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赫拉克利特
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氣喘籲籲地到了家門口,看了一眼鞋架,蘇凡瑜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傻。
和姜一寧對齊衛東身體的擔心不同,他很清楚齊衛東昨天晚上回來之後一直沒什麽大礙,因此,在接到消息後,他的第一反應是齊衛東在清醒後因為他要搬出去的事情緒失控離家出走。
所以,當他看到鞋架上那雙他一點都欣賞不了的、在網上已經炒到天價的、據說是什麽藝術家跨界合作的限量版球鞋依然好好地放在他無趣普通的黑色皮鞋旁邊時,一顆懸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
說不清是釋然還是失落,他想,他還是太高估自己對齊衛東影響了。
生怕齊衛東還在睡覺,進門脫鞋後,他一手拿着鑰匙,一手拿着拖鞋,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想着先确認他人在哪兒後再做打算。
只是沒等他多走兩步,出門前還空無一物的垃圾桶便猛地撞進了視線裏。
盯着裏面散落的幾片碎玻璃和一些沾着點點血跡的紙巾,他驀地皺起了眉頭,把拖鞋扔在地上穿好,朗聲道,“齊衛東?我看到垃圾桶裏的碎玻璃了,你傷到哪裏了?嚴重麽?血止住了麽?”
等了半晌,屋子裏也沒有傳來任何回應。
他徑直穿過了半開放式的廚房,本打算直接到他的房門口堵人,卻不想在半路聞到了一股嗆人的酒氣,于是停下了腳步,繞過料理臺,憑着味兒找到了一瓶已經見底的高度料理白酒。
“這個傻瓜,白酒可不能用來消毒。”他自言自語地放下酒瓶,三兩步走到齊衛東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門,“我的醫療箱裏有消毒工具,給你拿來處理一下傷口好麽?”
依舊是沒有一點聲響。
“我知道你現在可能不想見我,但也不用這樣折騰自己,你說呢?”
“……”
“你是三歲小孩子嘛?不就砸碎了一個東西,多大點事兒呀,我又沒有要怪你的意思,別躲着我,好嗎?齊衛東……小钊,我只是在擔心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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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自己的勸說沒什麽作用,蘇凡瑜邊繼續絮絮叨叨地說着,邊拿出手機撥通了齊衛東的電話,試圖來個甕中捉鼈。
“我聽到你手機響了,別躲在裏面不出聲”已經提前到了嘴邊,卻不想,撥通電話後,來電的震動聲卻并不是從齊衛東的房間裏發出的。
“?”蘇凡瑜瞪大了眼睛回頭,尋着聲音過去,有些意外地在自己的房間地板上找到了齊衛東的手機。
地上的玻璃渣已經清理幹淨了,但被遺忘在房間裏的掃帚和簸箕還是暴露了這裏是“第一案發現場”的事實。
掃視了一眼房間,專門擺放照片的壁櫥上突兀的空白格映入了蘇凡瑜的眼簾。
那個地方本來放着的是哪張照片來着?
他試圖回憶,卻無論如何都沒想起來,也不糾結于此,搖搖頭作罷,彎腰撿起齊衛東的手機走出房間,看了一眼鎖屏界面顯示的幾十個未接來電,重新回到了齊衛東的房門口。
“你手機落在我房間裏了。”
他一邊說,一邊按下門把手,卻發現房間門被從裏面鎖上了,只能放棄“自然地假借送手機硬闖齊衛東房間”的計劃,換了個角度苦口婆心道,“姜一寧聯系不上你,急得要命,差點就要報警了。就當是為了他,你出來讓我看一眼,我也好跟他報個平安不是?”
說完,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終于聽到房間裏傳出了聲響。
“你就跟他說,我沒事……”隔着門板,齊衛東的聲音聽上去格外的悶啞。
蘇凡瑜把耳朵貼在門上,試圖辨認他是生病了還是沒睡醒,卻聽他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幾秒之後,硬生生轉折道,“反正你也不要我了,幹嘛還管我?”
蘇凡瑜沒有把他那些小孩子賭氣似的話放在心上,只覺得他越是藏着掖着,便越是傷的不輕,于是忍不住恐吓道,“我跟你說,你這傷口要是沒處理幹淨留了點玻璃渣在裏面,可是會感染的,再嚴重一點的話,需要截肢也說不定哦。”
“我說了我沒……”尾音驟然上揚,“事”字被嗚咽吞沒,留下些凄厲的殘破音節飄出門外。
意識到齊衛東的情緒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糟糕,蘇凡瑜再次想起了在廚房聞到的酒味。
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想,他的面色猛地一沉,“齊衛東,你是不是喝酒了?還喝白酒?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養的七七八八的眼睛你是不想要了?
拿手捂住嘴,他在最後時刻止住了自己咄咄逼人質問。
房間裏傳來了“咕咚”一聲,像是有什麽重物滾落到了地上。
蘇凡瑜抓着門把的手驟然收緊,恨不得直接把門砸開進去,又怕齊衛東再受到什麽刺激,只能反複地深呼吸調整情緒,壓下急切與焦躁,盡可能地用平和而溫柔的語氣道,“乖,開門。”
“我不開!你走!”齊衛東的聲音變得更悶了,蘇凡瑜幾乎能想象他把自己埋在被子裏縮成一團的樣子,“我讓王檀來接我,你別管了!?反正你最終還是會離開的,幹嘛還要裝作一副很在乎我的樣子?”
如果說要開一門叫作“如何應對齊衛東的情緒崩潰”的課,那麽蘇凡瑜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授課教師。想都沒怎麽想,他脫口而出道,“小钊……你知道我不會走的,你趕我走也沒用。”
此話一出,兩人皆是一愣。
——三年前,一模一樣的對話在這棟房子裏原封不動地上演過。
聽的人沒有變,說的人也沒有變,但他們都很清楚,人是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
時間仿佛被無限地拉長了。
蘇凡瑜一邊等待齊衛東的回應,一邊盯着門板放空思緒,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終于聽到了“咔嚓”的開鎖聲。
他忙不疊地推開門,卻是剛邁出第一步就滞了一下——房間的窗簾被全部拉起,只餘幾絲微弱的光線透過窗簾的縫隙偷偷溜進了房間。
借着身後的一點光亮,蘇凡瑜勉強辨認出了床上拱起的那一坨人影,正要走過去,便聽見被子嗡嗡道,“小時,我害怕,我害怕得想去死??。”
恍惚間,蘇凡瑜差點以為自己眼前的是三年前的那條河。
“你別說傻話,會好的,都會好的。”他三兩步走到床邊,輕輕地坐到床上,隔着被子抱緊了裏面硬硬的“芯兒”。
“芯兒”抖了抖,忽然長出了纏人的藤蔓,搖身變成了一朵食人花,緊緊地捆住了他心愛的冒險家。
“你騙人。??你不跟我在一起,我的世界都塌了,怎麽還會好。”
往事可追
蘇凡瑜幾乎要動搖了。
所謂幾乎,意思是如果現在是在夢裏,他會毫不猶豫地相信齊衛東說的話,并不假思索地告訴他“我想和你在一起”。
遺憾的是,他無比清醒地知道這一切都發生在現實中——也就是說,一旦此刻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今後的人生便會被完全而徹底地改寫。
所以他幾乎要動搖,卻到底沒有。
“但是,”齊衛東停頓了一下,嘗試去控制顫抖的聲帶,卻沒能成功,只好咽了口口水,用打着顫的嗓音道,“我現在也不确定,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你最好的選擇。”
蘇凡瑜将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心情五味雜陳,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默默地等待齊衛東給出相應的解釋。
“起床之後,我去你的房間裏找你,不小心砸壞了你的相框,發現了你和我小時候的合影。
我很奇怪,因為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我第一次和你有正式的交集,是在初中的時候。
我打電話給我媽,問她我小的時候有沒有見過你,這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曾經把我寄養在了你家一段時間。
但因為我回家後發了一個禮拜的高燒,醒來後把那段時間發生的事全忘了,所以當我的母親出于嫉妒不斷地在我面前诋毀你、诋毀你們家的教育方式時,我并沒有覺察出什麽問題來。”
蘇凡瑜終于想起了那張缺失的照片是什麽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同齡人中找到能和自己同頻道對話的人,也是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度過的最開心的一個暑假。
那段時間,他們總是一起在房間裏搭帳篷假裝是在野外露營,一起用手電筒的燈光模拟出各種“出現”在帳篷外的小動物,一起徹夜暢想他們在森林裏的冒險故事,一起被突然查房的他的父母吓得大叫,最後一起鑽進被窩裏相互依偎着入睡。
故事的開頭,是兩個冒險家意外地通過木筏進入了一片人跡罕至的森林,而故事的結尾,是其中一個冒險家發現,自己其實并不是人類,也并不屬于人類社會,于是決心總有一天要永遠地留在這片森林裏。
——“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齊衛東在臨走前一派壯志豪情地告訴他,“等我過段時間把十二平均律學完,就會回到這片森林,讓這裏從此籠罩在音樂之神的光輝下。”
可事實上,直到齊衛東成了學校裏赫赫有名的鋼琴神童,他們也沒再說過一句話。
“我真的恨透了我媽的自私,但,”齊衛東哽咽了一下,“我沒有辦法告訴你一切都是她的錯,因為那些傷害了你的事,都是我自己做出來的。”
蘇凡瑜隔着被子,輕輕撫了撫他的背。
“剛才有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特別地差勁,就是在給你開完門之後——因為我發現,當你說你不會走的時候,我沒有絲毫懷疑地信了。
然後我忽然想,對我這樣一個人來說,需要付出多少的愛,才能讓我下意識地相信呢?
如果是我對你說我不會離開,你會相信嗎?
如果……把我換成宋方影的話,你會相信嗎?”
尚沉浸在往事不可追的惆悵中的蘇凡瑜被他酸得一個激靈。
看在他今天異常掏心掏肺的份兒上,他稍作遲疑,最終還是道,“你別誤會,我只是單純地解釋一下,我和宋方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齊衛東抱着蘇凡瑜的手松了松,然後又箍得更緊了一些。
“我去過他家,見過他父母。他媽媽姓宋,爸爸姓方,但是他爸爸叫他媽叫老方,他媽叫他爸老宋,宋方影告訴我,這在他們家,叫‘互相冠姓’。”
話說到一半,蘇凡瑜覺得心口實在堵得慌,便深深地吸氣、再吐出,卻始終不能排出郁結。手下意識地伸向口袋想去摸煙,也因為被齊衛東圈得動彈不得而作罷,只好閉上眼睛,把臉輕輕埋進在了被子裏。
“……你知道嗎?那種家庭氛圍和我們家以前實在太像了,有的時候我看他,就覺得像在看另一個我。”
感覺到蘇凡瑜的靠近,齊衛東把頭湊了過去,憑感覺在被子翕動的地方親了一口。
蘇凡瑜猛地偏過臉,“別鬧。”
齊衛東拿頭蹭了蹭他,像是在說“知道了”,又像是在說“我就要鬧”。
蘇凡瑜有些摸不準,輕輕拍了他一下,繼續說道,“也是因此,在他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會讓我想起我的父母,而那對于我來說,是煉獄一般的煎熬。
所以,就算我喜歡他,我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更何況,我并不喜歡他。
大概,這就叫有緣無分吧。”
齊衛東聽得滿懷希冀,再次拿頭輕輕蹭了蹭他,“那我……?”
“你也……”蘇凡瑜想了想,換了種說法,“我們之間的問題,确實有一部分是因為你犯下的錯誤而導致的,但是如果說我真的完全無法原諒你的話,三年前,我就不會同意和你在一起了。
——我們的人格并非獨立存在的,你身處的環境和家庭都會給你造成巨大的影響,這是你自己無法控制的,所以我不會永遠揪着你的錯誤不放,而你,也不用過度自責。
但是‘有緣無分’,也同樣适用于我們的關系。”
“我不覺得。”齊衛東小聲地嘟囔。
“我這麽說吧。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想不明白為什麽在你‘廣闊’的擇偶标準裏,只有我是被排除在外的。但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這不你的錯,也不是我的,只不過,你是我命中注定會做錯的一道題。”
“一道題?”
蘇凡瑜點點頭,“以前上學的時候,我有一次考試,因為沒聽見老師說要改題幹,花了很長的時間試圖去解一個錯誤的問題——當然,最終也沒解出來。
事後,我挺委屈的,因為那不是一道非常難的題,班上成績不如我的同學也有不少拿了全分。但是……”他輕輕“哼”了一聲,“命運這種東西,有的時候就是這麽奇怪,命裏有時終……”
“是不是x=3?”齊衛東忽然打斷了他,問道。
蘇凡瑜有些茫然,“什麽?”
“我是說,那道題,是不是x=3π改成了x=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