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永遠不會再誤會了
這是別人的婚禮,他不能搞砸。
想着,蘇凡瑜咬牙,用沒拿話筒的手掐住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把心思收回來,又頓了幾秒,終于在一片困惑的目光與竊竊私語之中,緩緩開口。
“??首先,祝福于蕭小姐和姜一寧先生新婚快樂。”
他将注意力放在不遠處的一朵裝飾玫瑰上,看着鮮紅的花瓣,暫時屏蔽了雜念。
“我和二位很有幸地從小學起便認識,但一直并不熟悉。剛才于蕭小姐邀請我致辭,我還有些擔心,不知道自己是否合适站在這個地方發言。而後,于小姐說服了我,因為這一份致辭的主題,與其說是來自一個朋友的祝福,倒不如說是來自一個美好愛情的旁觀者對于愛情的一些小分享。
我父母的愛情故事,想必?在場的不少人都有所耳聞。它真的太有名了,甚至有編劇希望我授權他将我父母的故事改編成電視劇,真事。
我拒絕了授權,不是因為覺得他們的故事不适合拍出來,而是因為我的父母自己把這件事情給做了。劇已經完成,我還沒看過,但敢肯定,會有大波狗糧從天而降,所以希望大家在劇播做好心理準備再看。
開個玩笑。
在所有關于愛情的理論中有,有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叫遇見你之後我才是完整的。但對我的父母來說不是這樣的。
他們是兩個本來就完整的人,即使無法遇見彼此,也會過好他們的一生,而遇見對方是他們人生中意外的小驚喜。就像我們家門前那從來不刻意栽培的花園,我父母總說,為什麽要種東西?誰知道哪只鳥會把哪朵花的種子灑下來呢。
?他們從不去杞人憂天地擔心愛情有一天會凋零,也不會竊喜他們相遇的那一天早上出門時,邁對了正确的腳,穿對了正确的衣服。
在他們的描述中,愛情的樣子,是一切始于他們不經意的相遇,然後,他們便等待着死亡或其他命中注定将他們分開,而在這過程中的每一天,愛情的澆灌讓他們的心中長出喜悅的花田。
對于他們來說,愛情從來不是結果。
在今天以前,我無法真的想象姜一寧先生和于蕭小姐會走進婚姻的殿堂。
?但我錯了。
Advertisement
??我的傲慢讓我無法透過一個人的才華、職業等等看到本質,而我的偏見又讓我無法認同一個極其簡單的道理——我們人類生而不同,但有一件事是公平的,那就是我們到幸福的距離是相似的,無論身份地位、貧窮富裕、美醜胖瘦。
追求我們所缺乏的,獲得我們所渴望的,目标可能不盡相同,但最終都将通往幸福的伊甸。
于蕭小姐告訴我,姜一寧先生的幸福,是将工資與她平分。
他缺的是幫他花錢的人嗎?不是的,他在說一個與共的承諾,只是舉重若輕,輕輕一吹就把愛意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吹得到處都是,完美地承襲了夏目漱石先生的浪漫,讓我自愧不如。也讓我意識到,這是很好、很好的愛情啊。
愛,是人間最微小的神跡。
感謝姜一寧先生教我的一課,也感謝兩位讓我親眼見證這一場,人間神跡。”
只可惜,愛情這個神跡就算再小,也是極小概率事件。
而運氣這種事,實在是不太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他早就對此習以為常。
叫好聲與口哨聲響徹了整片夜空。
蘇凡瑜頭腦空白地走下舞臺,沒有感覺到自己的眼角的淺淺淚痕,也沒有注意到一旁不知何時變成獨自一人的齊衛東正用異樣的眼神凝視着他,待他走近後,用身體堵住了他的去路,“你是從哪裏聽說的?”
“什麽?”蘇凡瑜用沒被抓住的手胡亂抹了把臉,不解道。
“人到幸福的距離是相似的,這句話,你是哪裏聽說的?”齊衛東的情緒有些激動,說着說着,便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是不是小時告訴你的?”
蘇凡瑜起先并不明白他為什麽有這樣的反應,聽他補充才恍然大悟,想起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矢口否認道,“這就是一句普通的話,又不是什麽名人名言,我不記得是哪裏聽來的了。”
沒想到齊衛東并沒有被他說服,也不打算放過他,步步緊逼,“你和小時到底是什麽關系?”
——他原以為蘇凡瑜和他的小時只是普通的雇傭關系,而他所謂的“我知道蘇逢時在哪裏卻不說”也不過是種吊着他的手段。但現在看起來,倒也未必。
蘇凡瑜看着齊衛東捏着自己的手,有些心虛。蘇逢時手腕上有疤,齊衛東是知道的。
卻也只好強撐着氣場說,“齊衛東先生,你要在大庭廣衆之下性騷擾嗎?”
齊衛東一眼瞟見他晃動的手腕上的玫瑰刺青,沒多留意,閃電般收回手,還在褲腿上抹了抹掌心,沒好氣道,“你別誤會,這只是一個習慣。”
沒有人比蘇凡瑜更了解他的這個習慣了。
想起他以前對自己的依賴,又猝不及防想起他剛才對姜一寧說的話,蘇凡瑜并不明白他為什麽明明不在乎還要裝出急切的樣子,氣過了頭,反而覺得有些可笑。
齊衛東感受到他無聲的嘲諷,下意識皺起了眉。
“放心,我不會誤會的。”蘇凡瑜很快收斂了表情,定定地看着他,樣子陳懇又認真,“我永遠都不會再誤會你可能喜歡我了。”
不管是蘇凡瑜,還是生不逢時。
齊衛東在露天會場稍顯昏暗的燈光裏敏銳地捕捉到他試圖藏起的落寞,心裏忽然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眼皮也跟着控制不住地跳了幾下。
“你……”他有些語塞,喉結上下滾動,卻久久沒滾出第二個字來。
蘇凡瑜已經決定了不再等他,見狀,便兀自轉身,向素不相識卻對自己友善微笑的人走去。
只留下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
《高三辦公室》
大概情場失意,職場就會得意。
于蕭婚禮的第二天,蘇凡瑜竟收到了賴黎的消息,說《成名在望》合作的電視臺有意向采購他們壓了好幾年的電視劇《高三辦公室》。
看着熟門熟路走進電視臺大門的賴黎,蘇凡瑜忍不住感慨道,“阿黎,能請到你來公司,真的是我們的運氣。”
他記得徐晏喬曾經跟他八卦過,說賴黎在從電視臺離職後,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找不到工作,因為這個圈子實在太小,到處都擔心她以前招惹的麻煩會被引到新的公司裏。若非如此,蘇凡瑜想,她怕是沒那麽容易看上千金這個小破公司吧。
賴黎向路過的第十個熟人點了點頭,擺擺手回應道,“小瑜,這真不是我的功勞,我可不敢當。之前,我一直是做自制綜藝那塊的,和電視劇采購八竿子打不着一塊兒去,聽說是對方有意主動聯系的,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了,一會兒當面聊吧。”
得知是電視臺這邊更主動些,被一并帶過來的羅蓋面露喜色,“能被電視臺看上,說明咱們這劇質量可以啊。”
蘇凡瑜搖了搖頭,平淡地說,“這劇當初是奔着四星去的。”
四星,指的是在四家上星頻道同時播出。
羅蓋在來千金之前是廣告銷售,對電視行業了解不深,不知道一劇四星的政策在幾年前改成了一劇兩星。他又是在蘇凡瑜父母去世後才到公司裏的,也不知道他們公司原先的主營業務就是電視劇,只是因為錢和人的雙重關系,才落到了如今做網劇都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田地。
“沒事兒,”羅蓋沒怎麽聽明白,但因為看過成片,又十分有信心把劇賣出去,于是老神在在地安慰蘇凡瑜道,“現在這年景,大家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能有個進項就算賺的了。”
他是因為原來的電視劇部門銷售總監離職後一直沒找到人填補空缺才被臨時拉過來的,一路上都在跟遠在塞班島的前同僚打電話補課,現在也只是勉勉強強對電視劇能夠賣出的價格有了個大致範圍的概念,因而很有些盲目樂觀——
蘇凡瑜怕他談價格的時候有心理壓力,沒敢告訴他這劇當年的投資額,只給了個保底價,說超過這個數就可以賣了。
賴黎雖是做綜藝出身,卻好歹在電視臺工作了那麽多年,對電視劇市場的了解比羅蓋不知要強了多少。她跟着聽了一路,起先并沒有覺得蘇凡瑜的報價有什麽不對的,但當聽到他說“當年是奔着四星去的”之後,她的表情便古怪了起來。
蘇凡瑜看在眼裏,生怕她提出疑惑影響羅蓋心态,連忙解釋道,“明年是我父母結婚三十周年,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在這個節點看到這部劇的播出。所以正經賣出去,播出去,是在一切優先級之前的。”
《高三辦公室》是個從蘇凡瑜上大學那時起便開始籌備劇本的項目,原本是他的父母給自己結婚二十五周年準備的紀念禮物。
在他們出事前,劇其實已經拍攝完畢了。
可遺憾的是,他們到底沒能看到最終的成品。
“何況,公司的現狀大家也清楚,在做的項目不算多,能賣出去的就更少,這次機會難得,還請兩位多幫些忙。”說起公司,蘇凡瑜眉宇間總有些散不去的惆悵。
雖說從沒有人因為經營不善責怪過他,但把公司拖到現在這個份兒上,他自己到底是愧疚的。
外人總說他壯士斷腕英勇無比,卻無一人想過壯士在午夜夢回時,會不會因為自己曾經的決定,而扼腕嘆息——然後又因此,再次想起自己少了一個手腕的事實。
羅蓋見他的表情不太好,還以為是因為擔心自己這個半吊子電視劇銷售的緣故,連連點頭,昂首挺胸道,“老大你放心,我一定盡我所能。”就差下軍令狀了。
賴黎倒是看出些端倪,但也不知怎麽勸,只好跟着點點頭,拍拍蘇凡瑜的肩,“會越來越好的。”
談話間,一行人很快走到了約定的會議室。
推開門,裏面已經坐了不少人,為首的是一個微禿的中年男子。雖然謝頂,但人很清瘦,戴着一副玳瑁眼鏡,看起來倒也不算油膩。
賴黎從他開始一路招呼過去,沒有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張羅完,趁着實習生端水的間隙,對蘇凡瑜和羅蓋小聲道,“人來的比我想象中的齊,好事,說明他們是真有誠意花錢。”
羅蓋一聽,更加胸有成竹,正準備起身,便見對面大領導對他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率先開口道,“在今天開始之前,我想先說幾句。”
蘇凡瑜邊盯着他,邊回想賴黎的科普。
男人有個詩意又有些出人意料的名字,叫蔣雪吟,今年四十多,因為領導退休,剛從部門的副職上被提拔上來,是個新官兒。
“在座的很多年輕人可能不知道千金這個公司,也不認識蘇卿毓、樊振華夫婦,但總聽說過《洛陽風雲》、《刑偵檔案》、《柳泉居士傳》這些電視劇吧。”他環顧一圈,看到大家紛紛點頭,滿意道,“這些電視劇都是千金出品的,出品人就是蘇卿毓、樊振華夫婦。算起來,我和他們也認識了小十幾年了吧。他們夫婦還有個很有才華的兒子。”
聽到這裏,賴黎疑惑地瞟了眼蘇凡瑜。剛才介紹的時候,蔣雪吟和蘇凡瑜對彼此都像是第一次見面一樣。可既然蔣雪吟和蘇凡瑜父母是舊相識,蘇凡瑜又和父母是做一個行當的,沒道理不被帶出來認識人啊?
“《高三辦公室》這個項目,我其實很早就知道了,”蔣雪吟沒注意到有人走神,繼續道,“我當時還建議,讓他們的兒子來主筆寫這個劇,但他們拒絕了,最後約到廖闵老師出山給他們做編劇。”
廖闵是活躍在本世紀初的文壇作家、編劇,雖然這幾年已經很少有新的作品了,但她的名字依舊在業內如雷貫耳。
“所以,雖然為了控制成本和培養新人,這部劇當年沒有啓用一個大牌明星,但劇的質量水平,我希望大家不要帶着有色眼鏡,在一會兒的看片環節能夠客觀地去審視。這是一個。”
幾個來自質量評估部門的人臉色微變。
蔣雪吟的話大家都能懂,這是希望他們評分的時候能留點情面的意思。但電視劇雖說沒有保質期,卻也有自己的時效性,現在的觀衆們看劇口味日新月異,新劇要跟上大衆審美都是個難題,更別說一部五年前的劇了。就算他們網開一面,也不可能罔顧職業操守和年終績效,同意讓一部陳舊過時的電視劇過及格線啊。
蔣雪吟的視線從有萬千腹诽的評估部門劃過,卻像是沒看到他們的為難一般,兀自點了點頭,進入了下一個話題,“另一個,這部片子,其實是我個人的一個遺憾。五年前,我就看過前三集了,當時在內部的反響也很好,本來已經決定要在我們臺播出,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成,可惜啊。”
他這麽一說,蘇凡瑜終于想起了《高三辦公室》和這家電視臺曾經的淵源。
大四那會兒,一是因為希望這部劇按照父母原定的的計劃播出,二是因為父母曾經的舊友找上門來給他牽線搭橋,這劇确實差點被賣出去。
只是這世間,哪裏不是雪中送炭少,火上澆油多呢。
他涉世未深,沒有意識到那人并非出于好意想幫他一把,而是動了歪腦筋,想利用他對生意場的無知空手套白狼,把賣劇的錢拐到自己腰包裏,直到臨到審合同時被法務提醒才醒悟了過來。
正所謂貪心不足蛇吞象。
那人若只是想從中撈個油水多賺些返點什麽的,蘇凡瑜是決計不會過分計較的,但他沒打算給蘇凡瑜留下分毫,蘇凡瑜也不至于傻笨軟弱到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的地步。發現真相後,他沒有像對方以為的那樣任他宰割或是息事寧人,甚至沒有對所謂“長輩”留一點情面,直接手段強硬地捅破了窗戶紙,讓對方醜态畢現。
事情最後鬧到電視臺裏人盡皆知。為了求穩,當年的負責人最終決定不碰這燙手的山芋,而蔣雪吟在那個時候屈居二把手的位置,就算真心愛惜好劇,也不可能在頂頭上司排版的情況下有什麽挽回的辦法。
聽出蔣雪吟話裏淡淡的愧疚與歉意,蘇凡瑜對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這事說到底本與他無關,他能念着舊情、在這個檔口兒往事重提,就算不是雪中送炭,一個錦上添花也是沒跑的。
而在當今世道,能做到這個,已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