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投桃報李

走出病房沒多遠,便是一個室外的空中花園,巨大的紫藤架和小橋流水分列兩側,最靠外沿處有個布滿電子設備的小棚,裏面精心養着幾盆蘭花。

也說不清是誰攙着誰多一點,齊衛東和蘇凡瑜在紫藤架下的秋千落座。

從蘇凡瑜的視角望出去,周圍近處沒有一棟高樓,只有開闊的綠地和一些成蔭的喬木,而齊衛東雖然看不到這一切,卻也能感覺到,這裏陽光正好。

或許對一個不過問世事的老人來說,這裏猶如世外桃源般,是個絕佳的将養之地,但對于蘇凡瑜來說,眼前的景色只能用了無生趣來形容,連聊勝于無的安慰劑都算不上。

他努力地對抗着心頭湧上的一陣陣無力感與厭世情緒,手下意識伸進口袋,被煙盒的冰涼一激,想起齊衛東還在身邊,便又忍住了。

靜默地并肩坐了一會兒,齊衛東忽然伸手把蘇凡瑜的頭攬到了自己肩上,用溫熱的手掌輕輕撫着他微涼的臉頰,“你要是累了,就睡一會兒。”

蘇凡瑜沒有反抗,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幾乎是半窩在齊衛東懷裏,像一個在風暴中航行的人想要努力抓住自己的桅杆。

受到鼓勵,齊衛東更用力地把蘇凡瑜往自己的懷裏塞,心裏卻五味雜陳。

他不需要畫面也能知道蘇凡瑜的心情和狀态。他以前從沒有在他面前展現過這樣的一面。

哪怕是在父母的忌日,他也只是相比平時要低落一點點,總懶懶地縮在床上或沙發裏,不願意動,也不願意和他說話。但過了這段時間後,又自己好了。

——這大概就是蘇凡瑜剛才說的,“有些話不必再講,因為聽的人不在了”吧。

他不是那個聽的人。

越想越不公平,他感覺心裏肆無忌憚叽裏咕嚕酸得冒泡,面上卻至多只敢像小貓似的收起指甲拿肉墊不疼不癢地撓人,“你沒有什麽想跟我說的麽?”

蘇凡瑜是真的身心俱疲了,微風一吹只覺得上下眼皮打架。但聽齊衛東前腳還假裝不在意地幹哄他,後腳又忍不住委屈起來,他沒憋住笑出了聲,便也不好再裝睡了。

“不想當編劇是真的,其他的,你權當是氣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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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了個哈欠,本就氣息不足的聲音配上不算太有誠意的說辭,聽在齊衛東耳朵裏敷衍極了。

“氣話和真心話又不矛盾,”他撒氣般地撸了撸蘇凡瑜的頭發,又偏過頭把鼻尖埋在他的發絲裏,“我爸罵我不學好,罵我沒用草包廢物,是因為氣我不能子承父業沒錯,但這話也是他的真心話。”

這種話,要換了任何一個別的聽衆,齊衛東都是絕對說不出口的,但蘇凡瑜不是別人。

三年前,所有出現在他病房的人都勸他、安慰他,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鼓勵他勇敢地面對現實,不要逃避。

唯有蘇凡瑜對他說,“我不是妄圖來做你的救世主的,我只是一根聽到你呼救的稻草,想來告訴你,我一直都會在這裏。”

他見過他所有的不堪與狼狽,又用溫柔将他破碎的自尊細細地包裹起來。這招他耳濡目染這麽久,早學會了,現在拿來投桃報李順手得要命。

“星星,雖然你喪唧唧的樣子也很可愛,但我既然聽到你的求救了,就一定會盡力做一根合格的稻草。”

石橋下,人造的溪流緩緩地流淌着,潺潺水聲散漫地填滿了整片空間。

伴着流水聲,蘇凡瑜的聲音被風輕飄飄地吹到了天上,又随着地心引力緩緩落下,“齊衛東,你覺得絕望是什麽樣子的?”

齊衛東聽他提“絕望”二字便忍不住心口發顫,更用力地摟住他,想了想,忽然驚覺這個詞于他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是天崩地裂,沒有一點光,是能撕裂世界的十級風暴……吧。”

蘇凡瑜擡眼看他,發現他雖然描述地慘烈,掉了一半口罩的臉上卻沒有什麽負面情緒,才又移開視線,道,“我的絕望不是這樣的。我的絕望,是一點一滴,水滴石穿,等發現時,心上已經被它鑿出了一個大洞,藥石罔效。

所有的快樂喜悅進去一瞬又溜走,無論如何也留不住,只有一種感覺時時盤旋着——我覺得這個世界非常無聊,好像是在按部就班打一個已經達成結局的單機游戲。

後來……”

門裏隐隐傳來了一些嘈雜的腳步聲和人聲。蘇凡瑜扭頭,看到蘇子昊帶着幾個他不認識男女雄赳赳氣昂昂地到了。

“有人來了?”齊衛東問道,“蘇子昊?”

“嗯,你要不在這裏坐一下,我過去和他打個招呼就來找你。”蘇凡瑜一邊說一邊起身。

“我跟你一起。”齊衛東重新給自己戴好口罩,拉住了他的手,并不想讓他在這個狀态下一個人去和蘇子昊打照面。

“萬一……”蘇凡瑜有些猶豫。

“認出來就認出來,他愛傳我什麽八卦我不關心也不在乎。”齊衛東知道蘇凡瑜在顧慮什麽,幹脆地堵住了他的話頭。說完,又稍用了些力拉了拉他的衣角,“也不着急,你先把剛才的話說完。後來什麽?”

看了一眼在病房門口一邊等護士一邊和身邊女伴嬉笑打鬧的蘇子昊,蘇凡瑜重新坐了下來。

“後來,寫畢業大劇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寫不出東西了。

一開始,我以為這只是瓶頸,一個人關在房間裏拉片、去影展電影節找靈感,能做的都做了,也沒什麽成效。直到給我們公司的小編劇改本子的時候,我才忽然明白過來。

寫作是人出于表達欲自然而然的結果,他們想向世界喊話,想和異見者論辯,想替弱者發聲,所以不管能力如何,努力一下總能寫出東西來。

但我已經沒有什麽想要說的了。因為命運對人早有安排,多說也無益。”

他覺得這世界無趣極了,而世界也不怎麽回應他。他們相看兩厭,像一對被迫聯姻的夫妻。

沉默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麽,齊衛東忽然倒吸了一口氣,只是還來不及說話便聽不遠處傳來了蘇子昊的聲音。

“喲,我說怎麽今天有事兒呢,原來是你這個喪門星來了啊。”

蘇子昊顯然是熟悉老太太病危場面的,又是被迫來這一趟,敷衍的很,看了老太太兩眼後便出了病房,打算在花園裏溜達一下再走,以防被人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上捉到把柄。

沒成想,碰到了蘇凡瑜這個不速之客。

攬着身邊的一個女子,他一邊晃悠着走近,一邊不停地打量着蘇凡瑜身邊的齊衛東,确認這是個生臉後,嗤笑一聲,道,“這又是誰?你姘頭?追不上齊衛東就另找一個瞎子騙自己?”

大概是怪蘇凡瑜打斷了他的好事,他說出來的話比往常還要多幾分怨氣。

蘇凡瑜尚在考慮當着這些人的面要用什麽尺度的話怼他,被點名的齊衛東便先開口了,“這臉皮也是夠厚的啊,”他低低地笑了笑,笑完,又把聲音壓得更低,“只會回家搬救兵的廢物竟然還能在這裏大放厥詞?我也算見識到了。”

蘇子昊眼睛一瞪,“你算什麽東西?!”

像是正等着他說這句話,齊衛東輕輕地“哼”了一聲,“我是葉昭。”

他說的認真極了,蘇子昊一時分不清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叫這個,愣了一下後,決定先罵了再說,“你神經病啊?走火入魔了?”

齊衛東其實并不擅長演戲,本意也只是想先愚弄他一下,再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發現蘇子昊竟然有三分相信後,他雖稍顯意外,但腦筋轉得飛快,頃刻間便有了主意。

反正此刻戴着墨鏡和口罩,常年不訓練的臉部肌肉并沒有什麽用武之地,所要做的不過是用聲音裝逼罷了。這是他的長項。

想着,他很快調整了情緒,再次哼笑道,“天道好輪回,善惡終有報。若不是這裏不能用劍,我定要你今天償清犯下的口孽。”

文绉绉酸倒牙的臺詞,配上游刃有餘卻暗藏殺機的語氣,倒還真有那麽幾分絕世高手的神韻。

蘇凡瑜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不拆穿,只盡量地抿緊嘴角,不讓自己笑場。

“還有,我并非眼盲。”趁着蘇子昊反應不過來,齊衛東乘勝追擊道,“火眼的第三重,我總會煉成的。”

蘇凡瑜一愣。

齊衛東的尾音帶着漫不經心的笑,像是在嘲諷。但他知道不是。他的語氣對一個嘲諷來說太過溫柔了些——他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

不知道是因為害怕神經病殺人判得輕,還是真的以為自己眼前站着《火眼》的男主葉昭,蘇子昊沒有再和他們多糾纏,倒退兩步後便急急離開了花園。

看着他徹底消失在視野中,蘇凡瑜率先笑出了聲。齊衛東聽他笑,也跟着笑,一邊還嘟囔道,“誰讓他打斷我說話的。”

“這種整人的辦法也就你能想得出來。”

“整他?”齊衛東不屑地切了一聲,“我才不會為了整他浪費腦細胞呢。只不過他正好撞在我槍口上了。”

蘇凡瑜知道他說那番話醉翁之意不在酒,卻不清楚他究竟想要表達什麽,便笑道,“你這火眼第三重悟出來什麽了?”

“火眼”是葉昭所在門派的獨門心法,分為三重境界。

第一重叫作見天地,講求看破世間的規律法則,找到招式中的破綻;第二重叫作見自我,講求看清自己身上存在的問題,盡可能地使自己的招式無懈可擊;第三種叫作見菩提,講求看破因果,明白事物發生的緣由,大成者,可在天地動蕩之時,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而要突破第二重境界達到第三重,則必然會經歷在修煉過程中因為經脈逆行而引起的失明。

是的,葉昭會突然看不見,正是因為他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門派裏唯一一個突破第二重境界、摸到第三重境界門檻的人。

而在經歷了諸多冒險與坎坷後,他終于突破了心境,領悟到了第三重境界的真谛,也自此重見了光明。

“星星。”齊衛東再一次抓住了蘇凡瑜的手腕。

“人類和其他許多物種一樣,都是獨自出生又獨自離世的。哪怕是雙胞胎、哪怕是世界末日,這種獨立性也不會改變。

它告訴我們,在成為任何別的東西之前,我們首先都是獨立自主的個體。因為獨立,我們無法擁有真正相同的喜怒哀樂,因為獨立,即便是說着相同的語言也很難相互理解,因為獨立……人和人之間的聯系,可能說斷就斷了。

這是在我們出生前就注定好的、屬于人的宿命。”

蘇凡瑜的脈搏猛烈地跳動着,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觸感,齊衛東卻仿佛能感知到他內心撕裂的痛楚。

咬牙深吸一口氣,他繼續道,“但是,生死之外的事,是命中注定還是人定勝天,誰又說的清呢。

在我認識生不逢時的時候、在我認識了真正的蘇凡瑜的時候、在我發現蘇凡瑜和生不逢時是一個人時候,算起來,我一共愛上了你三次。

——就像你雖然相信命運無法被更改,卻還是竭盡所能地想要把我從苦海中拉上岸來一樣,不管命運是如何安排的,愛上你這件事,是我自己選的。”

手背上傳來了點滴的濕意,耳邊卻沒有任何聲音。齊衛東心裏一揪,終是有些苦于無法親眼看到畫面了。

“我的大編劇,”他張開手臂,像孔雀張開尾翼,“讓我來做你的故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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