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鹿
晚餐吃的是炒雞蛋。陸川炒的。
“小陸,我說你呀,廚房在,就是用來用的呀!不然……”說這句話的時候,阿茶臉上的笑意促狹,帶些嫌棄,“不然我幫你燒了它吧。”
“可是……我只會炒一樣菜。”陸川有點為難,“而且許久沒做了。”
“就它了!”阿茶居然笑嘻嘻地打了個響指,但陸川竟不覺得流氣,那紅袖子輕輕一擺,只顯得潇灑意氣。
于是阿茶倚在屋子的門上,看着陸川捋起袖子坐在小矮凳上刷鍋——陸川家的廚房還是很幹淨的,只是鍋很久沒用,看起來有些髒。
那個看起來溫吞吞的書生,拿竹刷子刷鍋子的模樣,竟也是跟拿筆時那般耐耐心心的——舀水,刷兩下,用額頭蹭蹭卷起的袖管,低頭,再刷兩下。好像沒有什麽能改變他,好像年年歲歲,他都會在這裏,打掃打掃屋子,刷刷鍋碗瓢盆,然後安安心心平平靜靜過完一輩子。
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子,放在這個書生身上,好像也沒有那麽差,阿茶心裏竟還生出些隐隐的豔羨——這樣子的生活,似乎也還值得過一過的。
其實,雞蛋炒的并不是很好。但是酒很好。而阿茶吃起來的樣子,仿佛炒雞蛋就是最最應該配酒的下酒菜,而陸川也是個最會做這道菜的廚子。他們一邊吃一邊聊。嗯,主要是阿茶在說,而陸川認真地聽。
“小陸,你去過泰山嗎?”
陸川當然搖了搖頭。
“一二月的時候,我一個人去泰山山頂看日落,我發覺呀,那些人都是騙我的,爬得高些,日頭不還就是那個日頭?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卻只覺得山風吹得我好冷。倒是夜間的星辰更美些……”阿茶慢慢吃雞蛋,慢慢飲着楓釀,一手托着腦袋慢慢說。她從泰山山頂的星辰說到川蜀山野裏漫山的野花,從長江的奔騰奇險說到了南國的綠岸秀水,好多好多地方,都是這一年來,她足跡所踏過的所在。陸川似乎看見了那一抹紅色的身影,拿着一小壇子酒,在山巅、在谷底、在江河上、在青瓦下,飄然來去,笑意疏狂。那一幅幅圖景,定然很美。
只是不知道阿茶在這孤單的自由裏,可會有些許寂寞凄清呢?陸川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女孩子,讷讷地這麽想。
阿茶其實也很久沒有對誰說過那麽長的話。她想把那些她看見過的、玩過的、吃過的,統統講予這個書生聽。因為她想起來,在那些地方游蕩的時候,只是很偶爾那麽幾次,她坐在樹上喝酒,低頭之際會想起來眼前這個書生,想到他請她吃的霜葉糕,想到他木木地說“哦”的樣子。那時候她在猜,如果那個丹霞鎮裏沒見過世面的書生和自己一起看見眼前這片大好風景,他會有怎樣的反應?是下巴掉在地上再也撿不起來?還是依舊那樣不緊不慢地“哦”一聲?現在看看,好像還是後者更靠譜一點。阿茶就着醉意,忍不住吃吃笑了。
酒酣耳熱,本是最最惬意的時刻。而白鹿恰恰就是這個時候闖進來的。
過日子不像那些演繹話本,有包袱,有鋪墊。白鹿來的時候,就是那麽毫無征兆地,意料之外地。
白鹿他不是一頭鹿,而是一個人。一個帶着一把長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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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陸,你去過南京的姑郢軒沒有?我同你說,那裏的菜啊,真是……”阿茶本來講得正開心,突然停了下來,不說了,也不笑了。
屋子裏一下子安靜得可怕。
陸川想問,但這時他也聽到了。有人來了。不會是方姨,那個人的腳步在這麽沉的夜色裏也很篤定,踩在落下的葉子上,聽起來很沉穩,很有力。村子裏已很少有這樣強壯的人。
陸川想得一點也沒有錯,來的是鎮外人,是來找阿茶的。阿茶縮了縮鼻子,皺眉只跟他說了句:“這人可真讨厭,小陸,幫我打發了他吧。”她就躲進了裏間卧房。她都沒有說來的人是誰,但陸川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地點點頭,對着裏間已阖上的門道:“哦,好。”
那個人沒有敲門就進來了,帶進了一陣涼風。
果真不讨人喜歡。陸川已站起來對着那進來的穿着一身黑色大氅、帶一把古舊橫刀的人,被冷風激得打了個哆嗦。
“什麽事?”陸川像普普通通的一個被不速之客驚到的主人家,睜大了眼睛看他。
“找人。”對方聲音低沉沙啞。
“你是什麽人?又找什麽人?我飯吃的好好的……”陸川開始像被驚吓到似的碎碎念。
“我叫白鹿。找一個紅衣服的女賊。就在裏面。”對方一直冷硬地站的筆直,這時舉刀點了點裏間的房門。
“胡說。”陸川斥起人來也是毫無氣勢,他一步擋到舉起的刀和房門之間,窒了一窒,又在心裏輕嘆一下,方道,“裏面…是我的娘子,她叫阿音。她從來都不喜歡穿紅的。”
………阿,音?
“叫她出來。”白鹿還是舉着刀,渾身紋絲不動。
“她睡了。”陸川慢慢地說,半步也不讓。
白鹿上來就要把他掀開。動武的話,陸川可就半點辦法也沒有了。但他絕不能讓白鹿進去。阿茶說的,自己要把他打發走。“為什麽找她?”陸川這回結結實實嘆了口氣,在白鹿動手前勉強坦誠了。
“賞金獵人,抓賊換錢。”白鹿倒不是很着急,停手淡淡地看着陸川。
“那為什麽偏偏是她?”陸川被他看得咽了下口水。
“方便,好抓。”真是嚣張到令人不快的回答。
不過陸川終于松出了一口氣:“那…你不是為人,而是為錢喽?”那個時候,偷聽的阿茶第一次覺得,小陸這個人雖然遲鈍,但是一點也不笨。他懂得尋找一個人的動機,從而說服他,解決問題。
果然白鹿挑眉看看他,然後毫不臉紅地承認:“沒錯。我最近,沒銀子買花生吃了。”
“別抓她了吧,”陸川因為緊張而繃緊的臉柔了下來,他居然還沖白鹿笑了笑:“我有錢。”
剛剛還在心裏贊他的阿茶忍不住想沖出去錘他的腦袋:這個書生!到底知不知道官府檄文上通緝她的賞銀有多少?!那是他在這深山冷岙裏給人家寫寫書信,恐怕八輩子都賺不來的數目。
“檄文上寫了多少錢?”陸川果然不知道。
白鹿倒是玩味地笑了,估計和阿茶想的差不多。左右他聽出來裏間的人一直沒走,于是就環手抱劍,歪頭看着陸川。“一百兩。”他故意多說了一倍,還頓了頓,“黃金。”他倒要看看一個窮鄉僻壤的窮書生如何變出這麽多錢財來。
陸川并沒有去拿錢。他只是走到書案邊,舀了一點點水到硯臺上,像要替方姨李伯修家書時那樣慢條斯理地磨着,他說,“你等會兒啊,我寫一封東西。你拿到最近的一個興泰錢莊,交給掌櫃的,就可以了。”
白鹿怔了怔。阿茶也怔了怔。
陸川眉眼淡淡的,只在下筆的時候遲了一下,微微蹙了下眉。
寫完了,他起身去打開下層的書櫃,整個人都探了進去,在裏面摸索了半晌,才一頭灰地出來了,手裏拿着個極小的錦盒。他看着那個錦盒,他的眼神裏像有一聲嘆息,好似想起了很久很久的一些事,久到已經忘記了是該對它們笑還是哭。于是只剩一聲嘆息。
他打開了錦盒,裏面是一方小小的印鑒。他坐回椅上,鄭重地拿那印鑒沾了印泥,舉起來,手又是僵了一僵,方才一下摁了下去。若是阿茶看得見陸川按印時的神情,一定會覺得,他的表情嚴肅地不像他。
陸川拿起紙,遞給已走到書案邊的白鹿,“喏,一千兩,黃金,應該…夠了吧?”他居然在後面又多加了一位數字。
白鹿眯起眼看了看,紙上只有寥寥數語:“茲予執信人取黃金一千兩。川字。”然後是紅紅的一個印,裏面歪七扭八的篆字,白鹿沒有精神去分辨。“你姓什麽?”他只問了一句。
“陸。”陸川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陸地'的'陸'。”
白鹿點點頭,回答上一個問題:“夠了。”他把紙揣進懷裏,轉頭就要走。
“……等等!”白鹿走到門邊的時候,陸川又叫住了他。
白鹿回頭,看見陸川拿了那一方印鑒疾行過來,一把塞進了他手裏,他說:“這個…也一同給了掌櫃的吧。還有,想求你一件事。”
“什麽?”
“千萬別告訴掌櫃的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陸川又露出了鄭重的神色,帶着确實的懇切。
白鹿打量了他兩眼,“好。”
陸川終于把這個人打發走了。
而且,有些東西,也是時候徹底丢棄了吧。從此,真真正正地一刀兩斷,各不相幹。他已經沒得回去了。
那麽,就割舍得幹淨。不留下任何痕跡。
然後好好地,過現在的日子。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人家白鹿也是很有愛的啦(⊙v⊙)花生控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