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女眷的胭脂香攏住了菊瓣散出的清香,宛如丫鬟們澆下由盆子溢出的清水,順着青磚石板交接的縫隙緩緩延下,初時不覺什麽,恍如回目已然蔓過了整座園子,叫人繞不開。
小福子卻是滿院繁花中獨一枝兒,腳下盛菊紛紛烈烈地吐着花信,蓋不住這人身上半分的榮檀香。
張廣之跟在後頭,心裏的疑問也恰似這陣忽隐忽現時而襲來的香氛,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殿下,廖公公這是怎得了?這般打扮……”低聲問着太子,張廣之不停打量前頭引路的小公公,總覺得這身裝扮有所異樣。
祁谟側臉道:“怎麽?你覺得這般打扮不好看?”
“臣不敢。”張廣之答道,“廖公公衷心服侍,對殿下事事上心,升個品級那是早晚的事兒。再說首領太監也就如八品使監,算不得高升,廖公公擔得起。興許是看久了尋常小公的穿戴,頭一次見廖公公着青色,一時還不習慣。”
張廣之心裏頭叫苦,廖公公本就是太子殿裏最易招惹事端的靶子。進宮前廖子孟還叮囑了他帶句話來,提點他小弟給太子當差萬事謹慎,也不可做那招人眼目的出頭事。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必先交給齊兄過問,齊兄見識多廣,務必能想到旁人想不出的點子上去。
殊不知你那齊兄果真想出了旁人想不出的點子,不僅給你小弟升品級加月俸了,還準他精雕細琢,紮在丫鬟堆兒裏都是個出衆的胚子。這回去如何與廖大哥交代啊!總不好說你小弟在宮中愈發招眼,還是你那位齊兄的主意吧?張廣之心道,頓時愁苦凄涼。這叫他如何是好?
廖曉拂揣着手跟在師父後頭,緊握手心,恨不得垂着頭只看靴面。
自從應了那事,雖說殿下已親自和陳白霜将此事說開,可小福子見了師父就像耗子見了貍貓。騙得了旁人騙不了師父,若他與旁人說自己乃是為了殿下大計才豁出臉面去的,興許那人信個五成,剩下那五成自然是當小福子貪圖榮華,拿了太子的好處。
可這事到了陳大公眼裏就不是那一回事兒了。別說是太子有意詐小福子,就是不詐也是自己徒兒樂意而為之。小福子戀慕動心已不是短茬兒,恐怕一年有餘。與其說是将計就計,還不如說是自己那不争氣的徒兒求之不得。
礙着主子是當今太子,陳大公這氣無處傾訴,只得将殿中的規矩立得森然有序,把各處侍從的口風再緊了又緊。
繞過紅牆環護便是鳳鸾殿正殿的垂花門,青石板止于此處,白玉般的磨石磚彙于抄手游廊的開端,通左右兩邊。雖說已不是盛花之季卻仍舊花團錦簇着,可見趙皇後将愛花護花的喜好從太師府帶進了宮裏。
游廊兩面皆是玲珑雕空閣,妃子們喜愛在窗格上鑲金嵌銀,或點綴寶石。趙皇後這處卻只安放了各樣盆景小樹,每種樣式皆出自于皇後之手,或作歲寒三友,或作平安喜順。如今再配上這近百盆的菊花,其花香非一般可比。
陳白霜引路,順着游廊步入前殿,拂塵一掃跪下唱道:“奴才見過皇後娘娘,見過武貴妃娘娘,給各位娘娘小主請安。”
大公一跪,後面接二連三跪了一片,廖曉拂必然也在裏頭。起來後太子經過身邊,住了住腳,對陳大公說道:“陳公公有勞,入宴後叫小福子伺候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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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省得,謝殿下惦念。”陳白霜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側臉召喚小福子跟上。就看自己那不争氣的徒兒抿着唇角,輕笑着跟太子跑了。
唉!陳大公讪讪重嘆,情動年少不知愁啊,生怕滿宮不知他給太子做了小寵。
“殿下,奴才方才扮得像不像啊?”廖曉拂見師父不跟着了,跑緊兩步貼了上來。近來日日與陳鴛消磨苦學,一颦一笑一舉手一擡足皆是六哥親自把關的。然而就是這樣的名師也只教出了個三分弟子來。
祁谟勉為其難地點頭應道:“是比前幾日精進了。過會兒子待在孤身後,哪兒也不準去。”說罷便入了席。
趙皇後宮中設宴乃為家宴,也不願擺高架子,遂而宴席沒了諸多的規矩,各主也落得開懷。今日趙皇後身着一身正紅,富貴雅致。發髻中僅用一支百合步搖便端住了主位。左右首的位置分列坐得是武貴妃與大皇子祁顧,縱二排是陳貴人。下首分列是荊妃與二皇子祁惋。三皇子生母馮貴人本身位分不高,礙于三皇子的臉面與祁商分列次下首。幾位平日見不着的答應小主與之同縱,坐最下位。
元帝自登基便不偏愛女色,故而後宮好顏色不多,位分大多不高。三位年長的公主已嫁為人婦,多用于牽制朝堂命官或藩王旁支。祁谟不禁動容,難道對父皇而言,兒女乃是權衡弊益、制衡謀欲的棋子嗎?複而想起鴻門家宴之恨,既然天家無父子,就別怪他今後無情。
“兒臣拜見母後,路上耽擱着來晚了,叫各位娘娘好等,是兒臣不對了。”祁谟入席前朝母後一拜,并未如同往常一一見過,殺個措手不及。君君臣臣、臣臣君君,太子乃是諸君,自然不必行禮。在這宮中只有他父皇、母後及父皇的長輩能受得起太子這一拜。再有便是傅大學士,那是祁谟恩師,自然也受得起。
而那句是兒臣不對就算是對長輩交代了。
衆女眷一一起身向祁谟回禮。未免沖撞了皇後,妃嫔大多身着淡粉、明綠、湖藍等偏色,再配以錦繡羅緞,明媚卻不争豔。
武貴妃嫣然含笑,手中卷着一絹霞粉色的帕子,道:“太子一向心系社稷,晚來也是趕巧了,叫臣妾與各位妹妹們多沾沾姐姐福氣。這樣好的菊花,怕是滿宮都沒有幾處呢。”
“貴妃娘娘安好。”祁谟盯着武貴妃頭上那支鳳蓮子綴金百花簪說道,心頭已然不悅,這般華貴當真是執掌鳳印的心呢,複而又道:“後面可是陳貴人?怎麽?孤上次丢了那玉墜子,叫人找着了沒有?”
陳貴人今日本欲躲着太子,誰料首當其沖就被拎了出來,起身忙答道:“是妾身管教下人無方,還請殿下贖罪。”
“太子還有玉墜子?我怎得不知?”三皇子笑問,與大皇子交以眼色。
“太子的好物件多,你又見過什麽?不過皇弟的火氣今日怎得這樣大?”大皇子冷眼笑道,用手摘了果盤中一枚葡萄放于口中,“秋日涼爽,火氣不聚,皇兄可還惦記着你宮中的吃食呢。”
大皇子既然開口解圍,武貴妃便不适多話了,溫婉端起了酒盞,道:“太子莫怪,陳氏本是我身邊的粗使丫頭,上不得臺面。不知怎得被聖上看中,怕是不識宮中規矩,還請太子寬諒。”
祁谟淺笑不語,半天才舉起母後宮中獨有的百合花珠玉金樽,說道:“貴妃娘娘言重,孤雖身為太子,又怎敢與父皇看中的貴人相比。不過陳貴人實乃宮中美眷,面容姣美,又正值好年紀,怪不得父皇喜歡。陳貴人如今頗得盛寵,孤還盼着宮中能再多幾位皇弟皇妹呢。”
武貴妃聽到正值好年紀時已不自察冷了幾分臉色,再聽多幾位皇弟皇妹,那笑便更多幾分窘迫。
“娘娘莫氣,奴婢能伺候皇上已是命中大幸,恐怕無福養育皇嗣!”陳貴人在心中将祁谟罵了個透,什麽叫怎敢與父皇看中的貴人相比?他不僅敢比,恐怕殺了的心都敢有!那日不過是刁難了他一個奴才,他竟讓手下大公當衆掌嘴!可當下太子言之鑿鑿,目光懇切,看似無害,張口卻戳刺了貴妃娘娘的心窩子,怎麽能叫陳貴人不急?只恨恨道自己惹錯了人,千不該萬不該當太子是個無用的廢物。
“谟兒也是好意,妹妹喝了酒便坐下吧,站着做什麽。”趙皇後自然不知陳貴人欺壓了小福子的事,納悶兒着太子一向隐忍怎會對小小貴人出手,笑意柔柔地解了圍,“今日本宮也是好心,重陽候蘇元山之娣孫不僅伴讀有功,更是尋來了各樣菊花,争先靓麗,奪目異常。這樣好的景致若一人獨享則顯無味了,不如本宮命人各樣搬上一盆,各人徑自挑選中意的,妹妹們看着可好?”
武貴妃微微前傾,神色恭謹,笑吟吟道:“姐姐宮中得着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快叫人搬上來,好叫妹妹們開開眼界。”
貴妃一呼百應,荊妃、馮貴人也紛紛起身應和,左一句皇後鳳體安康乃大昭之福,右一句皇上與皇後娘娘伉俪情深同心一體,就連陳貴人也跟着惴惴不安地起來了。
祁谟坐在鳳鸾殿正殿正前,看着嬷嬷們喚來數十丫鬟,丫鬟們均懷抱着足有腰肢粗細的花盆子,一時手忙腳亂。待丫鬟們将花盆盡數搬來了,領頭的嬷嬷帶着一跪便下去領賞。
“今年的好菊花都在這兒了,妹妹們有看着喜歡的盡管開口,就當同是伺候皇上的情分。”趙皇後的聲音猶如泉水潺潺流過,溫潤人心。可頭上簪着的百合卻獨自壓陣,一朵便勝過眼前萬朵,當真犀利。
“诶,妾身不懂園藝,沒有皇後的好眼力,若是選得不好,姐姐可別笑了。”武貴妃起身端看,滿頭珠翠一時勝過花顏。只見她纖纖一指道:“這紫龍卧雪看着不錯,姐姐可将這盆賞我吧!”
廖曉拂立在太子身後,張廣之一側,輕輕動唇說道:“此人是武貴妃娘娘,左丞相武紹雲大人之嫡女,執掌鳳印。對面是大皇子。”
張廣之點頭記道,看着嬷嬷将那盆紫龍卧雪搬到武貴妃後頭。紫龍卧雪乃是菊中之極品,花瓣彎曲凹向花心,呈霞紫吉祥淩雲之兆。
“皇後娘娘的花各盆皆好,宛如王母瑤池蟠桃盛宴,兒臣只看哪樣都不錯,便将那古龍須賞于兒臣吧。”祁顧走走看看,最終停在那花瓣如龍須的金色花苞前。
荊妃一向甚少說話,卻也是愛弄花的人物。今日身着一身銀珠點翠輕紗大氅,也算是花美人美兩相宜了。
“皇後娘娘若是舍得,便将這株飛鳥美人賞給妾身吧。”荊妃用手撥弄着那株美人菊,緩緩道來,“此花為飛天蕊,花瓣直且長,不到日子是收不攏的。不懂之人嫌它古怪,妾身倒是喜愛它不羁的花品,實屬難得。”
趙皇後持起清雅綠水盞來潤了潤口,美好的面龐陷入氤氲,點頭笑道:“難得妹妹眼光獨到,飛鳥美人乃是疆外引來的花種。別說是在國都胤城,西番都難有識得此花之人。嬷嬷還不給荊妃搬過去。”
“皇後娘娘過獎,臣妾只是偶然得知,确實難得一見。”荊妃這人總是淡淡的,恭敬也淡淡的,謝恩也淡淡的,仿佛世間沒有叫她在意的東西。
然而祁谟卻知道她在意什麽。
“這位荊妃娘娘乃是荊國公嫡二女,生有二皇子。今日一見果真如同殿下所說,真是個性子冷淡的女子啊。二皇子恐怕是随了荊妃娘娘的心性,不喜攀談,只愛弄花。殿下說盛荷苑的蓮花若屬第二,那天下便沒有當屬第一的了。”小福子沉吟道,話還沒說完卻被張廣之打了岔。
張廣之眼珠不錯地盯住二皇子,直言道:“依臣粗見,二皇子為何與殿下長得不像啊?”
“張大人也有同感?”小福子遲疑片刻回道,又想起殿下曾說不準盯住皇子,吶吶嘆然。
二皇子祁惋在花盆中緩緩穿行,光線透過枝枝條條的綠葉,打成星星點點的光斑鋪于祁惋的衣袍之上,仿佛要将二皇子和花融在一起了。他選花最靜,卻也最久,是真将心沉下來挑選呢。
片刻後祁惋求道,面色如菊般淡然:“禀皇後娘娘,這盆朱砂紅霜……”
“朱砂紅霜太過炙豔,且花瓣寬展,不适宜二皇子養在殿裏。”荊妃驟然說道,眼神在花中流連打量。這話說得平靜坦然,仿佛替二皇子打定主意乃是分內之事,不容置疑。
“那盆殘雪驚鴻頗有蒼涼之大氣,二殿下養着那盆吧。”
祁惋沒有點頭,卻伸手一禮,說道:“如此便好,兒臣就跟皇後娘娘讨一盆殘雪驚鴻。”
祁谟眯了眯眼睛,唇角慢慢浮起了笑意。這二皇子果真如同他猜想,當真不與荊妃一心呢,當中間隙可有不少。有趣兒,實乃有趣兒。
馮貴人位分不高,待三皇子選好了一盆胭脂點雪後堪堪起身,只選了一盆墨菊。祁谟靜心聽小福子在身後将馮貴人的出身說與張廣之,暴躁的心旋即平靜下來。
上一世也是這樣一場鴻門家宴,如今重回再看,張張面孔,歷歷在目。
那碗送到他嘴邊兒上的棠花甜湯,如今可還沒消化殆盡,燒着他的胃,灼着他的心呢。祁谟此刻眸色微沉,薄情冷笑,那些害過他的人都在了,宮中時日還長,誰也別想跑了。
“殿下,這茶可是冷了?奴才給換上暖的吧?”
太子浸入慘痛的往事裏,一時痛徹心扉,仇火紛烈。廖曉拂捧着熱茶端上來,低聲問道,意外擡眼對上太子灼灼目光。
就是這雙眼,上一世寧願與祁谟死在一處也不願茍活,哪怕太子從未記得他是何人。他為他三日斷水,他為他飲盡香油,他為他執意試毒。
哪怕那根銀勺末端沾了甜湯便遍布烏黑,哪怕那日雷雨交加滂沱大雨如瀑,哪怕那日惠王殿外把守森嚴已無活人進出。
是廖曉拂,跪在太子跟前求着再為祁谟試一試菜。
是廖曉拂,只為了太子一句切莫再哭便不肯落淚。
是廖曉拂,死前抱住殿下的腿只為化作人燭再引路一程。
祁谟擡起眼,接了茶,周身冷意盡數化開。這一世對旁人鐵石心腸又能怎樣?他還有廖曉拂,信他、護他、等他、敬他,傻傻地依戀他,癡癡地仰慕他,足矣。
“殿下怎得了?”小福子見太子遲遲不喝,怔愣不動,趕忙問道。
“無妨,只是想了許多……相隔久遠的事。”祁谟答。
那年八千歲躬身垂首,跪得不能再周正了,冰雕似的。他一手端着釉青小碗,一手攪動銀白小勺,指尖微微翹起。太子已抱了必死的心,執意叫他退下去。他卻生怕太子沒聽明白,傻傻地湊上來。
“殿下将就着些,由奴才來試菜吧……還是叫奴才試試吧。”
就是這一句,便将祁谟死寂化塵的心盤活了。
上卷《定風波》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