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逃跑的和尚

蘇凡瑜趴在吧臺睡熟了。

易冉認命地背起神志不清的好友,丢下錢走出了酒吧。

看來今天是得不到蘇凡瑜的答案了,他想,不過來日方長。

說實話,易冉一直不太喜歡齊衛東,也不理解蘇凡瑜為什麽對他一往情深。在他看來,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一個是見過世間花好月圓的愛情、執着又認真的美好靈魂,另一個則是原生家庭缺陷、不懂情愛只會看臉的膚淺小流氓。

“你很厲害,中文寫作很好,又繼承了父母又大又好的理想。你才應該是月亮一樣,被齊衛東踮腳去靠近的那個啊……”易冉自言自語道。

蘇凡瑜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聽到了誇獎,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方,腦袋一片空白地湊近他的耳邊,悄悄地說,“告訴你個秘密,你千萬別告訴易冉哦……我寫不出本子,當不了編劇了。”

“作家的事,怎麽能叫寫不出呢。”易冉惡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有些人生來就和別人不一樣,是要給人指路的。星星,你就是那個逃跑的和尚???。”

逃跑的和尚,指的是蘇凡瑜大學時期一部獲獎作品裏的角色。

故事說的是在一個虛構的小村莊裏,有個保佑村子五谷豐登、村民健康平安的廟,廟裏只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

老和尚死後,小和尚就變成了老和尚,再從村裏找一個有緣的小孩做小和尚。代代如此。

早先,老和尚會在村裏講經,告訴大家一些人生的道理。但是慢慢的,願意聽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後,一個也沒有了。

少了聽衆,一老一小兩個和尚便從此深居簡出地呆在廟裏,很少和村裏有交集了。村民們只在有事相求的時候去廟裏拜一拜,敬些供奉。貢品敬上就覺得萬事大吉,也不在意能不能見到和尚一面。

有一任和尚發現了這個事實。

他整天跟随師父念經,卻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對村子的意義是什麽。發現這一事實後更是覺得自己的歸處不該是此地,掙紮痛苦了多年,終于熬到了師父去世,苦思冥想地過了師父的頭七,便下定決心,在一個夜黑風高的雨夜,逃走了。

村民們并沒有發現廟裏已空,一切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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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一個好吃懶做的外鄉乞丐偶然間路過此地,發現了這間空關的廟宇和無人問津的食物,腦筋一動,鸠占鵲巢做起了假和尚,要求鄉裏供奉大魚大肉,威脅說如若不然,将不再給他們提供庇佑。

村民都信了,伺候他飯來張口地過了十幾年舒服日子。但沒想到,突然有一天,逃跑的和尚竟然回來了。

乞丐很慌張,以為事情要敗露了,正準備卷鋪蓋開溜,不成想,聽到有個村民替他說話,“既然這十年都好好的,就說明這個和尚是真的,自稱跑了的那個,其實是假的。”

衆人都覺得有道理。

于是乞丐又抛下了擔憂,心安理得地繼續接受供奉。

真和尚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在村裏講了三天三夜的經,但大家只當他是騙子,沒有一個信他。

最終,他只能失望地離開,臨走前,囑咐說村裏近期有天災,要大家要趕緊跑路,不然性命堪憂。真乞丐假和尚只當他危言聳聽試圖引起恐慌,便擺擺手說不足為懼。

沒多久,村裏發了大水,無一人生還。

此後又過了十幾年,真和尚被抓,真相才終于被揭曉——原來他在離開村子後,做了上游水壩的負責人,當年為了豆腐渣水壩不被毀,違規開閘淹了下游的村子,因此害死了幾十條人命。

和尚是真,勸言是真,害人也是真。

這是蘇凡瑜以前最擅長的寫作風格。

他喜歡埋下詳實伏筆,用障眼法騙過觀衆,再在高潮時不斷反轉制造心理沖擊——人送外號魔術師。有人說他炫技,用才華玩弄觀衆,不夠真誠,但當時獎項的評審們卻很吃他這一套。

“配不上”三字,如是而已

事實上,蘇凡瑜是贊同批評者們的的觀點的。

如果讓現在的他重新修改劇情,他不會再寫後半段的真假和尚了,大概會着重筆墨寫真和尚跑路的心路歷程。

因為真實世界裏的村子不會發大水,就算發了,也與和尚無關。

年輕時的他把和尚當成是某種角度上來說的天道化身,又自我代入了和尚,把自己看得重如泰山,把不信他的人看得輕如鴻毛,實在太過看得起自己又輕賤別人。

只可惜當年的評委們也多是些自命不凡的家夥,一個個總想着拯救蒼生,卻從沒換位思考過蒼生稀不稀罕他們拯救,又或者說……

他們,也不過是自诩英雄的蒼生罷了。

蘇凡瑜是在停筆後的幾年裏意識到這件事的。

那時他寫不出任何東西,便想去看一些頒獎現場找尋靈感。好在他是曾經的獲獎者,搞一些票來并沒有難度。

獲獎者的心态和圍觀者的心态很不相同。

他坐在聚光燈外,看着那些實在稱不上精彩絕倫的作品被大肆誇耀,而除他以外的所有人看起來也很自得其樂,忽然意識到了世界對于平庸者的溫柔——

天賦,可能只是那些懶惰者的借口罷了。

那些并沒有天賦的人一樣可以從事熱愛的職業,只要努力就一定能靠熱愛到達一定的高度并養活自己,因為他的觀衆們也一樣是沒有天賦、理解不了更深刻細膩的東西的普通人。他們們有自己精彩的狂歡,不需要、不打算也不屑于去看別的東西。

他就是別的東西。

想通這一關節後,蘇凡瑜很是無措了一陣。他想着自己寫的那些在旁人看來不知所謂的作品曾經被廣泛地吹捧又其實吹不到他想表達的點子上,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文字其實并不被這個世界所需要,于是帶着支離破碎的世界觀去找易冉求安慰。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真的需要超人嗎?還是大家只需要一個幻想的高高在上的存在來寄托精神?學醫救不了人,學文救不了人,當超人其實也救不了人。人的一切苦難和悲劇都是種群自帶的原罪,不是嗎?”他改不掉狂妄的自我影射,又在比喻過程中多了些憤世嫉俗的味道,“對超人來說,戴上眼鏡做記者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易冉當時是這樣回答的,“超人可以不救人,事實上,他只要自由的生活,他的生活軌跡就會成為神跡被人頂禮膜拜。但他不能跑到大街上大喊這個世界沒有超人——他不應該切斷大家朝聖的路。路的終點是什麽并沒有那麽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有路可走就不會原地打轉了。”

“即使那條路不知通向何處?即使那條路最後是回到起點?”

“是的,那都不重要,”易冉告訴他,“有些人生來就是要給別人指路的,星星,你生來就是要給別人指路的。”

大學的時候,易冉長住在國外,但是因為學校假期又多又長,有機會就會回國找蘇凡瑜,還作為陪同人員和他出席了不少大小獎項的頒獎禮。對于蘇凡瑜寫的故事,他一直是很喜歡的,若要找個度量的話,大概就是“諾亞方舟上唯一一個作家位船票的獲得者”吧。

他在蘇凡瑜的作品中能找到震撼與共鳴,也為他在作品中透露出的鮮活掙紮而深深折服。

這是個有趣的靈魂。認識十幾年,易冉依舊這樣認為。

走到路口等紅燈,易冉托着蘇凡瑜的屁股往上掂了掂,喘了口氣——蘇凡瑜并不比他輕多少,好在訂的酒店和酒吧只有一街之隔。

“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覺得自己配不上齊衛東。”

蘇凡瑜沒有再回應他。

但如果他還清醒,就會向他解釋“彼之鑽石、乙之沙土”的道理。

和觀衆挑選自己喜歡的戲一樣,他有的,齊衛東看不上,齊衛東要的,他給不了。

“配不上”三字,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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