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臨終
打完那通電話後,蘇凡瑜的臉色始終很差。
說起來,他和老太太的見面次數其實屈指可數,且回憶起來也都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歷,但想到她命不久矣,他仍是不大舒服,只覺得一股氣憋在胸口,酸酸漲漲,不痛不癢。
或許是因為她是他和母親之間所剩無幾的聯系之一,又或許是因為想到她們母女二人說不定可以久別重逢,他想不明白。
易冉和齊衛東自然是不會放任他這樣一個人離開,追問再三後得知實情,都義不容辭地表示要跟去。
蘇凡瑜先拒絕了易冉,見他一臉“你怎麽不拒絕齊衛東”的氣悶,安慰道,“船兒,你別跟他叫勁兒啊。你永遠都是我排第一位的遺産繼承人。”
齊衛東沒想到蘇凡瑜會說出這樣的話,眉毛一跳,臉色晦暗不明。
易冉的表情倒是明顯好了不少。
當年,蘇凡瑜因為生怕自己遭遇不測——事故也好,自己一時想不開也好,所以鄭重地找了律師,想和他簽署遺産贈予協議。
起先,他是不同意的。
倒也不是覺得受之有愧,只是覺得他那段時間的狀态過于喪氣和暮氣了些,若是再多給他一個不再有牽挂的理由,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
但蘇凡瑜心意已決,執着地勸了他很久,最後說,“遺産不是人死了之後剩下的東西,而是人希望不管他在不在都能留下來的東西。
千金是我父母的精神所在,以後也會是我的精神所在,如果到時候還沒折騰完,我希望你能擁有它。無論是賣掉還是自己經營,我都相信你會替它做出最合适的選擇。
至于其他零星的小家當,我知道你也看不上,權當是千金的管理費吧。”
——所以不管怎麽說,蘇凡瑜在和齊衛東複合之後,依舊選擇他而不是齊衛東作為他的精神繼承人,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齊衛東倒是從沒想過什麽遺産的問題,更不會去惦記蘇凡瑜的錢,只是聽他這麽坦然提及身後的事,心裏不太舒服,忍不住偷換概念道,“喲,星星,你這是把易冉當兒子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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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凡瑜瞥了他一眼,想着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便轉移話題道,“你也別跟來了吧。我的保镖加上你的保镖,這是去探望,還是去砸場?”
——他倆最近出現在公共場合都會各帶一隊保镖,今天吃飯,光是這些人就安排了三桌。要換作是平時,八個便衣混在人群當中,只有兩個穿着統一黑色作訓服貼身跟着,看起來也不算誇張。但若是他們一起行動,又要去人流沒那麽密集的地方,這點人手就有些過于顯眼了。
“粉絲又不知道我的行蹤,其實我覺得不帶保镖問題都不大,如果真碰上瘋子,有我保護你就夠了。”齊衛東立馬建議道。
見蘇凡瑜一副不太贊同的樣子,他想了想,又道,“你要是覺得不安全,也可以少帶幾個,讓他們坐兩輛車一前一後跟着就行。說起來,對上蘇家,也确實是帶點人手比較好。那群人沒一個好東西,又是特殊時期,要是借口情緒失控,趁人多勢衆欺負你怎麽辦?還是防着點吧。”
見他思慮周全,蘇凡瑜琢磨着也沒什麽可反駁的,便應了。
臨近夜深,路上車流不大,一路暢通無阻地到達療養院,不過花了半個多小時,甚至等蘇凡瑜和齊衛東抵達病房時,包括蘇子濤在內的一些小輩都還在路上。
蘇凡瑜和蘇家的小輩打交道不多,很多人的名字他都不太清楚,更不會知道誰來了誰沒有來,但在場的大人們他基本都認識——當年來找他麻煩的,這裏有一個算一個。
所以他只和喊他過來的阿姨簡單打了個招呼,便走到病床前望向臨終的老人。
對于蘇凡瑜的積極,蘇子昊很有些看不上,但見他身邊還跟了個之前見到過的“瘋子葉昭”,他也沒敢嘲諷得太難聽,只道,“你倒是比親孫子還上心啊。”
或許是因為老太太久卧病床,家裏人都有了心理準備,無論是他還是在場的其他幾個人都沒有表現出什麽不舍和悲傷。這個其實也還能理解,但對于蘇子昊的主動挑釁,蘇凡瑜就有些接受不了了。
——這都什麽時候了。
看了一眼戴着呼吸機、胸膛起伏微弱、眼睛緊閉着的老太太,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緒,張了張嘴,又閉上,就聽蘇子昊再次锲而不舍道,“我媽通知你的時候,我就該攔着她的。現在倒好,給你機會假惺惺演上了。”
蘇凡瑜剛壓下去一點的火氣“噌”地冒了上來,終究是沒有忍住,道,“可能有些人沒有心,所以上不了吧。”
話說出口,他就後悔了——他和老太太、和蘇家的關系實在不大,即便他們是真的不太像話,他又有什麽立場對人家的家務事指手畫腳呢?
蘇子昊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你誰啊?”
齊衛東在墨鏡後面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十分想讓在車裏等着的保镖把蘇子昊套麻袋揍一頓。也顧不上什麽合不合适,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麽,忽然聽見病床上有了動靜。
“小瑜……”
一時間,房間裏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有些微妙。
蘇凡瑜本已經打算離開,聽到聲音,也只好暫時放棄了這個想法,湊到老太太跟前。
病床上的老太太目光渙散無神,俨然是看不清眼前東西的,但只看了他一眼,渾濁的眼珠裏竟落下了淚來,“小毓……”
蘇凡瑜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老人喊的可能不是他,而是自己的母親。
“如果哪天你過得不開心了,就回家吧……”老太太此時說話已是極吃力,卻還是堅持着拼命把話從氣管裏擠出來,“……你哥哥姐姐們要是到你公司來鬧……你就告訴我……我幫你教訓他們……”
即使遲了這麽多年,她憋在心裏一輩子的話,在最後時刻也還是想說出來——父母想保護你,願意永遠做你的港灣,無論你是否需要。
蘇凡瑜有些觸動,但更多的是意外。
雖說母親曾經告訴過他自己在家有多受寵愛,可他依舊沒有料到老太太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用餘光瞟了眼周圍的長輩,看到他們的臉上盡是難以言喻的嫉妒與委屈,他忽然覺得自己以前可能是想錯了。
——當年他們來找他麻煩的時候,或許不是真的為了求財,而是因為母親的緣故遷怒他罷了。
誰又能接受呢?父母的偏愛永遠落在那個天資過人、被捧在掌心、卻二十出頭離開家、從此再也沒有和家裏吃過一頓團圓飯的小女兒身上。
而他們陪伴了父母一輩子,最後換來的,不過是一句“我幫你教訓他們”。
這并不公平。蘇凡瑜想,可人心從來都不是公平的。
許是因為生怕老太太當真會撐着一口氣教訓他們,即便臉色難堪,也沒人主動找蘇凡瑜的麻煩,就連蘇子昊也在老太太發話後?????消停了下來。
午夜過後不久,老太太在又斷斷續續和子輩孫輩說了會兒話之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大概是想說的都說了,想見的都見了,她的面容看起來安詳而平和。
這是蘇凡瑜第一次親眼看到和他有關系的人在他眼前離開,除了心口有些悶之外,對于在場的所有人,他還很有些淡淡的羨慕——至少這些人能在最後時刻陪伴在親人身邊。
蘇家是個大家庭,十幾號人一齊出現,即便房間寬敞,此時也幾乎被占滿。蘇凡瑜聽着他們互相勸慰,愈發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便識趣地帶着齊衛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在兩人都沒有在人前和戀人過于親密的習慣,所以直到走出療養院大門,齊衛東才牽起了蘇凡瑜的手,和他十指緊扣。
蘇凡瑜的手很涼。齊衛東把他的手揣進自己的口袋裏,又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摸他的頭,???“你想抽煙的話就抽吧,沒關系的,不用顧及我。”
捏着煙盒的手一緊,蘇凡瑜擠出一抹笑來,“你現在底線低得連’原則’都不要了嗎?”
“不想笑就別笑了。”齊衛東把他的嘴角扒拉下來,“我雖然讨厭煙,但也不至于一點點都聞不得。其實吧,與其說讨厭你抽煙的味道,倒不如……我說不清楚,讨厭你抽煙的感覺?”
蘇凡瑜一愣,“抽煙的感覺?”
“就是……你每次說‘我出去抽根煙’的時候,我都覺得你是不開心的。”
回憶的盒子被猝不及防地打開,齊衛東突然站定在了原地,掰過蘇凡瑜的肩讓他和自己面對面。
“一開始,我想,你要是願意讓我而不是煙替你分擔煩惱就好了,但又不想顯得自己太巴結,所以才會刁難你,嫌你抽完煙身上味道重。”
蘇凡瑜臉上明晃晃的詫異清晰地印在齊衛東的墨鏡上,也印在了他的眼底。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那樣遷就我,又……”他停頓一下,隔着口罩摸了摸鼻子,“又不想你覺得我是個反複無常的人,所以一直沒找到時機跟你說明。後來慢慢的,因為你一次也沒有在我面前抱怨過,我就想,可能是我感覺錯了吧。可能其實,你只是煙瘾犯了而已。”
蘇凡瑜重重地抿了一下嘴唇。
雖然齊衛東墨鏡口罩全副武裝地戴着看不到表情,但光是聽他說話的語氣,他也能猜出來——他肯定皺着鼻子,撅着嘴,眼睛裏閃着委屈又期待的光,讓人特別想……
餘光确認了四下無人,蘇凡瑜輕巧地勾下齊衛東的口罩,在他撅得能挂油壺的嘴上“吧唧”親了一口,又幫他把口罩戴了回去,整個過程快得像一陣風。
齊衛東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真實發生的事還是他腦海中的想象,頗有些怔,便聽蘇凡瑜道,“小钊,我想戒煙了。”
“真的?”齊衛東瞪大了眼睛,并不太信——這幾年裏,蘇凡瑜前前後後嘗試了不知多少次,戒煙糖、戒煙貼、電子煙,什麽方法都試過,可成效都不大。
蘇凡瑜看着墨鏡上笑意真實不摻假的自己,用力點了點頭,“你比煙好用。”
齊錦臺打來電話的時候,蘇凡瑜和齊衛東已經坐上了車準備離開。
“你們先別急着走,你把電話給蘇凡瑜。”齊錦臺不容置疑道。
齊衛東對他的态度很有些不爽。“哼”了一聲後,雖然吩咐保镖先停車,卻并沒有聽他的話,讓蘇凡瑜單獨與他溝通,只遞過一只藍牙耳機給蘇凡瑜,示意他說些什麽。
“齊總你好?”蘇凡瑜有些不明所以道。
“你是小钊的男朋友嘛,不用叫得這麽生疏,我虛長你幾歲,你叫聲哥就行。”
蘇凡瑜和齊衛東交換了一個眼神。齊衛東搖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齊錦臺這大晚上的是在發什麽神經。
于是蘇凡瑜沒有搭理他的套近乎,公事公辦道,“請問找我有什麽事嗎?”
雖然碰了個軟釘子,但齊錦臺聽起來倒也不太介意,語氣一如剛才,道,“明珠的法務總監正在去療養院的路上,你們即便現在走了,等一下也會被叫回來。我就是好心提醒一聲,你不用對我這麽戒備。”
蘇凡瑜第一反應是明珠托了齊錦臺來做說客,但聽他的用詞,又覺得不像,皺起了眉,“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一會兒如果老太太的遺囑裏寫了要分你點東西的話,我建議你接受。畢竟就憑你那小公司,是養不起小钊的。”
齊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