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文魚歷史研究》

《三文魚歷史研究》是蘇凡瑜的一部寓言短片,講述的是一個關于人造三文魚是如何成為豬肉的故事。

歷史學家來到學校附近的小餐廳吃飯。

坐在他隔壁桌的學生情侶點了一份香煎三文魚後,其中一人對另一人開玩笑道,“你知道嗎?其實三文魚不是長在豬身上的,而是長在一種魚身上的,要不然為什麽名字裏有魚呢?”

另一人聽此言論很是不屑,“老婆餅裏有老婆嗎?你的生物課老師會被你氣死吧。三文魚最早是豬背脊上的一塊肉,因為改刀後的樣子與魚很相似,便被稱為三文魚。”

一旁,小餐廳角落的電視上正放着新聞:“人造肉技術是由烏托邦公司在20XX年開發的革命性技術,它的出現,徹底改變了動物的生存環境,也讓肉食與血腥的殺戮徹底斷絕了關系。很難想象,大家現在常見的裏脊肉、三文魚、肋排等,在以前,都是人類通過養殖、屠宰家豬獲得的……”

三文魚很快做好,由老板親自端給了隔壁桌。

“這家的三文魚做得特別好吃,外面怎麽都吃不到這個味道呢。”

老板聽了誇獎,只是淡淡一笑,“謝謝。”

“有什麽可以透露的秘方嗎?”

“唔……”老板思索了一下,“其實有很多人來問,但是沒有信我的話。其實,三文魚是一種魚肉,所以相比爆炒,更适合油煎。”

和其他人一樣,這對小情侶也沒有相信,但正巧聽到的歷史學家陷入了思考。

吃完飯,歷史學家拉住老板,問,“您為什麽說三文魚是一種魚呢?”

老板起先很警惕,待歷史學家說明身份後,才嘆了口氣,起身将店門鎖上,回頭道,“我的家族,祖上是美食家出身。”

這是一個很不烏托邦的故事。

幾十年前,烏托邦公司剛成立不久,生産出的第一個産品三文魚一經問世,便很快因為其色形味肖似真肉而打開了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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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市場部門為了更好地推廣産品,找到了餐廳老板的祖輩美食家先生,想讓他寫一篇産品的推文。美食家嘗了一下産品,表示可以做推廣,但是會如實地陳述他嘗到的事實——“魚肉有腥味。”

“我們的産品是絕對不含三甲胺的,所以不可能有腥味,您嘗錯了吧。”公司這樣解釋。

美食家只相信自己的舌頭,依舊固執己見。

由于兩邊意見不一,合作最終泡了湯。但美食家同意了不在網絡上發布任何關于産品的評價。

不久後,他偶然看到了一個同行的訃告,死亡原因是“突發性器官衰竭”。他想着去那人的社交賬號下留言哀悼,卻在無意中看到了他曾經發表的一條關于烏托邦三文魚的吐槽——

對于愛吃三文魚的人來說,可能吃不出來,但産品是真的有腥味。

美食家心裏一緊,直覺他的死與這條留言,或者說烏托邦公司有關,便有心留意這樣的消息。

功夫不負有心人,短短幾個月,他竟發現了數起類似死亡事件的發生,但沒有一件有警察介入調查,就算有人感到蹊跷,也只會猜測這些人的死亡是由于生活作息不規律導致的。

極度驚恐之下,他沒有把這個猜想告訴任何人,将秘密帶進了墳墓,只在日記裏小心地寫道,“食材:烏托邦三文魚,處理方式:常規魚類烹煮操作,由于腥味較淡,可減少料酒用量。”

歷史學家看了店家遞來的日記本,非常驚嘆,回家後搜集了一些資料,以做學術為由,去了烏托邦公司。

在烏托邦的史料館裏,歷史學家聽完講解員驕傲地向他解釋公司是如何重新定義肉食後,問道,“20XX年,烏托邦三文魚肉被科學定義為非魚肉類,是這樣的嗎?”

講解員點點頭,“是的教授,因為當時的民衆對于烏托邦三文魚這樣的人造肉類有很大的誤解,所以我們……”

“這個誤解指的是什麽?”歷史學家打斷道。

“誤解烏托邦三文魚是一種魚肉。”

“那麽你們又是如何給自己正名的呢?”

“魚類因為含有三甲胺,所以有腥味,而烏托邦三文魚是沒有的。”

“這……”歷史學家覺得邏輯稍有牽強,不太信服,心裏疑慮更深。

史料館門可羅雀,只有歷史學家這一個訪客。不遠處,聽到他們對話的年邁講解員在這時走了過來,對年輕的講解員道,“我來講解吧,你可以休息一下。”

待年輕講解員走後,老講解員對歷史學家說,“我可以告訴您一些秘密,但前提是,您不能公開這個秘密。”

歷史學家點點頭,鄭重承諾絕不說出去。

“當年,公司的三文魚銷量停滞。”老講解員娓娓道來,“高層在做了市場研究後覺得,魚肉的受衆太過于狹窄,便希望進駐到豬肉市場。

但豬肉市場中本就有一些既有的人造肉公司,而烏托邦自己的豬肉研發工藝又一直突破不了瓶頸,于是他們便花了大價錢洗腦大衆,告訴消費者們,烏托邦三文魚和豬肉是極相似的可替代品,沒有腥味,還比豬肉營養價值更高。

這麽做了幾十年後,又買通了一個科研組織,出了一個證明,說三文魚就是豬肉,這才有了現在‘三文魚是豬背脊上的肉’的所謂常識。”

歷史學家聽完後嘆了口氣,“這是多麽具有研究與紀錄價值的事啊,但我答應過你會保密,就一定不食言。”

回家後,他坐在書房,久久不能平靜,最終在紙上寫道,“好的是,這只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壞的是,這只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故事到這裏便結束了。

蘇凡瑜并沒有在公司公開過自己生不逢時的馬甲,知道真相的只有鄭松柏、王檀這些經手過他作品交易的人。但因為前不久齊衛東在辦公室裏嚷嚷過這個名字的緣故,策劃組出于八卦的心态去找了些片子來看,恰巧便用上了。

“三文魚因為烏托邦公司而從魚肉變成了豬肉,偶像是否也會因為經紀公司而在公衆眼裏變得面目全非?”盛亞封手下的一個策劃道,“偶像的形象是如何産生的?公司的包裝與粉絲、路人的解讀又分別在其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緊接着上一期的’如何定義偶像’,我們希望探讨偶像形象的問題,還原那些被曲解的真相,解放那些被扭曲、禁锢的偶像……”

不管有沒有掉馬甲,蘇凡瑜都無意跳出來站在創作者的立場上解釋自己的創作初衷,因為他很清楚,創作一旦完成,後面的故事就是觀衆的了。但是站在老板的角度,策劃組過于明顯的司馬昭之心,依舊讓他産生了一些久違的不滿。

“如果你們想這樣來洗白齊衛東,我完全不贊同。”

所謂盲人摸象

會議室裏沒有了腦洞大開的奇妙故事,取而代之的是蘇凡瑜難得一見的嚴厲發言。

“我希望大家能夠明白一個道理,齊衛東的問題,是不能光靠洗白解決的。這個節目,也不是以他為核心的。”

他想着剛才策劃的發言,只覺得心口有一把火,灼得他又燥又疼——節目的三個嘉賓裏,陸昊根本不是偶像,這個話題完全就是與他無關的,而高麟雖是偶像出身,卻一直發展地穩穩當當,從沒有過形象問題,更談不上被曲解禁锢。

只有齊衛東。只有齊衛東和這個主題高度相關,又眼見可以從中獲益。

盛亞封帶的這支團隊是他看着一路成長過來的,從最初的少不經事到現在的游刃有餘,他們大小錯誤犯得不少,但一直很有自己的原則,曾經因為堅持內容決定權歸屬自己而得罪過明星,也因為不願意偏移立場而談崩過品牌合作,卻還沒有一次站隊至此、偏心如斯。

這不是盛亞封團隊的工作風格,也有失他們一貫的策劃水平。蘇凡瑜不願意多想,但在這個檔口,又不得不多想。

“我不知道是什麽給了你們這樣的錯覺,覺得這個節目是為了給齊衛東洗白才做出來的。

你們把重點放在他身上、抛棄自己客觀公正立場的時候,還記得幾個月以來的那些頭腦風暴和辛苦付出嗎?還記得定下大方向後,摩拳擦掌,想着要真的做出一點不一樣東西的心情嗎?

還原真相,解放偶像?誰先告訴我,偶像是受害者這個預設是誰定下的?又是憑什麽定下的?”

他喘了口氣,覺得腦袋因為缺氧和缺覺而有些發暈,想起幾年前公司裏就曾讨論過齊衛東和他的關系但最終不了了之,又想起那個卷土重來、還不知道公司裏會如何議論的熱搜,便更暈了。

拿手撐着桌子歇了幾秒,才勉強繼續道,“當然,首先,我需要自我反省一下。作為老板,我不應該在各種安排上向齊衛東傾斜。這是不對的,既對其他嘉賓不公平,也容易上行下效。

其次,我一直說,希望無論在什麽場合,你們都能毫不顧及地反駁我、說服我,就是不願意你們像普通公司員工一樣把工作效率浪費在通過捕風捉影的東西來揣摩老板的喜好上。

但可能,是我太天真了。”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

王檀挂了電話之後,就一直站在門外偷偷地聽。

風吹過虛掩的門,發出吱呀的聲音,蘇凡瑜順着聲音從門縫裏望了過來,便發現了他。

王檀忙和他揮手示意。

“檀哥,你有空一起來讨論一下嗎?我們在聊的東西剛好和齊衛東有關。”蘇凡瑜并不避諱他,坦然問道。

王檀想了想,點頭,和李莉華他們打了個招呼後,便從一個會議室搬到了另一個。

“……瑜哥,”等王檀落座,盛亞封才弱弱地開口解釋,“齊衛東本來就是我們節目最大的咖,資源傾斜本來也是正常的,你之前的做法是沒什麽問題的。

我們對自己的定位是讨論有價值議題的客觀平臺方,在議題上主觀帶節奏,确實不應該,主要責任在我,但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和手底下的人看了兩期錄制之後覺得齊衛東挺圈粉的,有點上頭了,才有了這個想法。”

因為自覺理虧,盛亞封說話沒什麽底氣,但也不像是說謊的樣子。

蘇凡瑜發現情況比他想得要好一些,先是舒了口氣,而後才意識到自己既不相信齊衛東能得到內容團隊的喜歡,又始終介意自己內心深處對齊衛東的偏袒,這才武斷地猜錯了方向,贻笑大方,不由尴尬得臉上一陣發熱。

看盛亞封一副羞愧地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的樣子,他不願意再責怪他公器私用,幹脆利落地道歉道,“是我錯怪你們了,對不起。”

說完,見大家仍都是滿臉沉重,便把語氣放得更軟了,“也不知道你們是被美色沖昏了頭,還是被才華洗了腦。”

見他不再生氣,甚至開起了玩笑,會議室的氛圍才又重新活躍了一些。

盛亞封手下的一個小姑娘舉手道,“瑜哥,這個故事裏,有幾個地方我不太懂,能讨論下嘛……”

蘇凡瑜點點頭。

“為什麽,在有資料記載的情況下,大家還是相信了三文魚是一種豬肉的事實呢?”小姑娘清脆問道。

蘇凡瑜本來已經困得有些撐不住了,但一聽問題,眼睛瞬間便亮了起來。

“《山海經》中的生物也是有資料記載的,但是我們仍然覺得《山海經》裏的精怪都只是先人的臆想,不是嗎?

我認為,知識、常識、包括我們日常獲取的信息,都并不一定是單純而客觀的,它們可以是維持權力的手段,也可以是權力在人類社會中的形象投射。通過它們,我們會看到不同時代的權力更疊,也會發現我們的堅信,與我們嗤之以鼻的時代中人們的堅信,其實并無差別。

在哥白尼時期,大家對于地心說深信不疑,甚至于,他們的教會所提出的神學觀念,遠比我們今天的科學更加權威,更加影響深遠。然而随着教權的衰弱,日心說逐漸成為了更廣泛的通識,到最後,哪怕是基督教也承認了這一說法……”

突然,他頓住了。不是想不到要說什麽的卡殼,而是一種……強迫自己停下的急剎車。

盛亞封疑惑地擡起頭,正好對上蘇凡瑜詢問的眼神,“你們有沒有什麽想反駁的?”

盛亞封了然了,搖搖頭,道,“瑜哥,你接着說,我有很多想法一會兒跟你分享。”

問大家“有沒有什麽想反駁的”是蘇凡瑜的一個開會習慣。這幾年随着他逐漸淡出內容端,這句話在會上出現的頻率也少了很多。所以盛亞封一時沒想起來。

蘇凡瑜聞言,松了口氣,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人不是客觀的,人獲取的信息也不是,我們總是喜歡相信我們所相信的,總是基于我們已知的去聯想未知的。

所以,所謂一葉障目,所謂盲人摸象,并不是離我們很遙遠的、值得警醒的寓言,而是每時每刻都正在發生的事——就像我剛才錯怪你們一樣。它是一個很難避免的錯誤,除了及時道歉糾正,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麽更好的應對方式。

這是人類的認知局限,也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

他看着有人露出了緊張的神色,一笑,勸慰道,“倒也不用慌。只接受我們所接受的東西固然會比較快樂,而摸到了盒子邊緣後,那些掙紮、糾結、不安與追尋也可能看起來微不足道、杯水車薪。

但相信我,它們是彌足珍貴的寶藏,是指引你前行的燈塔。”

說完,滿足地舔了舔幹燥起皮的嘴唇,“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想法,大家也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

他期待地看向盛亞封,但沒想到,有人比盛亞封更快地舉起了手,“我和瑜哥想法差不多。我覺得,人類是一種被自己創造的語言限制住思維的物種,那麽,在已知文化常識可能是信息繭房帶來的誤會的情況下,我們應該如何看待生活中的那些理所當然呢?”

然後是第二個,“我覺得商業市場與營銷對于人的行為認知的影響也是一個可以切入的點,我們熟悉又陌生的商業活動是如何潛移默化地改造社會的?這是從來都沒有被廣泛探讨過的問題……”

當然還有下一個。永遠都有下一個。

這畢竟是在千金。

盛亞封看着手下,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對上蘇凡瑜,嘴唇翕動,卻沒有出聲。

蘇凡瑜看懂了。他在說“火種”。

——愛護那些細小的火種,讓它們成為你的光。

寫個狗血文還忍不住搗騰出中心思想我也是服了我自己(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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