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張廣之站在太子殿正殿廊下,不禁微嘆。兩月有餘不曾入宮的他竟不知宮中風光已秋意乍現。宮人在身邊來往穿梭,花園子裏那清麗的蘭花都被換下了,絢麗燦爛的菊花正當時分,各盆各株頂着花苞争寵待放。

宛如深宮裏的美人。

風水眼中的金魚足足有一個拳頭大了,單尾或雙尾皆有,魚尾徐徐劃着水,更像是秋日見不着的蝴蝶。張廣之等得閑,用手點着水面逗那名貴金魚取樂,就聽身後一陣急急的腳步聲踏來,小聲兒氣道:“這魚哪兒是能拿手戲弄的!張大人多日未回也就罷了,一回就作害玩意兒!風水眼中的魚兒若是養死了,奴婢上哪兒給殿下補上?”

張廣之背向一愣,回首笑道:“原來是玉兒妹妹,怪我眼拙不識泰山,吓着這金魚了。我給魚陪個不是,別氣別氣。”

風水眼乃是太子月前布置下的四鼎水缸,每鼎皆能藏進兩個人去,鼎高足有三尺。光是這鼎的四枚鼎腳就做足了功夫,均雕着蝠紋金銮獅抱球,栩栩如生,玲珑活現,給太子殿的檐下添足威嚴。

祁谟其實哪裏懂什麽風水,只是看這鼎缸順眼,便找了個緣由跟皇後讨來了。想着小福子在殿裏無聊,特特派人尋來名貴的金魚給他養着看看,還吩咐下人萬萬不可養死了。頃刻間遍宮都傳過了消息,有的說太子夢魇纏身故而請大師寫經貼在風水眼上驅邪,有的話太子殿中陰氣大盛需用風水眼震住,一時人雲亦雲。

空穴來風的事兒多了,只有小福子當了真,日日和玉兒姐唠叨,一會兒哎呀這金魚可是寶物能辟邪呢,一會兒哎呀可千萬別養死了魚兒,別叫髒東西進了正殿大門。太子只得咽下初衷,看本來是給小福子當玩意兒的金魚被這個小東西當寶貝供起來。

玉兒聽了一甩絹子笑道:“什麽有眼不識泰山,張大人這書怕是讀少了。有這弄魚的功夫還不如幫着下人搬幾盆花,省得力氣沒地方使,叫您累着了。”

“咳……這……玉兒妹妹若是吩咐,我搬就是了。”張廣之臉上少了幾分沉悶,低着頭笑道:“我讀得書少,往後不弄這寶貝魚就是,妹妹別氣。你要多少盆蘭花,我給你搬來就是。”

“蘭花?這會兒哪兒還有蘭花?”玉兒拿手絹捂了嘴笑道:“張大人恐怕是宮外的神仙日子過糊塗了,現下都什麽日子了?一過八月蘭花需挪去避陽的南面,沒見着咱們園裏的蘭花都換地方了?這時候可沒人種蘭,正是賞菊呢。還是蘇大人有見識,去年就叫花房種下了好菊花,連瑤臺玉鳳和綠水秋波都搬來了。太後和娘娘喜歡得不得了,咱這兒也得了幾盆,那才叫……嗯,蓬荜生輝。”

張廣之聽玉兒說得愈加熱鬧,只跟着笑,不再言語了。等玉兒熱鬧夠了,從三品侍衛錦衣的腰帶子裏拈出一個玩意兒,獻了過去。“是……蘇大人的東西必然是好的,旁人哪兒尋得來,更是聽都沒聽過。這個是宮外市集上給玉兒妹妹挑的,尋常東西,妹妹拿着玩兒去吧。”

玉兒盯着那盆花團錦簇的紫菊正出神呢,略略一看,拿在手中掂量起來,問道:“張大人這個看着也稀罕,沒見過呢。”

“這叫佛豆,木頭雕的。”張廣之打量着玉兒發髻中點綴的幾只朱釵,更覺得自己寒酸了,忙添道:“妹妹好東西不缺,這個拿着玩兒吧。”

“那就先謝過張大人了,必定好好收着。”玉兒雖說不大喜歡侍衛這等粗人,卻也是趙皇後教出來的規矩,斜斜地福了一禮,“張大人在此處等等,奴婢進去先忙着了。”

“妹妹忙去,我不逗這魚就是了。”張廣之堪堪笑道,抻了抻不大平整的衣袖。

太子近來氣色極好,踏出前殿便見張廣之負手站着,眼中明滅不定,神色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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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又惹着玉兒那丫頭了?”祁谟臉上笑意淡淡,輕拍了張廣之的肩頭,一語道破。

張廣之如夢初醒一般跪道:“臣失職!竟不知殿下何時出來了!”

“起來吧!又不是失職一回二回了,若要砍頭都不夠砍的。”祁谟笑道,踹了張廣之的武靴一腳。張廣之兩月不見主子也是惦念着,抹了把臉就起來了,跟在身後連連點頭道:“謝殿下不殺之恩,殿下交代的事臣已辦妥,就連小涼莊那處毛坯屋都修葺着呢……咦?今日怪了,怎得沒見着廖公公?”

太子一回身便賞了一拳,不輕不重打在張廣之的胳膊上,腳步也停了。“沒規矩了是不是!回宮不知先問主子有何吩咐,只打聽孤的小公公作甚!”

“臣知罪!臣又失職了!只是廖公公從前總跟着殿下,忙前跑後的,今日忽而不見了,倒覺得殿下身旁空了一大塊兒地方,倒不習慣了。”張廣之木讷道,與太子繞過一處斜石假山,“今日回宮,廖公公那大哥還特意塞了五、六兩銀子,托臣帶進宮裏。說若是見着拂兒了就交給小弟,若是見不着就交給齊兄,看看齊兄用不用得上。”

祁谟眉峰一挑,淡淡道:“拂兒?”可臉上已然一沉。

“是了,他大哥說廖公公原本叫廖曉拂,不叫廖小福的。興許是宮裏頭的主子給改了。”張廣之不察氣氛冷悶下來,倒是直接說得痛快,“廖曉拂,啧啧,這名字是廖家老二給取的,那可是個才子啊。廖公公娘親懷着身子的時候婆子們都說這一胎看着像女兒,他二哥那年已經識字了,生生挑出來個什麽曉風拂月的好聽詩句,給定下個名字來。誰知落地了還是個帶把兒的,名字也就沒再改動。臣雖說沒什麽太大學術,只懂兵書,也能聽出廖公公這名字不好,太惹眼了,這要是讓什麽小主聽了,非要……诶?诶?殿下怎得不走了?”

太子那臉上已帶了十分寒冬冰雪的肅然之氣,驚得張廣之不知說錯了什麽。

“殿下,臣是不是又失職了?”張廣之悶悶地垂首,不敢動彈。這還是頭一次見着太子發怒,雖說動靜不大可那雙鳳目中的冷冽寒風不是假的。

太子怒了?

祁谟暗自緩了半天,終于嘆了一口氣道:“你啊!若不是孤清楚你的為人,今日這一通胡說就叫你身首分家!那一聲拂兒也是你叫的?他伺候孤多少日子了,你可曾聽孤喚過一次!”

“這……難道殿下也知道廖公公的名字?”

“孤有什麽不知道的!他的事孤什麽都知道!再胡說就打發你去倒夜香!”祁谟咬牙切齒道,“再有,你方才說什麽帶把兒的!小福子是什麽身子?出宮幾日忘了怎麽說話不成?往後張口長着記性,別叫他聽着了!”

經太子一提點,張廣之頃刻間大驚失色,自知方才那話是宮中大忌,恨不得扇一個清脆的嘴巴,斥道:“殿下贖罪!臣這話是得罪了!萬萬不會當着廖公公說出去!若是再有一回,殿下不必動口,臣自己抹脖子!”

“長記性就好,往後宮中多有事端,禍從口出這四個字每日多念叨幾回。”祁谟念他無心,再算上張廣之事事盡力,更有将廖公公一家安置妥帖的苦勞,勉強忍了忍就當作罷。從前太子無能,誰都能踩上幾句,祁谟偶然聽了也不以為然。可他能忍得下作踐自己的話,未必能忍得下作踐小福子的。這可謂就算是……護食兒吧。自己碟子裏的糕點,旁人聞了不誇幾句香就算了,還給膽子敢說不好嗎?

末了還覺得胸口不舒坦,太子心眼子小起來吓人,扭頭給了張廣之一句回擊,道:“怪不了玉兒那丫頭看不上你。”

張廣之聽了隐然憂道:“殿下……殿下英明,這都看得出來?”

祁谟悵然道:“必然。玉兒那丫頭是母後身邊兒養大的,雖說是個丫鬟,眼界卻高了些,恐怕是……恐怕是你得吃苦頭了。”

“臣沒想過其他!玉兒妹妹眼界高是應當的。”張廣之大膽回道,躊躇了片刻,又說,“臣自然是配不上,玉兒妹妹早已心有所屬。若殿下能給她出這份兒嫁妝,臣寧願拿出積蓄來給玉兒妹妹添妝。”

“此事……你想多了。”聽到張廣之說成這樣了,祁谟也便不再瞞着,他自然看得出玉兒對青松有情,但世上唯獨情這一字奈何不了,緩緩道:“青松是何人?他乃是重陽候蘇元山之娣孫,歷代忠臣之後,數代世家出身。不是孤不想幫,而是……若是青松也有此意,大可明媒正娶之後擡個妾室給玉兒,可孤看着,只怕青松根本不知。你若對她真有情意,該怎樣做就不用再教了吧?人心終歸都是肉長的。”

張廣之抱拳請道:“謝殿下指點!臣必不辱使命!”

二人談笑間已走過湖畔斜柳,綠扇玉池,各樣盈盈袅袅的小丫鬟穿插其中,大有宮中團合吉祥之景象。而再好的景色于太子眼中皆無顏色,祁谟心裏惦記着的是如何應對接二連三的變故。往前再走就是鳳鸾殿了,川流般的奴才捧來各色菊花,一盆盆挨着碼放,将皇後寝宮的通路竟堵得幾乎無處放腳。

祁谟擡腳踏過那青磚,看着一盆接着一盆傾斜如瀑的纖細花絲,定了定心。奴才可是最會看眼色、聽風聲的,別小看這幾盆子菊花。每一時分每一物件兒皆是記檔的,各宮各殿多少份兒,那分派的總管心裏頭跟明鏡兒似的。時令分下來的東西有沒有、有多少、夠不夠、好不好,細細勻過方能看出端倪。

就好比這菊花,花房的下人們搬得折了腰也盡數将好的獻來了。可見這是有眼力的,提前賣個好兒給皇後娘娘,怕是更好的還在後頭。

“殿下召臣速歸,怎麽來了皇後娘娘的地方?”看着鳳鸾殿的幾位姑姑點着盆數,再吩咐小丫鬟們将這擺放錯落有致的花盆挪進去,張廣之禁不住問道。

祁谟将手中折扇轉出一面青白色的扇影,側着身子道:“母後今日興致好,特擺賞菊宴,驚麟宮、臨鴻宮、秋水殿、盛荷苑的主子怕是到齊了。知道你認不全,往後各宮險鬥兇險,先帶你開開眼,可別記錯了人物。”

張廣之一怔,竟從太子笑意未深的臉色中看出一絲歷練過的兇狠,佩刀侍衛的警覺也跟着驚醒,視線迅速左右一晃,卻與鳳鸾殿正前的人眼神交彙一處。一時腦子忽顯一沉,差點兒穩不住陣腳。

那是、那可是廖公公?

遠處那人也瞧見了太子,甩了下衣袖,翩翩而來。

時已入秋,小公們皆換上了藍灰的衣袍。廖曉拂身着圓領窄袖的青色袍衫,露出來一截兒茶白色的中衣領口,瑩瑩白白、剔透幹淨。茶白的布料箍在嫩嫩的喉結處,分明是加了一枚暗扣,透不出一絲絲的脖頸肉來。

那小帽也不是曾經那頂,而是如紗無翅的一頂八品帽,透出绾過的青絲。青絲之上乃是束發的瑩潤玉冠,俨然已經不是那根煙青色的布條發帶了。

霎時他已到了跟前,笑時眉眼如畫,耳垂兒像被人捏過了一把,掐出了水,薄薄的耳肉透出紅殷殷的顏色。

“奴才小福子,見過殿下,見過張大人。”說話微微阖眼時,一股太子寝殿特有的榮檀香将廖曉拂的人淡淡地整個兒包了起來。

兩月未見,這、這可是廖公公?張廣之不經啞然。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卷到40章就完結啦,然後是中卷啦。中卷更新兩章後,周三入V,入V當天掉落三章,具體明日會挂公告的!請大家務必留意!

中卷前兩章不入V,給大家福利,興許就是一輛豪華車駛來……

尼古拉斯.傲嬌中二.祁老四:太好了,終于輪到邪魅狂狷的本王了。

太子:四哥你知道不知道中卷開篇就是五弟我上車了?

尼古拉斯.冷漠臉.祁老四:我沒有你這種弟弟,讓我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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