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娘娘……”陳貴人欲言又止,猶豫着還是沒敢開口,先給武貴妃行了跪。地龍已生,驚麟宮四角皆點着金絲滾邊兒的麒麟熏籠,炭盆子燒得足足的。幾段翠綠的竹管通向殿外将雪水引進,從翡翠碧的玉盆中流過再引出去,故而人待在殿中只熱着身子,燥不出肺火來。

“叫你辦的事可辦妥了?”武貴妃将手中看過的信随手扔進了炭盆子,“本宮叫你去分安貴人的聖寵,你卻叫她處處搶了風頭,既然如此,本宮要你何用?”

陳貴人身着石榴色挑銀絲的對襟小襖,惴惴不安說道:“回娘娘,奴婢前日侍寝已是吹過枕邊風了,說妾身也願和安貴人一樣為聖上分憂,只是安妹妹素來不與旁人多走動,還請聖上提點,妾身自然仿照安妹妹的好處來做。皇上卻說安貴人的好處旁人做不來,不談及風月也是自己的解鈴人。既然皇上都這樣說了,奴婢也就不好再多追問,按照娘娘的意思又提了蘇答應,勸說聖上不可獨寵着一人。這蘇答應好歹也是太後娘娘點着名兒要的,若是冷落了難免要遭訓斥。可是皇上說……”

武貴妃将一柄白中透綠的長柄祥雲玉如意端在手中把玩,觸手生涼,問道:“皇上怎麽說的?”

陳貴人擡眼掃了一眼,戰戰兢兢地答道:“回娘娘,皇上說若這話是妾身的主子吩咐說的,就趁早歇了心吧。若是妾身自己想說的,往後也莫要再提。因為他是皇上,絕不會随意被女子掌控左右,如同不被皇子們掌控算計一般。娘娘莫要生氣,依奴婢之見,娘娘執掌鳳印多年,根基穩固,哪裏是一個小小貴人能撼動的?當真不必将她看得過重,只要有娘娘在,咱們大皇子前頭的路程好着呢。”

“好着呢?是啊,好着呢……”武貴妃忽而站起将玉如意砸向地磚,伴着一聲極為清脆的碎響,青白玉體迸裂,玉渣肆意濺落。驚麟宮前殿一幹侍女紛紛下跪,噤若寒蟬,無一人敢擡頭,無一人敢相勸。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娘娘息怒……”陳貴人以額點地,哆嗦着顫聲說道。

“歇了心?本宮為何要歇心?憑何就要歇心!聖上登基依仗本宮母家時可曾說過這話?我武嫣乃是堂堂左相武紹雲之嫡女,十六入宮,從前對聖上并無半分忤逆之意。可皇上如何對本宮?你可曾聽過哪朝的貴妃以姓冠之?此等奇恥大辱如何使得!本宮的确掌控鳳印了,可那又如何?我為皇上生下長子,但趙皇後那個本該死了的逆子堪堪滿月就立了太子!就因為大皇子是庶長子,我兒日日向太子行禮足有十七年之久了!現在叫本宮歇心?本宮如何能歇得下!”

陳貴人忍不住一身冷汗,叩頭不止,說道:“娘娘萬萬不能氣壞了身子啊!娘娘執掌鳳印,皇後向來都被您治得死死的。況且皇上只是嘴毒了而已,今日已招那蘇答應侍寝了,可是她進宮後頭一回呢!想來也是聽進娘娘的話了。那蘇答應自知自己走投無路,還算有些眼色,來求娘娘給一條活路。還不是娘娘差畫師給重新描補了小像,又提點一二。待今日之後若蘇答應有了起色,必定對娘娘馬首是瞻,唯命是從,娘娘豈不是如虎添翼?何懼那小小貴人呢!”

武貴妃毫不避嫌地恨道:“你以為皇上聽得進嗎?那是何人啊?那是大昭的元帝!對手足都舍得連根拔去的天子!今日蘇答應侍寝并非是本宮的安排,哪怕不送進小像,皇上今日也必定會翻她的牌子!此乃後宮權衡之術,這才是真正的心術!這才是帝王的狠毒心呢!”

四下裏無人吭氣,驚麟宮宛如寒潭深水死寂無聲。武貴妃卻燦然冷笑,蔻丹深深陷進了帕子裏。夜色順着窗子滲進宮來,漸漸籠了武貴妃曾經韶華的胭脂臉,只剩下宮闕中深深的算計,與跪了滿殿的宮女。

“都起來吧,你也起來。自從你成了正經的小主,每日無人給本宮梳頭,這發髻紮得過緊,勒得人喘不過氣來。”武貴妃忽然莞爾一笑,彷如什麽都未曾發生。陳貴人急忙起身,用溫水淨過手後小心翼翼拆了武貴妃發髻上的綠松金翅如意簪,纖纖十指按揉下去。

“本宮執掌鳳印十七載,有誰問過辛苦?你看看……本宮可是容顏衰敗了?”武貴妃合眼歇息着,問道。

“娘娘這是哪門子的話啊?這鳳印在娘娘手裏,後宮裏那個人能鬥得過娘娘?不說別的,光是皇後還不得乖乖地服軟,做個沒用的東西。”

武貴妃薄薄的下唇勾出一抹冷冽的笑,恨道:“本宮怕是大意了,一直将眼睛盯在太子身上,卻忘了還有個趙皇後。現在想來她哪裏是個服軟的東西?恐怕早已是算計好了!想當年她生下來兩個作亂天象的忤逆子,皇上本意就是一個不留。若不是太後極力替她留下一個,今日哪兒這麽多事!她無用?這十幾年本宮明裏暗裏害過她多少次了,折了多少人,哪次不都叫她撇得幹幹淨淨,還落下個獨善其身的好名聲!如此想來那年她将鳳印拱手相讓,好叫皇上不留心她,倒是留心起本宮了!”

陳貴人低聲說道:“娘娘莫急,現下大皇子與三皇子已能成事,除掉她還不是早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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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掉她?你別忘了,大皇子是長起來了,可太子也長起來了!那麽個活不成的逆子竟被趙皇後護着活下來了,她自然是不急鳳印!只因太子一旦複起,若與皇後聯手那奪走鳳印是遲早的。且不說皇後,太子如今每日都換一副心腸,還知道搭上太後那條金船了!可本宮呢?替皇後掌管鳳印多年,做了本該是她該做的瑣事,擔了本該是她該操勞的辛苦!如此下來能不老麽?”說着微擡了下肩膀,陳貴人連忙将手移到那處去。

“奴婢有一計不知能否成事……”陳氏道:“娘娘自是知道的,太子養着個寵宦,若是将此事告于皇上……”

武貴妃輕聲一笑,問道:“你以為皇上不知道?今日本宮明白告訴你,這等小事光是幕得貴就頭一個捅到皇上那兒去了。可皇上訓斥太子了嗎?沒有。皇上巴不得太子誤入邪門歪道的輪回呢!沒再塞幾個妖魅小公就是好的了!”

“難道就此作罷,看着太子複起?”陳貴人心口一緊,想起那一巴掌來。

“自然不會。”武貴妃倦态地睜了睜眼,說道:“太子不傻,他将小寵擺上臺面倒成了他的舌頭,誰也不敢動了。恐怕是真有心。西番使節的人馬未到,可這信卻送到了。皇上已經應了要與西番和親休戰,人家忙不疊送來了郡主的八字,說是入鄉随俗,曉得大昭男女婚嫁有合八字采納之說,看看哪一位皇子合得上。三皇子獻計欲将太子推出去娶正妻,一來是能送出來和親的郡主必定身份不夠尊貴,算不得貴妻,對太子毫無助益。二來那畢竟是郡主,若是知道夫君還有個寵宦豈能了得?豈能容得下?三來就是那小公公了,若他眼瞧着主子娶了正妻,開枝散葉,心裏頭不知鬧成什麽樣兒呢。太子對他有心,自然跟着一起不舒服。哼,真到那時候太子殿裏有得鬧,本宮好好看戲就得了。”

陳貴人連忙應承道:“娘娘英明!如此一箭三雕,太子插翅也難飛了!”

松了發髻顯然舒坦多了,武貴妃笑道:“後宮裏明着争得是寵,暗地裏争得乃是權。養人千日,用在一時,本宮母家養着太常寺少卿這麽些年,是該他勞作勞作了。到時候不管怎麽合只需将太子的生辰對上那落魄郡主的八字,咬死此為良配。皇上自然順着就接下了。還要特特吩咐必定指明郡主與大皇子八字相克,沾不上一丁點兒。我兒将來的正妻必定要出自世家名門,必定對我兒有所助益!到了那時,這命中注定的良配還能逃?且看着皇後怎麽折騰也開脫不了吧。”

“要不說這鳳印怎麽落在娘娘手中呢,千算萬算跑不出娘娘的眼。”陳貴人笑道,仿佛已然看見那日太子于朝堂之上無計可施,那小太監則悲痛不已,抹了脖子才好呢。

而此時正被算計着的太子剛剛看過了四哥的親筆,與自己綿裏裹鐵、雍容遒勁的工整筆墨大不相同,滿紙宛如龍蛇飛舞,筆勢連綿放縱,鈎連波挑,張揚跋扈。

廖曉拂上來換茶,見太子出神,細語問道:“殿下可是看乏了?”

祁谟将信遞給小福子,道:“此乃家事,知道你是個識字的,孤準你看看。”

“那……謝殿下。”廖曉拂抹抹手,接過來悄不聲兒地看起來。起初臉上還輕松着,越看臉色越沉,驟然擡頭道:“殿下萬萬不可答應了啊!四皇子他……他雖是殿下的親四哥,骨子裏卻未必與殿下一心。若困在太師府裏還能約束着,放四皇子出行豈不是放虎歸山嗎?”

“孤與他同胎同胞,自然懂這些。否則父皇怎麽會到現下還不準太子入朝?因為他也怕,他怕孤真應了天命一說,一朝入朝便似蛟龍入海,但終歸是擋不住。四哥也是,他若動了這心念,孤是攔不住這頭猛虎。”祁谟沉聲道:“但四哥當真算準了孤的難處,雖說自小衣食無憂、供應不缺,但太子殿賬目上能挪動的銀兩着實不多,連養個暗樁的進項都沒有。”

“可四皇子所欲之事乃是勾結鹽官吏,先不說鹽官能不能信,若要辦成此事則需動用太子的令牌,這豈能輕易給他?”廖曉拂一時心急,将心裏的顧慮一股腦兒吐露出來,“四皇子與殿下長相如此相似,萬一……萬一他用着好了,不還了怎麽辦?”

祁谟還當小福子擔心別的,原來這小東西已經開始長心眼兒,都能想到這點子上,故而笑道:“鹽官吏之事的确是孤要敲打的。太子殿中雖說好東西不缺,可真要挪出幾十萬八千的銀子來還真是沒有。你這小奴才命數不好,跟了個拮據的窮主子,囊中羞澀,又不能向母後去要。總不好說孩兒與四哥聯手要跟自己老子反了,當娘親的能否給出些銀兩補貼?可眼下孤出宮不便,四哥若去興許行得通,他那九曲的心腸不去害人就算好了,不擔心旁人害着他。孤現在考考你,若是你來考量這事怎樣辦才好?”

廖曉拂把信還給太子。祁谟将信一揉,也扔進了炭盆裏,仿佛宮中習慣,看過的字跡絕不留下把柄。待信在炭火中化為一團烏有了才又拿出一封,沖小福子說道:“孤考你不是沒好處的,若是說得好,你小妹的信今日便給你。”

“小妹的信!”廖曉拂難掩喜悅之情,雙眸笑得彎彎,又問:“可……小妹興許還不識字呢,如何給奴才寫信?”

“孤只是叫管家爺通報了一下,與你小妹說往宮裏送信時能捎上一封,也是怕你思念家人了。”太子答。經歷了一世他自然清楚家人對小福子的份量,故而真的心疼他與家人不能團聚,才想出這麽一個法子來。

廖曉拂喜上了眉梢,兩只揣着的小手搓了又搓,望向太子的目光沁滿了感激。自從與殿下聽了一回牆角,與殿下親昵的念頭總時不時冒出來探個頭,攪得心裏頭難耐,遂而伸手拽了把太子的衣袖。祁谟假意微不自察,小福子便當真了,自以為占了天大的便宜,偷摸了太子衣角還能全身而退。

那下次能否拽一拽太子腰間的玉帶又不被逮住呢?

“若奴才說得不好,殿下莫要怪罪了。”懷裏揣着小兔兒蹬腳似的,小福子定了定神,說道:“奴才書讀得不多,但治水之法還是聽過的。自來洪水猛于虎獸,堵不如疏,興許對待猛虎之人也可用此法。四皇子如虎,殿下如蛟龍,何不以狠治狠?牧白師傅精通藥理,想來可以尋出幾樣能排出身外去的毒物,再派張大人前去給四皇子服下。解藥性的方子先不抓,叫奴才小妹背下。這樣四皇子出入有張大人和小妹陪同看管,雙人一起拿捏着他的性命。四皇子乃是死裏逃生之人,性命自然看得最重,不怕他不從。如此,他握着殿下令牌一時,殿下便攥着他性命一日。”

祁谟聽了笑吟吟地不多說話,小福子急着要信,忍了忍又問:“奴才可是說得不好?還是此法太過陰毒?還請殿下莫怪。”

“小福子啊小福子,你今後必成大器。往後孤說不得的話都由你去說好了,這帝舌你是當定了。”祁谟重嘆道,心中盡是驚喜。真不知老天到底是疼他還是厭他,雖然叫他吃過萬種苦頭,卻送來這麽個心有靈犀的知心人。那信自然是要給了,答得這樣好,簡直就是太子肚裏的小蛔蟲。

真想摟一下。

“謝殿下!”廖曉拂喜不勝收,接過薄薄的紙張小心翻開,不知小妹頭一回書信會寫些什麽?是挂念三哥哥了還是想要些什麽了?無論是哪樣都叫小福子滿心歡喜。

“這……這是……這是……小妹想說什麽?”廖曉拂捧着信,滿臉不解。祁谟見了也起了好奇,探過臉來,只見上好的鎮紙占足了一半,畫着一只滿面兇相的大公雞。

“你這妹子是……說了些什麽?”祁谟不解問道。

烏雲壓頂,哭喊震天。阿鼻獄火,血染山河。睡夢中盡是魑魅魍魉,片草不生,忽而灼骨滅身,忽而寒髓凍肌。

只身站在養心殿的銮金寶殿之上,祈容笑了。身上的血腥氣息沖天,他看向雙手,淌滿了那些害他性命之人的喉間血!

而他,注定禍亂天象的四皇子終于找回了他的立足之地,奪回了屬于他的尊貴。這養心殿,這交崇宮,這九龍寶座,都是他的……

直到窗外那陣不知死活的公雞打鳴聲将他的美夢打斷!祈容大怒,登時跳下床來,雙手一揮披上一件墨色的狐裘披風,黑發散着,血紅着下眼睑宛如羅剎。

“不知死活的粗野丫頭!本王今日就要滅了你那只禍亂人間的公雞精!”

一只赤冠、綠耳、鎏金背、青鸾尾、紫霞腹的五彩大公雞清脆地又鳴了幾聲,滿意地躍下雞窩,蹦進了稻草堆。廖依依身着粗布麻裙,掃了雪,從口袋抓了一把浸過酒的谷子漫天撒過去,看那只從小養大的大公雞一步一啄地撒歡兒。

“大将軍來!大将軍快吃!依依現下得了好食兒,再也不喂你吃沙粒子了,再不餓着你。”廖依依坐進稻草垛,托着腮,沖那只好容易求老伯差人從小涼莊找回的大公雞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稿件突然丢失,熬夜重新寫過,更新晚了,真的很抱歉。

尼古拉斯.傲嬌中二都味兒了.祁老四:今日就拿你這公雞精打牙祭!

大将軍:是時候叫你想起被公雞支配的恐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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