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恕我無法與您交流

說是醫院,其實準确來說,是家療養院,地處交通便利的市郊,幽靜又不荒涼,車一開近,便是滿目的綠化,再煩惱的人見了也能開懷幾分。

登記好自己的姓名,蘇凡瑜拉着非要跟來的齊衛東走在來接他的護士身後,聽那護士絮絮叨叨地從療養院雄厚的財閥背景介紹到這裏高端貼心的醫護環境。

齊衛東戴着口罩和墨鏡,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的,一頭洗過後沒吹造型的順毛讓他整個人看起來乖巧又青春,與他以往的樣子大相徑庭,哪怕是他的鐵杆粉絲站在面前,怕是也很難認出來他是誰。

這也是為什麽蘇凡瑜最終同意了讓他跟來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他不想一個人來。

“……老太太時常提起蘇先生呢,蘇先生是在國外高就吧,剛下飛機嗎?”

蘇凡瑜聽介紹聽得有些晃神,心緒都被周圍枝繁葉茂的樟樹俘獲,意識到自己被提起後還有些發愣,直到齊衛東疑惑地“嗯?”了一聲,才回過神,敷衍糊弄道,“談不上高就,營生罷了。”

護士只當他是低調,也沒看出他無意深入這個話題,又道,“蘇先生太謙虛啦,老太太當着我們的面可常誇您呢,”說着,她學着老年人的語氣道,“別看那些小子一個個沒正形兒的,我們家也是有優秀的孩子的,只不過他這些年一直自己一個人在國外打拼,忙得很,等他有空回國了你們就能見到了。”

礙于有旁人在場,齊衛東沒多說話,只是将頭偏向旁邊“哼”了聲,以表示鄙夷。

蘇凡瑜不輕不重地捏了他一下。雖然知道齊衛東已經在有意識地改變自己的壞習慣,但對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的反應仍顯得有些許刻薄。

某種程度上,蘇凡瑜是理解老太太的。活到她這個份兒上,做的所有事,圖的不過是讓自己心裏舒服些罷了。

雖然從小便沒有見過外婆,但母親卻從不避諱這個話題,直言和家裏因為觀念不合不再來往了。偶爾聊起,也會略帶驕傲地告訴他,自己從小就是父母最喜歡的孩子,甚至他們給公司起的名字“明珠”,指的都是她。

而如今,明珠不在,明珠不再。老太太的心理狀态可想而知。哪怕是撒一點無關痛癢的謊,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是哼她為了一點虛榮心撒謊,”齊衛東湊到他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解釋道,“我是哼她憑什麽覺得你來是理所當然?”

蘇凡瑜失笑,輕輕拍了拍齊衛東的背,表示自己錯怪他了,“別氣,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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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去世後認為女兒的公司應該歸自己所有的家長,會覺得從小到大沒一起吃過一頓團圓飯的孫子應該到醫院盡孝,在他看來是合情合理、完美貼合人物邏輯軌跡的。

是以,在聽到護士那番話後,他的內心平靜極了——對他來說,蘇家不過是一群和他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只要放低标準不設期待,日子總還是能過下去的。如果這點小事都想不開,幾年前他就該一頭撞死在明珠的辦公樓下了。

只不過想開是一回事,重修舊好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既不是聖母也不是軟柿子,沒有被人拿捏後還要上趕着示好的道理。

今天來這一趟,他自覺仁至義盡。

閑聊間,三人走進了一片極其安靜的室內區域,護士驟然住嘴,連腳步都刻意放輕了。蘇凡瑜和齊衛東雖然不明所以,但也沒多問,照做。

沒走幾步,護士停在了一扇門前,敲了敲,打開一條縫,“蘇女士,您孫子來了。”

“哪個?”一個有些沙啞的蒼老聲音響起。

“蘇凡瑜。”

房間裏忽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護士求助似地看向蘇凡瑜,想讓他開口說句話,蘇凡瑜只當沒看見,打算如果老太太表現出一點抵觸就掉頭走人。

“……進來吧。”

算盤落空。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牽着齊衛東走了進去。

從門外看,這只是一片普通的病房,走進後,兩人才發現裏面別有洞天。

老太太的房間差不多有五星級賓館套房的大小,各類設施一應俱全不說,還有很多基于老年人身體狀況的人性化設計,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倚靠在可調節高度的床上,老太太看上去和床頭擺放的牡丹一樣雍容,精神狀态也不似蘇凡瑜猜想的那樣糟糕。

蘇凡瑜下意識想皺眉——他覺得自己是被騙來的,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您好。”他微微颔首。

老太太沒有回應,炯炯有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身後的齊衛東看了許久,道,“這是誰?你包養的小男孩兒?帶這種人來看我,你是想氣死我嗎?”

聽出她話裏露骨的遷怒,蘇凡瑜突然有些後悔來這一趟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明知有很大可能會被傷害的情況下還是毅然決然地來了,甚至還連帶坑害了齊衛東。

這根本不是什麽仁至義盡,是傻。

病房裏的空氣一度凝固。

感覺齊衛東的手心開始出汗,手的溫度卻在變涼,蘇凡瑜心裏一緊。他不知道他為什麽一聲不吭,卻知道自己不能沉默下去。

“說實話,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會和他共度一生,但在此刻,他是我用一整顆心愛着的人,如果您不能接受這一點,那也恕我無法與您交流了。”

“你們打算結婚嗎?”

“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順其自然吧,有孩子的話得上戶口不是?”

“什麽都沒打算就要為了一個男人和家裏鬧翻?毓毓,你瘋了?”

“我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你們。阿樊只是沒能投個好胎,難道就連愛情都不配擁有了嗎?”

“男人都是會變的,何況是這種窮酸地方出來的男人!你還小,所以才會被一時的情情愛愛沖昏頭腦,如果你不是蘇家的女兒,你以為那個男人還會愛你多久?”

“照您這麽說,人都是會死的,何不集體自殺算了?”

“別在這裏跟我鑽牛角尖,我活了這麽多年,你這樣的傻姑娘我見的多了,都是被人騙得人財兩空才知道要後悔!”

“媽,您沒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他明天變壞了,我明天就跟他分手,如果他一輩子不變壞,我可能會一輩子和他在一起,也可能不會。

您覺得我是在為一個不确定的未來和家裏鬧矛盾,但不是這樣的,我是在為您不能接受當下這個我,而和您鬧矛盾。

如果您不能接受我愛着這樣一個人,那也恕我無法與您交流了。”

蘇凡瑜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只知道老太太突然捂住心口,臉色煞白。

本文确實是集合了各種爛俗的狗血套路哈哈哈齊衛東:讓我适應一下身份

殺敵一千自損一千二

過了一會兒,老太太又自己好了。臉上恢複了些顏色,手也從胸前移開,顫巍巍伸到床頭拿起小櫃上的茶缸抿了一口。

像是剛才的對話只存在于平行世界中一般,她不再多提一個字,自然而平淡地轉換了話題道,“今天找你來,是有兩件事,一件是那個電影劇本。”

蘇凡瑜來之前便對老太太想見他的目的多有猜測,這會兒聽她這麽說,心裏也大致有個底,點了點頭,“您說。”

老太太瞟了他一眼,見他反應不大,便把頭朝向窗外,過了半晌開口道,“濤濤都跟我說了,這件事是他做的不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騙了,用了你的本子,又騎虎難下做了錯事。

我替他向你賠不是,但也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既往不咎,把本子授權給他。當然,錢的事好說,只要不離譜,你盡管開口。”

齊衛東猛吸了一口氣,把自己憋成了一只通紅的河豚。

蘇凡瑜則要淡定很多,不僅面不改色,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只有緊緊握着齊衛東的手洩露了一絲情緒波動,“第二件呢。”

雖說要求是自己提的,但老太太仍像是被蘇凡瑜不置可否的态度驚着一般,微微愣了一下,又扭頭盯了他一會兒,才繼續道,“第二件事,是關于千金。

你大學學的是編劇,從來也志不在經營公司,可惜當年你誤會我們的好意,不肯讓我們幫你。我年事已高,過了今天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想到你一個人辦公司辦的吃力,心裏總不好受。

這樣,你呢就把編劇的經濟約簽到明珠,合同我親自幫你看,絕對不會委屈你。你那公司,本來也是小打小鬧,不成什麽氣候,你若是不願意交給明珠打理,我也可以給你找個冤大頭,賣個好價錢。”

齊衛東已經把拳頭攥起來了。他是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和他父母一樣恬不知恥的長輩。

只是對着眼前這個人,不說別的舉動,就是稍微講句重話都得掂量一下她能不能承受住。所以為了不給蘇凡瑜惹麻煩,他什麽都做不了,就只能聽着。

“我了解您的意思了,但恕我不識擡舉,這兩件事,我都不會答應。”蘇凡瑜的語氣還算正常,但齊衛東聽他說出來的話難得有些陰陽怪氣,便知道他心裏也憋着股邪火,“《火眼》和千金可能是您看不上的魚眼珠子,但他們對我來說,是明珠一樣的存在。況且,我已經不再寫作了。”

“為什麽不寫?你以前寫的那些小東西不還拿過獎麽?”如果說之前老太太的驚訝是獵人碰上自己撞樁的兔子,那麽這會兒她的驚訝則像是獵人看見兔子不吃素吃肉。

蘇凡瑜垂下眼,很明顯對這個話題十分抵觸。

見他沉默不語,老太太的嘴角向下按了按,法令紋在臉上刻出深深的痕跡。

她加重語氣道,“你聽我一句勸,人呢,還是得聽從命運的安排,不能太逆反,你既然有這個天賦,又何必浪費。你的……”

她頓住了,許久後,才又輕聲道,“你的母親也不會希望你這樣。”

蘇凡瑜能聽出她的誠懇。

但也正是他們會面以來最掏心掏肺的一句話,讓他幾乎想把自己的心和肺都挖出來扔掉——它們在他身體裏并不聽話,明明上一秒都還是健健康康的,此刻卻集體作弄他,痛得他不得安生。

靠着從齊衛東身上汲取的力量,他咬牙從齒縫間硬生生擠出兩個字,“逆反?”然後控制不住地冷哼一聲,“命運哪裏由得我不聽它安排。”

他看着眼前骨瘦如柴的老人,忽然意識到,對蘇家這群所謂的親戚長輩,他并不是全無怨恨的,無論是因為父母突然離世導致的遷怒,還是因為他們這些年的落井下石。

只是當初,他實在沒有力氣去對抗這種怨恨,又想着他們的痛苦或許并不比自己少,所以才鴕鳥般假裝它從來都不存在,任由它和其他前塵往事一起,被埋葬在過去。

直到這一刻。深埋地底的過去破土而出,往日的怨恨也随之重見天日。

他忍耐了很久,太久了,最終忍無可忍,哪怕是殺敵一千自損一千二的招式,也顧不上了。

“我曾經無數次把我的故事大綱和人物設定發給我的父母,期待着對話框裏有一天會彈出新的消息。但是沒有,一次都沒有。

我換了無數手機,卻怎麽也買不到能讓他們回複我的那種。哪怕是一個字,一個表情,一個标點符號。您覺得命運是在告訴我應該繼續創作嗎?

不是的。它在說,有些話不必再講,因為聽的人不在了。”

耳邊轟鳴,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和心上湧。說完話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和整個世界失聯了——那些重蹈覆轍的痛苦與絕望,将他與這個世界界限分明地分割開來。

他的快樂是假的,而世上其他人的快樂是真的;他的志向是假的,而世上其他人的志向是真的;他的執着是假的,而世上其他人的執着是真的……

他的活着,是假的。

他控制不住脫力地往後倒去,然後……

被一個堅實而溫暖的力量撐住了。

再一次。

老太太又捂住了心口。這一次,比剛才時間更長一些。

監控設備察覺到她的異常,自動拉了警報,不到一分鐘後便有護士推門而入查看她的情況。

确認老太太并無大礙,護士松了口氣,又關心起蘇凡瑜來。她見他臉色慘白神色恍惚,以為他是關心長輩,便好意勸道,“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放寬心吧。警報系統也會自動聯系登記過的親屬,過一會兒就該有人來了,你不是一個人。”

理智告訴蘇凡瑜在這裏和齊衛東一起遇見蘇家人并不是什麽好事,但感性卻讓他無法在這種時候扔下這個猶如一片搖搖欲墜的落葉般的老人。

感受到他的猶豫,齊衛東主動道,“我們去外面坐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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