特,但每每彈到巴赫就像是被人拿刀架着脖子一般,于是他推己及人地想,如果在藝術節上,有人彈李斯特給他聽,他會不會開心一點呢。

知道兒子打算上臺演奏後,蘇凡瑜的父母很是支持,畢竟他難得鼓起勇氣從“幕後”走到臺前,從觀察者變成了表演者。他們給他置辦了一身并不出格卻讓人忍不住一看再看的行頭,還放任他不寫作業臨時抱佛腳練琴——他不像齊衛東那樣覺得學琴易如反掌,只是一架鋼琴就把他折磨地夠嗆了,好在他不是被迫學的,練琴時只要想着有朝一日能和齊衛東說上話,便又動力十足了。

登臺那天是個好天氣。

雖然在李斯特的曲子中還算不上是有難度的作品,但《愛之夢》對于一個音樂天賦一般的人來說也并不太容易彈好。蘇凡瑜記得自己當時緊張地談錯了好幾個音,也記得自己的節拍到了最後亂得一塌糊塗,根本沒能如原作般歸于平靜中去,但還是憑借着萬分的投入、飽滿的情緒與觀衆的外行,贏得了滿堂喝彩。

他還記得齊衛東在掌聲與歡呼聲中跳上了舞臺,邀請自己合奏《匈二》,而後趁着他手忙腳亂之時,即興過渡到了《鐘》,在全場的驚嘆聲中,帶着張揚的笑容将舞臺獨自霸占。很快,臺下的歡呼又都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了。

蘇凡瑜并不在意這個。他稀裏糊塗地和齊衛東一起下了臺,只覺得一切都發生地太快。高興、緊張、羞恥等情緒來遲一步,混合着鋼琴的旋律交織着沖擊了他的大腦。

後臺的走道很長。對一個初中生來說,像有一輩子那麽長。

等兩人快走到盡頭的時候,蘇凡瑜好容易冷靜了一些,懷着某種期待回頭看向齊衛東。

像是感應到了他的情緒,齊衛東停下了腳步,歪頭看了他一眼,一手插在口袋裏,輕描淡寫地給他幾年的苦練下了評語。

——丢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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