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們是什麽關系
會議結束已經是淩晨了。
王檀算了算手頭的工作,嘆了口氣——又将是一個不眠夜。
饒是如此,他仍然在其他人都迫不及待往外沖後,喊住了走在最後的蘇凡瑜。
“小瑜,”他沒有給蘇凡瑜做準備的時間,“你真的不要‘生不逢時’了嗎?”
想起剛才蘇凡瑜眼中迸出的火光,他總覺得自己正親眼看着一顆明珠一點一點把自己磨成灰燼,于是心有不安,不問個明白便不能踏實。
“啊?”蘇凡瑜有些意外地睜大了眼睛,“檀哥,錢都打到公司帳上了,買方想反悔嗎?”
“啊?不是,不是,”發現他想岔了,王檀連忙擺手,“我就是……我就是有點可惜,”他努力地措辭,“雖然之前你說就算沒有生不逢時這個名字還是可以創作,但是實際上,你沒有真的想重新開始寫東西吧?”
他實在太久沒有見過蘇凡瑜像剛才那樣意氣風發了,久到他幾乎忘了自己當年一心想簽下他時,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的耀眼光芒——最開始找到蘇凡瑜,王檀就是想給他當經紀人的,當然,蘇凡瑜婉言謝絕了。
“檀哥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蘇凡瑜避而不答。
王檀知道自己猜對了。蘇凡瑜不愛說謊,碰到他不想回答的問題,就喜歡像這樣用反問的方式來化解。
“總是要走出來的,”他的聲音很輕,像是生怕聲音會打碎什麽東西,又像是并不真的希望自己說的話被唯一在場的人聽到,“他們不是故意留下你的,你要好好的。”他想起蘇凡瑜父母的忌日将近,更是希望他不要過度沉溺于悲傷,又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才好。
王檀在蘇凡瑜最艱難的時候一直關照着他,所以蘇凡瑜很清楚他在說什麽,摸了摸手上的疤,也輕輕道,“雖然那個時候沒有和他們在一起,稍微有些遺憾,但是他們給了我很好的人生,我又怎麽會怪他們?”
他看着王檀一臉緊張的神情,安撫似地笑了笑,又道,“檀哥你放心,我不會再做那種事了。說出來怕你笑話,我不寫東西,只是因為江郎才盡了而已。”
“愛護那些細小的火種……”
“讓它們成為你的光。”蘇凡瑜平靜地接道,“我知道的。”見王檀不信,又重複了一次,“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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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衛東沒有再食言。
第二天的拍攝,他不僅沒有遲到,還是三個評委中到的最早的那一個。
也正因如此,他在百無聊賴地瞎逛的時候,才意外地聽到了徐晏喬與手下選管的對話。
“易冉說什麽也不肯繼續配合錄制,我們攔不住、也不敢攔啊喬姐。”那選管苦着臉道。
“我知道他着急,我也想趕緊錄完去醫院看小瑜,但是小瑜那邊現在有人陪着,也沒有生命危險,他過去了也沒用啊。”徐晏喬插着腰,看上去有些着急上火。
齊衛東原本只是碰巧路過,聽到他們提了蘇凡瑜,頓時停住了腳步,轉回去問道,“蘇凡瑜怎麽了?”
徐晏喬平時并不怎麽和齊衛東說話,也從沒有被齊衛東搭話的“待遇”,先是一愣,等齊衛東又問了一遍後才勉強道,“不用擔心,不會影響節目錄制進程的。”
“我是問他怎麽了?”
見他一臉認真,徐晏喬這才反應過來他是真的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很是意外,“今天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了?”
問到第四遍,齊衛東已經很有些不耐煩了,“他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在醫院?生病了嗎?”
就算是因為心裏有愧,他會關心蘇凡瑜這件事還是讓他自己都費解到窩火。不僅如此,徐晏喬還一直跟他賣關子,這要換作是以前的他,可能早就發作了,他想,但是小時一直教他包容的道理,雖然只學了些皮毛,但對上徐晏喬倒也還勉強夠用。
“他今天早上開會的時候突然暈過去了,”徐晏喬終于解釋道,“檢查下來沒有大礙,只是傷口發炎導致有點發燒。”
“這麽嚴重?”齊衛東有些意外。
徐晏喬翻了個白眼,“聽說重新清理傷口之後被壓着縫了二十針,你覺得呢?”
“……”
徐晏喬早先聽聞蘇凡瑜受傷的來龍去脈,這會兒看他眼神有些飄,便以為他心虛,忍不住乘勝追擊地嘲諷道,“不過咱們齊大明星又為什麽要在乎這些呢?反正是小瑜上輩子欠你的嘛。”
齊衛東沒有還口。
蘇凡瑜被送去的是一家私人醫院,單人病房裝修得與四星級賓館不遑多讓,環境也安靜,一看就特別适合休息。
等齊衛東結束拍攝趕去醫院時,病房裏已經來來去去了幾波人。因着大家都有繁重的工作,留在病房裏的,除了一室鮮花散發出的清幽的香外,就只有等待蘇凡瑜商談要事的王檀和李莉華。
“他人呢?”齊衛東看着正捧着電腦聊工作的王檀與李莉華,恍惚間差點以為自己不是在醫院而是在公司。
“小東?”王檀并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到齊衛東,第一反應便是,“有狗仔拍到你過來嗎?”
脫下口罩帽子墨鏡三件套,齊衛東聳聳肩,“不知道。拍到又如何,我們不是同學嘛。”
王檀被他的光棍氣質打敗,心說齊巨星紅了這麽些年了也沒點包袱,真不知道是好是壞。
“怎麽還住上院了?”齊衛東問,“徐晏喬不是說沒什麽大礙嘛。”
“醫生建議留院觀察一下,下午應該就能出院。”王檀奇道,“你竟然想起來關心老板了?”
“……”齊衛東張了張嘴,半晌才道,“他是你老板,不是我老板。”
閑聊間,蘇凡瑜推門而入。
“不好意思,因為電視臺那邊找我聊《高三辦公室》的事,耽擱了一點時間。”他沒穿病號服,也沒穿西裝,印花的長袖體恤随風飄蕩着,抱着筆記本的手上還貼着打完點滴後留下的膠布,“你們說到哪裏了?能稍微給我一點前情提要嗎?”
他這個樣子其實有些滑稽,明明是個病人模樣,卻硬是把病房演成了公司,還順便帶着兩個群演。
齊衛東不知怎麽想起了同樣生病也閑不下來、號稱發熱的頭腦給自己帶來了更多靈感的蘇逢時,有些忍俊不禁。
“好的蘇總。”群演一號李莉華把剛才的話頭暫且憋了回去,答道。
只是沒想到,齊衛東的嘴比她更快。
“我們剛才說到,該怎麽向公衆解釋那天的事和我們的關系。”
他看着頭發随意垂在耳側、被衣服襯得薄薄一片、看起來和平時十分不同的蘇凡瑜,突然就升起了一些惡趣味。
他想,要是讓這些努力為他們“親愛的蘇總”辯解的人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們會作何感受。
蘇凡瑜來得很急,站定了之後還有些喘,臉上原本是有些激烈運動後産生的微紅的。但當聽到齊衛東的話時,他登時屏住了呼吸,原本就比平時更蒼白的臉色變得幾近透明。
——他隐約猜到了齊衛東的想法。
齊衛東一直盯着他看,見他是這樣的反應,雖确認了他确實沒想過要和自己扯上關系,但心情卻沒有釋然,反而更加難以描述。
嘴上倒是沒再說些危險的話,圓回來道,“大家都知道這是營銷號指鹿為馬,王檀說想對外公開我們是同學,好澄清謠言。”
蘇凡瑜這才緩了過來,點頭,坐了下來,甚至感激地看了齊衛東一眼。
齊衛東撇了撇嘴,沒再說什麽。
突然發現連載了大概兩三周,小說裏的時間才前進了一天……
如果道歉有用的話
“從官方立場上,我們打算在網上先發一封律師函,澄清當年的不實傳聞,再挑選較容易定罪的營銷號遞送法院傳票,要求他們公開道歉。”
有王檀的幫忙,李莉華對自己的方案多了些自信,見蘇凡瑜不置可否,也沒像平時那樣急着問他的意見,而是努力說服道,“雖然根據傳播學定律,謠言滿天飛澄清沒人看,但是我們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冷處理了。如果不趁現在澄清,誰都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忻閣利用這個把柄來要挾或是重傷你們。就算作用有限,也總是有好過沒有的。”
蘇凡瑜點頭。
李莉華松了一口氣,繼續道,“而從私人層面上,我們希望齊老師能夠發一條微博,不要太嚴肅官方,最好是用輕松活潑的語氣解釋一下和蘇總的多年同學關系。”
要澄清,其實最好的方式就是齊衛東自己發微博。雖然對齊衛東的嚣張跋扈多有耳聞,但既然王檀說齊衛東願意配合,她也不憚于把這個想法提出來。
王檀看向齊衛東,試圖通過他的表情判斷是否需要自己再勸一下,卻發現此時的齊衛東正低頭打字,不辨表情。
與王檀交換了一個眼神,李莉華稍微失望了一下,又很快釋然,正要改口,就聽齊衛東道,“我發了。”
王檀抽了抽嘴角。讓這小子發微博前知會他一聲怕是這輩子不可能了。
李莉華則是不可能埋怨的,只顧着既驚又喜,覺得問齊衛東拿過手機看有些唐突,便趕忙登上了微博。
@齊衛東:介紹一下,我同學,我老板,蘇凡瑜。
其實他原本想說“我經紀公司的老板”,轉念一想,又意識到千金不是經紀公司而是個制作公司,準确來說,只能描述成“我經紀約所在公司的老板”,可又覺得太啰嗦了,所以最終還是言簡意赅地用了“我老板”。
…………這,也行吧?
李莉華并不适應這種完全不經審核的公關行為,但接受得很快,看着評論轉發已然破千的微博,很快道,“謝謝齊老師幫忙,”說完,又有些無奈,“但是這樣的話公司律師函也要趕緊跟上,我該走了。”
她急着回去開展工作,麻利地把筆記本電腦往胳膊肘裏一夾,便蹬着高跟鞋健步如飛地往外走。到了門口,突然想起什麽,回頭道,“齊老師,方便給我幾個簽名嗎?上次我找公關部門求都沒求到呢。”
齊衛東還沒什麽反應,蘇凡瑜倒是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雖然對外,齊衛東一直說自己不喜歡簽名是希望大家更關注作品不要追星,但實際上,更為主要的原因,是他自知字寫得醜,不敢現寫現送。
齊衛東并不知道有人在心裏偷偷揭他老底,佯裝鎮定道,“現在不方便,下次吧。你可以跟王檀預約。”
李莉華沒聽出他的逞強,道謝,開心地帶着他的承諾走了。
王檀看了蘇凡瑜和齊衛東一眼,感覺他們之間有微妙的氣場流淌,不願意夾在中間,忙跟上李莉華,“娛樂媒體的資源,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幫上忙。”
轉眼,病房裏便只剩下了兩個人。
“如果再見到他,你會和他道歉嗎?”
齊衛東想起了蘇逢時溫柔的聲音。
會……吧?
雖,雖然他也不是什麽好人,雖然他欠了小時……
“一個人的好壞,要用什麽來評價呢?你的标準和別人的标準誰才是正确的呢?”
可他就是……
“但這并不是你出言攻擊他的理由。”
行吧,小時,你贏了,你說得對。他在心裏拍板道。
雖說到醫院來,就是做好了道歉的準備的,但是從做準備到做決定,他的內心依舊經歷了一番交戰。
而在這個過程中,蘇凡瑜始終只是不急不躁地看着他,像是猜到了他有話要說。見他目光猶疑、遲遲不開口,也沒有催促,表情淡定地像是在看一件歷史文物。
沉靜如水的眼神像是能敷在焦慮心髒上的冰袋,莫名地讓齊衛東放松了下來。
終于。
“對不起。”
話說出口,倒也沒想象中的艱辛或難堪,反而有種石頭落地般的踏實。
蘇凡瑜并不知道他這一時興起的是在為什麽而道歉,看他一副糾結的樣子,雖懶得刨根問底,但也沒有違背心意地欣然接受,而是道,“如果對不起有用的話……”
“要警察幹嘛?”
蘇凡瑜搖頭,就算他是個寫不出劇本的編劇,也實在說不出這麽俗套的話來。
“如果對不起有用的話,要時光機幹什麽呢。”他說。
齊衛東一怔。
簡單的句子像是拳王的直拳一般重擊他的胸膛,在他的大腦産生任何想法之前,心髒率先漏跳了一拍。
他從來都不知道“覆水難收”這種老掉牙的道理竟然可以被如此天真又坦率地說出來,而說話人看起來非但不顯老氣橫秋,反而可愛得吓人。
真的,吓人。
——因為一個瞬間産生的可怕念頭,齊衛東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想,如果蘇凡瑜是蘇逢時就好了。
幸好念頭剛成型,????就被他打散了。他這樣安慰自己。
若不是周圍有人,他還想抽自己一個巴掌以示懲戒。
他怎麽能這樣想小時。他怎麽能,把蘇凡瑜和小時相提并論。
哪怕只有一個瞬間。
“沒關系,接不接受都是你的權力。”他甚至不敢擡頭看,“我真的很抱歉。”
病房外的空氣并不比病房裏來得清新。
齊衛東找了個理由快速逃了出來,用力地深呼吸,卻仍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控制不住地拿出手機想給蘇逢時道歉,但“對不起”三個字打出來後,又不知道該怎麽對他解釋。他難道要說,“對不起,小時,我在剛才的一瞬間希望你其實是別人”嗎?
這簡直太荒謬了。
但什麽都不做,他又實在憋得慌。
想了半天,他打道,“如果對不起有用的話,____________?”
對面回複地很快。
要警察幹嘛?
回答正确。
正确得乏味。正确得一點都不像蘇逢時。
又是這樣。
齊衛東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以前,他和蘇逢時聊天,可以聊上幾個鐘頭也不會覺得厭煩。但重新聯系上後,他發現,蘇逢時的話不再能讓他感到被吸引了。
他不會時不時蹦出有趣的故事、清奇的腦洞或惹人深思的金句,甚至不會開玩笑。以至于每次聊了幾分鐘,他便産生了放下手機,做別的事的想法。
而對他這個人,他也似乎沒有了曾經那種瘋狂想要擁有、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和他呆在一起的沖動。
父親嚴肅而譏諷的聲音倏地闖入了他的腦海中。
“你現在已經好了,你們之間,也不可同日而語了。你以前喜歡的,現在未必還喜歡。”
這是父親在得知他找到蘇逢時之後說過的話。
他當時沒當一回事,只覺得父親是不滿意蘇逢時又管不了自己,才這般找些可笑而牽強的理由。
但現在想想,他的父親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養在外面的小三小四沒幾年就會換一個,而他,說不定,和喜歡盛寅卻毫不猶豫地答應結婚的哥哥一樣,骨子裏也镌刻着人渣的基因。
與蘇逢時相處的焦慮逐漸被對自身的質疑取代。
他沒辦法再在心裏嫌棄蘇逢時,反而因為自己的想法而愧疚難當。
他絕不能成為父親那般的人,他想,既然姜一寧有信心不重蹈自己父親的覆轍,他就更是如此了。
蘇逢時沒有問題,而他,也只是還太不習慣能親眼看到他的幸福。
他努力地,極力地,這樣說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