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放過別人,也是放過自己
??說曹操曹操到。
王檀推門而入,手機上插着耳機連着會議,聽到蘇凡瑜問起自己,剛好緊接着他的話往下說,“我來了。”
喘了口氣,“小喬,功課不到位啊。常爾是忻閣在齊衛東之後帶的時間最長的藝人,他的粉絲後援會會長就是從齊衛東那裏挖走的,連帶着還挖走了不少跟風的粉絲。常爾來參加齊衛東的經紀公司制作的節目,只要你們有半點疏忽沒讓他看起來是宇宙中心,這筆帳就會全部記在節目、公司和齊衛東頭上。只要他們說節目組是為了齊衛東故意黑他家愛豆,你覺得以齊衛東現在的聲譽,路人會信誰?”
徐宴喬臉色一陣青白。這段時間她帶着手下們忙得腳不沾地晨昏颠倒,還要時時被制片念緊箍咒壓縮預算,每天睡覺做夢都在想怎麽找便宜好用的大咖。但工作有纰漏就是有纰漏,她沒什麽可替自己開脫的。
“對不起,是我的失誤。”她誠懇道,“但就算如此,齊衛東依舊不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小喬。”
“小喬。”蘇凡瑜和王檀同時開口。
“檀哥說吧。”
“好,”王檀不多推讓,“小喬,你是不是忘了跟我們說一件事?忻閣跟你談的時候,有沒有提到排他協議?”他看了一眼徐宴喬的表情,便心中有數,“我猜,他是不是讓你答應他不會讓齊衛東和他同臺?”
賴黎聽到這裏忍不住眼皮一跳,心道王檀不愧是眼光老辣、心思缜密的資深經紀人,這個結論明明十分合情合理,但在他提出之前,一屋子的人愣是一個都沒往這處想。
徐宴喬讪笑,“檀哥說對了。”她當時只覺得這是句廢話,且不說她壓根兒沒考慮齊衛東,就算她會考慮他,常爾和他都是創作型歌手,撞型地厲害,這就注定了兩人之間必有一抉擇。
誰知道世事難料。
“我本來還有些擔心的,多虧了忻閣給我底氣啊。”王檀摸了摸手腕上的串兒,笑道,“說起來,沒人比忻閣更了解齊衛東和常爾的粉絲了吧。他這麽忌諱齊衛東,可見對兩個人之間的魅力高下是很清楚的。”
“可再怎麽說,齊衛東不還是……”羅蓋委婉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知道哪種表述方式比較尊重人,索性便不說了。
這種時候,一個好的銷售的基本素養就得以體現了。這話要是讓盛亞封來說,大概就是,“開玩笑呢,常爾再爛,觀衆也不慕那啥啊。”
“忻閣都知道的事,你們還被蒙在鼓裏呢?檀哥也沒告訴你們嗎?”蘇凡瑜奇道,“齊衛東現在人在美國治眼睛,挺順利的,大概六月回來,七月中旬的拍攝肯定趕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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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常駐評委之一就這麽定下了。
從勸說到被說服,徐宴喬沒想通自己剛才經歷了什麽。
下了會,看到同樣一籌莫展的羅蓋,她頗感同病相憐,上前安慰道,“反正剩下兩個嘉賓裏也不會有一身代言的頂級大牌,品牌那邊想插口播或是同框之類的權益,你盡管跟我說,我會盡力去談的。”
羅蓋瞅了她一眼,臉色依舊古裏古怪,“喬啊,我不是在愁這個。你是不知道,我剛才發了條朋友圈,隐晦地提了一下齊衛東,就已經有六個品牌來找我八卦了。”
徐晏喬驚訝道,“有意向贊助嗎?”
“就是不知道我才愁啊。”羅蓋看了眼手機,生無可戀,“十一個了。”
會議室只剩下了王檀。
“檀哥,”蘇凡瑜嘆了口氣,“小钊他……他那邊你多勸一勸,我還不知道他願不願意上節目呢,海口都誇下了。”說着苦笑,“以後,還要多拜托你照顧他了。”
等他回歸,必将是一場腥風血雨。
王檀聽他托孤般的語氣,也覺得不意外,“你做好決定了?”
“什麽決定?”蘇凡瑜看起來有些困惑。
“你就這麽把他托付給我,難道不是要離開他的意思嗎?我上次吃飯的時候說了,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會站在你這一邊。”
“我……”蘇凡瑜沒想到王檀這麽敏感,毫無防備之下被人拆穿了內心深處的想法,那感覺和被人扒光了衣服也沒什麽兩樣了。
他按下不适,愣愣地張口,喉嚨幹澀異常,“檀哥,我只是剛才開會的時候突然覺得做明星真不容易罷了。你也和小钊相處那麽久了,該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小喬羅蓋他們都不是跟風的人,平時自诩理智冷靜火眼金睛,可也……”
大部分時候,蘇凡瑜覺得齊衛東是天生做明星的料子,他光芒萬丈,站在人群中都會自動地和旁人區隔開來。但偶爾,他又會忍不住想,齊衛東如果沒有身在這個圈子裏,說不定會過上更好的人生吧。
他是在森林裏長大的孔雀,乍一走進動物園還可能會沾沾自喜于游客對他的驚嘆,但時間久了就會發現,大家并不是帶着欣賞的眼光看他的。
他會看着那些穿花衣服的人無所适從,因為即使開屏警告也起不到威吓作用,大家非但不害怕,還會紛紛舉起相機拍照。他會變得焦躁甚至暴怒,因為他對于游客來說,僅僅是開屏的機器罷了——那些沒穿鮮豔顏色衣服的游客,甚至會故意對着他撐起傘,就為了讓他展示他的羽毛。
“他人不壞,但是那些荒唐事也不是別人逼着他做的。”王檀中肯道,“撇開你情我願的私生活不說,別的方面,他要是沒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以後的路也不會好走。”
蘇凡瑜知道王檀在說什麽,張了張嘴,最終也沒有反駁。
在齊衛東真假參半的“黑料”裏,最被路人反感的,是他在一次針對視障人士的公益活動之後,在後臺休息室裏,被人錄下的出言不遜的視頻。
在那個十五秒的模糊影像中,他并沒有注意到有人在拍他,坐在化妝鏡前漫不經心地玩着手機,不知是聽到別人提起了什麽,忽然說,“那些人活得真可憐,還不如去死算了。”
視頻被人傳上了微博,又被忻閣動用關系強行删掉,最終招來了更多網友的群情激奮,幾個轉發的視頻源播放量加起來過了億,齊衛東的微博下面也全是不堪入目的辱罵。
即便是在風聲徹底平息後,這件事也讓很多人記憶深刻,以至于當齊衛東被爆料車禍失明後,不少“正義之士”将他的遭遇當成是他的罪有應得。
“你也有今天?還不如去死算了呗?”
“瞎得好,老天有眼啊。”
“所以說人不能嘴賤,不然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要蘇凡瑜說,齊衛東可能是很多種人,但唯獨不是惡人。
作為少數幾個見過齊衛東最黑暗時刻的人,他很清楚齊衛東說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不是在高高在上地指責別人因為有缺陷所以應該去死,而是在将情境代入了自身之後,給自己下了判詞。
如果我看不見了,我還不如去死。
雖然能夠理解,但蘇凡瑜并不覺得齊衛東在這件事上一點錯都沒有。事實上,他很贊同王檀的觀點,也一直試圖改變他的很多想法。
就比方說,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終于讓齊衛東??意識到“不可妄言”這四個字的分量。
那個時候,齊衛東剛剛從徹底的頹廢狀态中有了細微的起色,開始用手機錄下一些劃過他腦海的音樂片段——這并不是在進行創作,而是他還沒想好要不要重新投入生活,又不願意放棄那些轉瞬即逝的靈感音符。
他到底是喜歡音樂的。
片段慢慢變長,哼唱逐漸被鋼琴和其他樂器取代。在齊衛東第一次将自己完成的新曲子拿給蘇凡瑜聽的時候,蘇凡瑜欣喜若狂,抱着他哭濕了一件襯衣,還要齊衛東反過來安慰他。
考慮到不能讓齊衛東總是悶在家裏,蘇凡瑜并沒有在住處建錄音室——齊衛東并不願意回家和父母住,出院以後就一直借住在蘇凡瑜家裏。
曲子完成後,蘇凡瑜便一直鼓勵他到外面走走,借錄音棚把demo錄下來。齊衛東先是不肯,但架不住蘇凡瑜的軟磨硬泡,最終還是用一些不可描述的條件作為交換,同意了在蘇凡瑜的陪同下外出錄歌。
錄音室裏。
“這是真正的目中無人啊嘻嘻。”
當着齊衛東的面,一個工作人員一邊擺弄着面前的控制臺,一邊小聲地與旁邊的同事道。說完,兩個人相視一笑,像是發掘了什麽特別搞笑的笑話。
齊衛東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在他的叢林法則裏,弱者被欺負、被作弄、被嘲笑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幾句不痛不癢的說辭還不至于把他怎麽樣。
倒是蘇凡瑜沒忍住,開了嘴炮,“如果齊衛東曾經因為工作給大家造成了傷害的話,大家可以直說,他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并賠禮道歉的。但如果沒有,還請控制臺那邊的先生向他道歉。”
“幹嘛這麽上綱上線啊,”那人并不怕事,譏笑着擡杠道,“我就是開個玩笑。”梗着脖子,并沒有一絲一毫打算道歉的樣子。
“開玩笑的對象如果覺得不好笑的話,那叫冒犯。”蘇凡瑜一手撐在桌子上,氣場全開,“請你道歉。”
“開玩笑的對象如果覺得不好笑,那叫冒犯。”回去的路上,齊衛東一直念叨着這句話。
蘇凡瑜有些心酸,勸他別老想剛才發生的事,沒想到齊衛東非但沒聽他的勸,甚至忽然對着前排的司機問道,“老趙,我冒犯過你嗎?”
常年給齊衛東他爸開車的司機一驚,握着方向盤的手都有點抖,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少、少爺,沒有啊。”
蘇凡瑜失笑,抓着齊衛東的手安撫司機道,“趙師傅你繼續開車吧,他想問題呢,沒別的意思。”
齊衛東放棄從司機這邊入手,腦子高速轉動了一會兒,對蘇凡瑜說,“開玩笑的對象……”
“覺得不好笑就是冒犯,對,沒錯。”蘇凡瑜接上,順便吐槽道,“第一次聽說這個觀點嗎?歡迎來到地球。”
“我知道,理論上。只是第一次真的意識到。”齊衛東認真道,“我突然想起來一個不太熟的朋……人,我對他……我好像說了一些冒犯到他的話。”
是哦,你這麽說我就能猜出是誰了?
蘇凡瑜抽抽嘴角,不知該怎麽回應,索性等他自己說下去。
“在我們約P……約見面之後,我好像說了很過分的話。”齊衛東及時糾正說辭,說完又反抓住蘇凡瑜的手感受他的心跳變化——以此判斷他的情緒。感覺到說漏嘴的話讓蘇凡瑜像被棍子打了一下般猛地一震,他又急忙補充道,“我和他在那之後就沒聯系了!現在、以後也不會再和人……我有你就夠了。”
他并不知道,讓蘇凡瑜情緒驟變的原因并不是那個敏感的“約”,也不是他葷素不忌的過去。
“你對他說了什麽?”蘇凡瑜忍不住追問道。
“我,我說了一些比較負面的話,”齊衛東顯然不想讓他知道太多,心虛地吞了吞口水,删繁就簡道,“開玩笑……我以為是開玩笑,說他臉不太好看之類的。”
是“我看到你硬不起來”嗎?
心髒在回憶出現的瞬間劇烈地縮起,痛得蘇凡瑜幾乎憋不住呻吟。
他咬着牙吞下了質問,沉默片刻後幹巴巴道,“如果再見到他,你會和他道歉嗎?”
“……我不知道,”齊衛東茫然地道,“我可能,确實是說了不好的話。他那個時候的臉色實在太差了,應該很受傷吧。但,但是,小時,如果對方并不是一個好人,我……我真的做錯了嗎?”
他試圖挽回自己在蘇凡瑜心目中的形象,卻不料說出的話再次像利劍一般刺穿了他。
這一次,痛感蔓延到了全身,連牙齒都在上下打顫。
對于齊衛東眼裏的自己是怎樣一個人,蘇凡瑜早已清楚,甚至內心不再會因此而起任何波瀾,但他并沒有想到無意間會發現這個萬分羞恥的事實——他讓齊衛東記憶猶新的原因,竟然是他超出尋常“炮友”的狼狽與不堪。
這或許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被齊衛東這樣評價的炮友吧。
“一個人的好壞,要用什麽來評價呢?你的标準和別人的标準誰才是正确的呢?”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并沒有打算扭轉自己在齊衛東心中的形象,“如果你不喜歡一個人的為人或是別的什麽,可以當着他的面指出他的問題,也可以不搭理他,但這并不是你出言攻擊他的理由。”
齊衛東若有所思,“就像剛才那個人不喜歡我,但是他也不應該用我的眼睛來嘲笑我,對嗎?”
“沒錯,”蘇凡瑜意有所指道,“但你也不用太記着那些傷害,放過別人,也是放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