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人生苦短

“我喜歡的人是你爸。”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鄭松柏并沒有敢看蘇凡瑜,只怕那張與他父母有幾分肖似的臉會勾起他更多的陳年回憶。

讀大三那年,因為向家裏出櫃,他被停了所有的生活費和信用卡。不甘心向家裏低頭,又交不起學費,無奈之下,他選擇終止學業回到國內,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城市開始他嶄新的人生。

在用身上最後的錢買了一張回國機票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做出這個決定,遠不是他那段人生中最難的部分。

作為一個從小就一路拔尖的人,他從沒有體會過失敗,也不相信自己會失敗。雖然手上沒有畢業證,卻也敢和一衆應屆畢業生一起參加秋招,覺得自己就算肄業也是名校肄業,總還是能吊打其他人的。

但事實卻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告訴他,他的著名校友比爾蓋茨只是個不具備參考性的個案。

因為看得起的公司不願意招他,願意用他的公司他又看不上,如此循環往複,在回國大半年後,他依舊沒有找到工作,只能依靠着做一些英語翻譯的臨時工,住着衣櫃鎖壞了都沒人修的青旅,勉強度日。

每天伴着上鋪起床的轟鳴聲清醒過來時,他都必須咬着牙掐着手掌忍住與他争執的沖動,用睡了一夜攢起來的精力專心地對抗那令人崩潰的現實——他的人生可能就是這樣了。

直到千金聯系了他。

說實話,最初,他是看不上千金的。雖說這公司在業內也算小有名氣,而他也看過不少千金的電視劇,但它與那些他的校友們常會選擇的公司是完全沒有可比性的,所以哪怕是在經歷了一輪社會的毒打後,他依舊只是抱着随便去一下的心态踏進千金的大門的。

門口,裱在框裏的毛邊紙上,是一筆娟秀恣意的好字,寫着“人生苦短,做喜歡的事,愛想愛的人。”

無端被切中要害,他晃神了好一會兒,在被前臺帶進會議室的時候,心中稍有些動搖地想,要是他們實在誠心誠意地留我,我也不是不能考慮的。

“我看到了你的簡歷。”

面試官是個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幾歲的男人,長得很俊秀,斯斯文文地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氣勢卻不弱。

“雖然并不想知道你的故事是什麽,但我喜歡有故事的員工,況且你很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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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他。他想。

然後,他看到了他手上的戒指。

再然後,他得知了男人是公司的總裁,不止比他看起來的要年齡大得多,還有一位相愛的夫人,和一個可愛的兒子。

哦,行吧。他當時想。內心甚至并沒有起什麽波瀾。

——他也不是沒有過無疾而終的暗戀,所以理所當然地沒有把自己的心動當一回事,以為這種情感就像未成年時愛慕老師一般,不去管它就會自然地消失,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直到最後的最後,他也沒能放下那個人。

其實在很早的時候,他就已經打算好了要将這個從未宣之于口的秘密帶進自己的墳墓,卻不知道大腦剛才是出了什麽岔子,命令他一定要把這件事說出來。

“蘇凡瑜有權知道真相。”他的腦子說。

“不,”他反駁道,“你只是覺得,如果不說出來,這個世界上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件事了,那麽看起來,這份愛就好像從沒存在過一樣。”

惱羞成怒的大腦不再與他廢話,使喚他的嘴開始幹活兒,而他,在控制不住把話說出來之後,終于艱難地獲得了身體的控制權。

“我開玩笑的。”

像是沒發現蘇凡瑜的僵硬一般,鄭松柏把視線緩慢地從別處移了回來,久經商場鍛煉出來的臉皮讓他的模樣看起來坦蕩極了,“公司裏的那些傳聞我一直知道,總想着得找個時間跟你當面說清楚,就是之前,也沒合适的機會。”

蘇凡瑜稍有些狐疑。在他的印象裏,鄭松柏并不是一個滿嘴跑火車的人。只是他還來不及思考,手機便瘋狂地震動了起來。

比了個抱歉的手勢,他打開手機,發現在短短一分鐘裏,于蕭給他發了一連串快十條信息。

-  小瑜,小钊在你家麽

-  你現在在家麽

-  姜一寧聯系不上他,有點擔心他出了什麽事

-  我們昨天喝了不少酒

-  他心情不好

-  我沒勸住

-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麽?

-  給我個地址

——後幾條顯然是姜一寧拿于蕭手機發的。

蘇凡瑜猛地站了起來,臉上的血色迅速褪盡,“鄭哥,我得回去一趟。”

“怎麽了?需要我幫忙嗎?”

蘇凡瑜搖搖頭,道了再見後就要往外走,走到門口,忽然被鄭松柏叫住了。

“小瑜。”

蘇凡瑜回頭。鄭松柏的半邊臉浸在陽光裏,歲月的痕跡被光溫柔地撫平。

“人生苦短,做喜歡的事,愛想愛的人。”

一張老照片

齊衛東醒來之後的第一件事,是确認腦海裏揮之不去的那句“我會搬出”是真實的,還是他臆想出來的。

昨天晚上還沒換下的襯衫皺皺巴巴地勒在身上,來不及找拖鞋,他一邊沖出房間,一邊喊道,“小時!”

空蕩的房間裏,只有他自己的微弱回聲回應他。

他心裏一沉,敲了敲蘇凡瑜的房間門,又把耳朵貼在了他的門上,“小時,你在麽。”

聽到震耳欲聾的鼓點,他先是一愣,想着小時什麽時候喜歡起這些東西來了,然後才幡然醒悟過來——那是他的心跳。

在門外等了許久都聽不到裏面的聲音,他看了一眼時間,覺得蘇凡瑜理應是起床了,于是終究沒敵過由焦慮、緊張、恐慌等情緒組成的組合拳攻擊,壓下門把手,輕輕推開一條縫,做賊似的向裏看去。

床上的被子疊得平平整整沒有一絲褶皺,唯一的枕頭端正地坐在正中,像是家居店裏樣的板床一般。視線向下移動,地上有序地碼着幾個箱子,一些已經封口了,另一些則還沒有。

完蛋了。

齊衛東踉跄了一下倚在牆上,勉強支撐住發冷發軟的身體,腦內冰冷的鐘聲被瘋狂地敲響。

他的小時要走了。

他的小時不要他了。

而這一切,都怪不得別人,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在小時的心上剜出來的。

恨意湧上心頭,他感覺全身上下的力氣随着怒氣值的上升蓄到了指尖上,忍不住捏緊了拳頭,朝着旁邊的牆面重重地砸下。

一拳。兩拳。三拳。

力道之大,不僅牆灰撲簌着往下掉,連靠着牆一邊的箱子也輕微地晃動起來。

忽然,一個清脆的響動伴着拳頭撞擊牆面的悶響砸了齊衛東一個猝不及防。

他猛地收回手,站定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巴着門框向門縫裏看去。

——那是一個玻璃的相框,從不知什麽地方掉下來,已然成了碎片。

齊衛東被自己氣得眼前發黑,幾乎是連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你他媽就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傻逼,白癡,廢物,蘇凡瑜瞎了眼才會看上你。

惡狠狠地罵了自己一頓,他仍覺不解氣,擡起手便抽了自己一巴掌,待臉頰火辣辣的疼痛感傳到心髒才稍微感覺冷靜消氣了一些。

蹑手蹑腳地推門進去,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确認沒有任何易碎品會被他再次笨手笨腳地碰壞,這才蹲下身,不顧玻璃的紮手,徑直去掏被掩埋在玻璃碎片裏的照片。

小心地将照片上的玻璃渣盡數抖落後,他又反複地摩挲了一會兒照片的表面,确信上面沒有任何的玻璃劃痕,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癱坐在地上,把照片翻了個面,端詳起來。

因為時間久遠的關系,照片有些肉眼可見的褪色,兩大兩小四個人的笑容卻依舊極具感染力,讓與他們對視着的齊衛東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

小時小的時候真可愛。他一邊想,一邊拿大拇指輕輕拂過照片上的小肉臉,蹂躏了好一陣,才将注意力放到其他人身上。

憑着記憶,他依稀辨認出照片裏的大人是蘇凡瑜的父母,卻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另一個孩子和易冉對號入座。

除了易冉,小時還有別的青梅竹馬麽?

他茫然地想了會兒,餘光落在了一旁的玻璃碎片上,忽然瞪大了眼睛。

——玻璃的倒影裏,有一張和照片裏的孩子六七分肖似的臉。

拿着照片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擰緊了眉毛,閉上眼睛,在腦海裏不停地翻找那些東一段西一段的童年回憶,卻是無論如何也沒在裏面找到一點關于蘇凡瑜的蛛絲馬跡。

他的父母和蘇凡瑜的父母是舊相識,所以他和蘇凡瑜從小就認識也是應該的。可鬼故事是,他對蘇凡瑜的記憶是從初中開始的。

從口袋裏摸出手機,他的第一反應是打電話給蘇凡瑜問清楚。但在撥號的前一秒,他停住了。

惶恐像黑洞一般吞噬了他全部的力量。

他不知道蘇凡瑜會不會因為他搞壞了他的東西而更厭惡他一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他無意間的窺伺而更厭惡他一分,更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他不記得他們小時候的會面而更厭惡他一分。

他只知道,蘇凡瑜已經足夠讨厭他了,而他,絕不願意讓這種厭惡再增加哪怕一點點。

重新打開通訊錄,他漫無目的地來回翻了三遍,也不知道聯系誰能讓他得到想要的答案,“啧”了一聲,煩躁地把手機往地上一扔。

一條新消息在這時跳了出來。

-  小钊,生日快樂,媽媽愛你。

抓回手機,撇了撇嘴把信息劃開,停頓幾秒,齊衛東忽然一拍大腿,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小钊?!”這是他離開家以來第一次給母親打電話,另一頭的母親顯得驚喜萬分。

“我小的時候,有沒有見過蘇凡瑜?”

慘兮兮的小齊終于上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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