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高路遠,不必相送

“我大概兩點來拿《火眼》。”

時隔兩天,“蘇逢時”第一次給齊衛東發信息。

幾天前,他父親正巧碰到有一個合作對象正在籌拍電影,于是邀請了蘇逢時上門聊一聊劇本采購的事。臨走時,蘇逢時忘了把劇本拿走,于是跟齊衛東約定好抽時間回來拿。

——他其實是想讓齊衛東寄快遞的,但又不知道該怎麽使喚齊衛東,所以才不得不額外見他一次。

“知道了。”齊衛東言簡意赅地回複,“你幾點到?”

“兩三點吧。”

“好。”

“蘇逢時”看着他秒回又再無下文,心裏直罵齊衛東是個渣男。

“劇組”的人曾經告訴過他,齊衛東就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人——“劇組”說,因為人生太過于順遂的關系,齊衛東從來都只對得不到的東西才會有特殊的執念,而對于觸手可得的東西,擁有了,就會抛諸腦後。

他原以為“劇組”這樣說只是不想讓他死纏爛打,畢竟第一次見面時,齊衛東那種激動與愛慕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時興起,可沒想到才過了幾天,他便真的如“劇組”所言,對他愛答不理、再無往日殷勤了。

雖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和齊衛東長時間相處,但齊衛東的情感變化速度之快,也讓他安排好的計劃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都怪那王檀。他咬牙在心裏罵道,若不是他手眼通天,自己安排的狗仔早就把他們在一起的照片發上網了,哪還需要他再像現在這樣戰戰兢兢地生怕露出破綻。

“叮咚——”

齊衛東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出來,從貓眼裏往外看了眼,看清來的是“蘇逢時”後,便打開門,讓人進來。

齊家小區守衛森嚴,從沒有一個狗仔成功進來過,哪怕是在門口蹲守,也會被荷槍實彈的門衛驅趕走開,所以他并不擔心有人躲在暗處偷拍。

Advertisement

“蘇逢時”鞋都沒打算脫,打了個招呼後,接過齊衛東遞來的劇本,便道,“我就不進來了,約了制作公司聊《火眼》籌拍的事。”

很明顯,他并不願意久留。

齊衛東覺得自己應該有一點點不舍得或想念的情緒,但他望着眼前人,心裏只有空落落的茫然,“《火眼》已經要開始籌拍了嗎?”相比戀人之間的對話,他覺得自己更像是在進行社交寒暄。

“蘇逢時”不打算讓他知道得太詳細,于是敷衍點頭,“只是初步意向,後續如何,還不好說。”

——他打算賣了《火眼》,還打算出演主角葉昭。

雖沒學過編劇,但作為一個學戲劇的人,他很清楚《火眼》是個珍貴的寶貝,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是沒有鑒賞能力的人,聽到有人開七位數的高價,也不會不明白它的價值吧。

他幻想着銀行卡裏的餘額和坦蕩的星途,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

既然這劇本現在在他手裏,所有人又都覺得這是他的東西,那麽他就絕不可能因着一點可笑的心虛而跟錢、跟前途過不去。

齊衛東對眼前人的野心一無所知,卻能從對方的呼吸中感到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別扭,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把聊天進行下去。

“蘇逢時”也有些尴尬,等了半天也沒等到齊衛東先開口,只好沒話找話地确認道,“我父母的忌日……”

“我把那天留出來了。”

“蘇逢時”露出了感激的微笑,卻讓齊衛東莫名有些不适。

又強行說了幾句,感覺空氣凝滞、氣氛尴尬濃得化不開,他終于不再為難自己,與早就想轉身走人的“蘇逢時”幹脆利落地道別。

關上門,站在玄關邊愣了半晌,齊衛東才從睡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張被他捏得有些皺的小紙條——這是他剛才拿劇本的時候不小心滑出來的。

“師兄,天高路遠,不必相送。”

《火眼》裏的結局,葉笙離開葉昭前留下的字條上,就寫着這樣一句話。

字跡整齊而飄逸。恰似身世波瀾坎坷、性格潇灑随性的葉笙。

齊衛東本能地有些惶恐,覺得那個“師兄”不是喊得文中的葉昭,而是自己。雖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麽事、說錯什麽話,但心裏卻無端湧上一種事态超出預期的無力感。

——小時想離開他,卻又和他虛與委蛇。

小時不僅不愛他真實的樣子,還對他有所企圖。

任何權力,只有在保持神秘時才會讓人心馳神往,一旦解構後,便不值一文。所以貪慕捷徑,全無必要,那些人丢掉了珍貴的過程,卻只為了得到虛無的假象。

這是蘇逢時說過的原話。

他原以為,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這個世界肮髒的部分沾染,卻不想,一如屠龍者終将成為龍,曾經的鄙夷者也終成了他自己鄙夷的對象。

他怎麽想怎麽覺得不對,卻不得其解。但亂如一團毛線球的思緒并沒有妨礙他既驚又駭,整個人感覺堕入了冰火兩重天——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着,讓整個身體內都被烤得酷熱,而皮膚外卻冷風陣陣,吹得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蘇逢時到底想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呢?

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算計的呢?

當年的他,連自己都看不到希望,蘇逢時總不能是一開始就知道他能夠恢複過來,才處心積慮地在他身邊呆了三年吧?

……

他有太多疑問想和他當面對質。

然而。

在蘇逢時來的時候,他一個問題都沒有問,拿起了從未對他展示過的假面,裝作一切正常地與他寒暄,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這下意識的舉動是因為他怕自己誤會蘇逢時,還是因為他本能地覺得,在這個人身上,他得不到答案。

他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用這幅惡心的模樣面對蘇逢時,甚至在開門的前一秒還在考慮要不要開門見山。

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嘴角竟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虛僞的笑容。随後,他随着那一笑,自然而然地想,他不能把自己的狼狽展現在那人眼前。他不能用真情實意,對上那人的虛情假意。

因為他覺得,那個人不配。

而在目送人離開後,他摸着自己除了憤怒與不爽之外什麽都裝不下的心髒,無措了好一陣。

他想,他可能真的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吧。雖然曾經那麽深愛着蘇逢時,雖然蘇逢時陪伴了他三年,但在發現對方有問題後,他竟也可以這般毫無留戀。

他痛恨自己此時此刻的樣子與曾經讓他感到惡心的父親十分地相像,又間歇地替自己感到委屈——他就是不愛蘇逢時了,只是這樣而已,難道這也有錯嗎?

或許這世上有許多人會因為別人對他好而愛上別人,但他不是其中之一,因為從小到大,他始終都是被人偏愛的那一個,也因為從小到大,沒有人真的愛他。

小的時候,他可以毫不愧疚地拒絕女生親手做的小零食,因為她們只是愛慕他這幅可有可無的皮囊,而長大後,他也可以爽快地拒絕那些投懷送抱、那麽崇拜向往,因為他們并不真的認識他,只盲目愛他或想利用他。

而蘇逢時,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他發現了,所以不再愛他。

…不,不是的。

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否定了他。

或許蘇逢時和其他人實際上并無差別,但他真的愛過蘇逢時,甚至到現在,他也還愛着曾經的蘇逢時。不管他曾經深信不疑的“蘇逢時愛他”這件事是真是假。

他摸着因為不由自主陷入回憶中而漲得發疼的心髒,心想,自己可能不是冷酷無情,可能,只是因為深知“變了心的人是沒有辦法挽回的”這個道理,所以才下意識地放棄了嘗試。

畢竟就算他再怎麽努力,父親也更喜歡齊栩,不是嗎?

他吐出一口濁氣,覺得思緒逐漸清明,拿起手機便想要蘇逢時說分手的事,又忽然想起他父母的忌日快到了,兀自搖了搖頭。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過得萬分艱難。再怎麽不愛了,他倒也不至于在這會兒讓他雪上加霜。

再說吧。

至于他的企圖……他不想知道,也不屑知道了。

不可能是別人了

王檀聯系齊衛東的時候,齊衛東已經呆呆地保持着一個姿勢坐了很久很久。

他沉浸在快樂的回憶裏,差點就要以為自己真的生活在那個時候,臉都笑僵了。接起電話時,才感受到肩頸腰腿傳來的全方位酸痛,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活動肢體。

“你的那個……是怎麽回事?”王檀的聲音難得有些嚴厲。

他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那個素未謀面的男子,模糊帶過稱謂後,加重語氣道,“有狗仔聯系我,說是拍到了你之前住的別墅裏有新人住了。他沒問我要錢,只是給我了個提醒,雖說沒明說,但其實意思就是那個住你別墅的人花錢找人偷拍自己。你可以有私生活,但也好歹先分辯一下人品再說吧?”

齊衛東沉吟了幾秒,終于按捺不住,決定坦白,“檀哥,那個人不是別人,是小時。”

“你說什麽?!”

齊衛東沒想到王檀的反應比剛才還要誇張,聽着他在電話那頭大喘氣,因為心虛也沒多想,兀自解釋道,“……是我之前沒跟你說,小時回來了。”

王檀震驚到失語,齊衛東卻以為他在生氣,猶豫半晌,又底氣不足地開口道,“檀哥,你別生氣,上次我遲到,就是因為……”

“你是說,你上次去餐廳見的人,是蘇逢時?”王檀打斷他,覺得自己的現實遠比圈子裏拍的狗血劇情來的可笑得多。

“那個人,”他停頓了一下,努力把碎了一地的語言組織能力撿起,“你當時怎麽沒說?而且你沒見過蘇F、蘇逢時真人,怎麽能确定就是他呢?”

情急之下,他差點把蘇逢時說成了蘇凡瑜。急忙改口後,仍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檀哥?你在說什麽?”齊衛東很是困惑。

“怎麽确定是他”聽起來就像是他知道蘇逢時是個可以被頂替的馬甲一樣。

他不住地咬着嘴皮,忽然聯想起生不逢時被賣的事,心裏大駭,整個人抖得幾乎要握不住手機,說出來的話卻又穩又懵,“小時就是小時啊,怎麽可能是別人?就算有狗仔拍到,你懷疑他,也不能因為這個就說他不是蘇逢時吧。他不是蘇逢時還能是誰?”

齊衛東的斬釘截鐵給王檀潑了一盆冷水。

他忽然想起自己先前問蘇凡瑜“穿幫了怎麽辦”的時候,蘇凡瑜老神在在地回答說不可能。他當時還不信,覺得他在與齊衛東相處的過程中暴露了太多真實的自己,遲早會被齊衛東發現。

卻沒想到,他竟果真是神機妙算了。

“這個人不是生不逢時。”一邊要讓齊衛東盡早發現被騙的真相,一邊又不想暴露蘇凡瑜的秘密,王檀絞盡腦汁,把想好的話在心裏過了十遍,确認不會露陷,才道,“狗仔拍的圖我看過,那個人不是蘇逢時。”

這樣說完,也不管齊衛東能不能接受,他急不可耐地挂了電話,便往蘇凡瑜辦公室跑。

到了門口,卻難得被秘書攔了下來,“王老師,蘇總暫時不方便……”

王檀看她支支吾吾,還以為出了什麽事,眉頭一皺,“怎麽了?”

“噓——”秘書小心地看了一眼緊閉的總裁辦公室大門,用氣聲道,“再過沒兩天就是蘇總父母忌日,他這兩天狀态不太好,每年都是如此,我剛才看他眼睛紅紅的,還叮囑我誰找都要先預約,不能直接找他……”

王檀握起拳頭敲了一下自己大腿。對啊,是這個時候了。

想着,嘆了口氣,“我的事不急,過幾天再說吧。”

而另一邊,和王檀結束通話的齊衛東眉頭鎖死地在房間裏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了半天。

比起被欺騙的憤慨,他的心中更早出現的,竟是劫後餘生般的狂喜。

太好了。他忍不住想。那個人不是蘇逢時,太好了。

他來回走動、跑跳,激動地手舞足蹈,仗着房間隔音好,還發出了類似其他靈長類動物的叫聲。

真正的小時是誰?在哪裏?這個假的又是哪兒來的?

頭腦降溫後,他開始思考,然後很快,曾經被忽略的事實一下子跳了出來。

——手機。

他想着,急急沖下樓,差點和正在擦臺階的中年婦女撞在了一起。

父親出差、母親應酬。家裏只有幾個打掃的傭人。

他環顧了一圈,抓住了離自己最近、還有些驚魂未定的女人。

“阿姨,”因為家裏的傭人在他離家之後早換了一批,他并不能叫出她的名字,“之前放在我衣服口袋裏那個洗壞的手機還在嗎?”

被他抓住的人聽到齊家少爺這樣發問,吓得直結巴,“什、什麽手機,我、我、我們可不敢洗壞齊先生的手機。”說完,還推脫道,“我也不、不是洗衣服的,我只、只掃地,不幹別的。”

“那你的同事呢?”齊衛東又問。

“她們,她們也是專業的,沒有、沒有人洗壞過手機,要、要不然,我們早就、就被辭退了。”雖然依舊緊張,但看着,倒也不像是說謊的樣子。

齊衛東眯起了眼,沒再為難她,道了聲謝,轉身走了。

他媽告訴他,他的手機是被家裏傭人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一起洗掉才進水壞掉的。

原來不是。

呵。

還有。

那個能讓王檀替他隐瞞的人。?

那個“認識”蘇逢時的人。

那個令他無數次産生熟悉感、相似感的人。

那個讓他差點以為自己瘋了的人。

……

線索還不夠多嗎?

蘇逢時是誰,還不清楚嗎。

不可能是別人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