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自從上回的新衣裳濺上了墨跡,廖依依便和管家爺讨回了原先的粗麻布裙,又添了絨花對襟小襖一件便能過冬了。若說小人兒可憐也是真可憐,爹爹在廖依依落地之前就去了,生下來就被罵作克死了老子。閨中女兒最要緊的是有位好娘親,就說比不了高門大戶人家,莊子裏質樸的好女子也不是沒有。

娘親把女兒自小攏在跟前,針線上的功夫、做點心的手藝、梳頭束發髻的本事,還有那些待人接物的規矩,高門女子家中自然是好幾位嬷嬷輪流教着,一樣樣馬虎不得,平頭百姓家中樣樣皆是娘親教來的,也差不到哪兒去。可廖依依沒吃上幾天娘親的奶水就被扔給了兄姐,大姐又命薄,只将她養到了三歲。說她一個女娃是兩位哥哥拉扯大的也不為過了。

故而廖依依自小長在山野中,時而跟着廖子孟砍柴,時而跟着廖玉林下田,規矩是沒學會,養雞的能耐倒是小涼莊裏一把好手。

“齊大哥,今早是大将軍錯了,不該撲騰起來啄你的頭臉。依依替大将軍陪個不是吧!”廖依依用腳将門頂開又合上,手中捧着個青花纏枝雙鯉大瓷碗,笑得明媚燦爛,絲毫沒有将功補過之相,捧過來又道:“這是今日給齊大哥補身子的湯藥,裏面用着的皆是大伯送進來的好東西,那些參啊都是好的呢。齊大哥趁熱喝下吧,喝完我燒盆水來給你梳洗頭發。”

祁容放下手中毛筆,目色猙獰,幾乎挑豎了眉毛。筆挺筆挺的山根之上愕然驚現兩道細微抓傷,看那血痂剛成不久俨然是一個時辰內的創口。

“什麽齊大哥!本王何時就成了你那齊大哥!五弟認下的親戚叫他自己清算去,與本王何幹!”祁容将寫到一半兒的信揉了,手背青筋暴起。這山野丫頭不知是管家爺從哪座深山挖出來的泥疙瘩,一點兒規矩沒有不說,連閨中的客套都不忌諱,見面就拉手喚他齊大哥,還敢說堂堂四皇子身上味兒了。

頭天祁容當即就怒了,沉着臉把人轟出去吹風。本想一個閉門羹能将這山村刁民治住,豈料祁容晚膳前開了門,這丫頭竟收拾出一間廂房來,敞着門睡下歇着呢。祁容接着又怒,吆三喝四将人叫起來,忽而聞出小院兒的竈臺燒了木料,奈何一時腹中空空,便想着不用白不用,命這丫頭速速熬出一盅秋梨枸杞冰糖水來。

誰知這丫頭除了燒白水,竟做不出一丁點兒的吃食。常言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倒好,有米有竈,什麽都炊不了。祁容三次大怒不止,叫管家爺出面把人領走,誰知這丫頭還是個死心眼兒,說什麽伺候不好齊大哥就是廖家不義了。

廖依依确實是這樣的打算。侍衛齊大哥是廖家的大恩人,在宮中還照應着三哥哥呢。雖不知這位大哥是誰,但看着必定是齊大哥的兄弟了。侍衛齊大哥與廖子孟已經稱兄道弟,那這位大哥也就是她廖依依的哥哥,必定要好好伺候,絕不肯做不忠不義的女子!

聽者動容,見者就未必動容了。

鬼扯連篇!不忠不義幹他四皇子什麽事兒了!祁容當晚腦子裏整句整句全是齊大哥這、齊大哥那,十七年從未這般混沌過。俗話說閻王好送,小鬼難纏,若只是請不走這尊泥菩薩也就算了,祁容原本性子孤傲冷漠,不搭理就是。

誰知這丫頭還是個好養雞的!嗬!女紅點心一概不會,搭雞棚子倒是手腳麻利,幾天就在院子裏搭出個頗有模樣的雞窩棚。那公雞也礙眼得很,明明就是只土氣沖天的雄雞而已,偏生起了個狂三詐四的別名叫什麽大将軍。大将軍日落回窩,日出必定雄雞報響,大有欲與天公試比高之能耐。祁容常年居于井下,日夜黑白早已颠倒,往往是剛睡下就被吵起來,從此便與這公雞精大将軍勢不兩立。

今早大将軍又一次擾了四皇子美夢,打了鳴兒威武抖擻着,啄着太師府的谷子,在太師府的小院兒裏踱步,就差去撩撥太師府的小母雞了。只聽四皇子踹了門,黑狐大氅風中顫栗,直直朝着雞窩棚去了。大将軍在小涼莊早已是出了名的好惡鬥,啄遍山野一片,早就閑得爪子發慌,空有一身遠大抱負卻無力施展,見了此狀豈能不迎戰而上?遂而撲棱金翅,利爪一蹬,便輕而易舉朝着四皇子的門面去了。

祁容從未與牲畜家禽接近過,怎能料到雄雞是萬萬不能招惹的,一時發愣就被破了相,鼻梁上撓出血痕兩道,不戰自敗。大将軍就這樣撓了太師府的祖宗。

“齊大哥莫要生氣了,依依給你賠不是!這補藥裏真都是好東西熬的,興許喝了還能好得快些。”廖依依前傾着身子促道。

祁容本想将瓷碗一掌掀了,補藥再好,日日喝也是膩煩,無非就是宮中常見的補益之藥罷了,冷着臉道:“你是想撐死本王嗎?世人皆知補藥需溫火熬制,十盅彙成那麽一小碗取其精華。你這沒眼識的丫頭倒好,煮了足足一海碗,莫非當本王是牛馬飲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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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依依笑笑反而不在意,心裏頭卻替侍衛齊大哥難受。這位大哥與齊大哥顯然是近親,頭腦卻不清楚,說話颠三倒四,作息日夜不分,最可憐的怕是腦子裏起了妄症,時時都自稱本王。可老伯明明說過此人名為懷安,恐怕就是這妄症害人,再難以治愈,才會被圈在獨門小院兒裏任其自生自滅,沒有一個下人肯來服侍。

可齊大哥的恩情不能不還,廖家不能忘恩。大哥哥現下在端午門當職,每月能有四兩月俸呢。二哥哥如願跟了一位夫子,就等着明年秋闱了。更別說宮裏頭的三哥哥,興許還被齊大哥救過小命兒……這樣大的恩如何能還?廖依依自打頭一天進了小院兒就覺出這順安八成是個傻子了,也就認了,轟她也不肯走。不管這人是癡是瘋還是癫,統歸包攬在自己身上便是。

所以說傻子與雞打架,那能叫打架嗎?那必定不能,更不能埋汰他,叫人暗自神傷了。廖依依上前一步,說道:“齊大哥別氣大将軍,要不依依給你講個趣聞?你聽了必定就舒坦了。”

祁容冷聲一笑,心道,本宮乃是堂堂大昭四皇子,博古通今,飽覽全書,還能有什麽不知道的,故而吩咐道:“要說便說!還有稱我為王爺,哪門子的大哥!”

“依依省得了,齊大哥。”廖依依福了一小福,笑道:“我長在馬耳山小涼莊裏,自小啊就聽過老人一句,土裏千年不敵好雞一只。齊大哥可知道意思?說的是公雞乃是陽氣最盛、膽量最大的活物,不是我唬你,山間毒蟲頗多,還有吸人血的蟲子!大哥哥不知被咬過多少次,說是可疼了。可這毒蠍子、陰蜈蚣也是奇怪,活人都不怕的,專怕立出紅冠子來的雄雞。老人說這是因着雄雞純陽,生來缺陰,必須吃那些陰氣的毒物,相生相克的緣故。故而土下陰氣深重的鬼怪見了雄雞都要繞道走。村子裏有這一只五彩的大公雞可是寶貝,能鎮着廖家的院子,生人都進不來的。”

這倒是頭一次聽說,當真新鮮。祁容緩了緩氣,不經意問道:“切,鬼怪之說都是無稽之談,這麽說若想免災豈不是養只公雞就行了?”

“那可不夠,随便養的雞頂不住戾氣過盛的陰體,鬼怪一吓唬它,陽氣就散了。大将軍是我從它破殼就養着的,從自己嘴裏省幹糧喂大,給它捉毒蟲子吃。莊子裏有幾個惡小子想拔它的毛,都叫我拿扁擔趕跑了。齊大哥有所不知,公雞大多生來就勇猛,都是猛将,但它只能克陰物,擋不了劫難也招不來財,養熟了還知道護主子呢!老人都說若是用浸過酒的谷子來喂,那公雞必定兇狠,凡是它待過的地方,那些長在地下的蟲子全得鑽出土來繞道,就跟打鬼似的呢!還有……诶?齊大哥你笑了?頭一次見齊大哥笑,真是好看呢!”

祁容陰測測笑着,蒼白十指輕輕拂過額前碎發,恨得牙根兒癢癢。五弟這眼線找得好啊,狗皮膏藥似的不僅轟不走,還會拐彎抹角罵他是地底下爬出來的毒蟲子呢!

這日皇上下了朝,待群臣三跪九叩之後進了益政院,将欲與西番和親休戰的聖意說了。其實這事不用聖上開口,當朝是個人精就能猜出一二。西番邊境戰事一直不溫不火,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乃拖延之術,儲番用意并非擴疆而在談合。我挑釁于大昭,再提出通貨往來,你大昭若不肯信我再送去一位郡主做質子和親。而真正對大昭虎視眈眈的敵對乃是北遼,若你不與我西番和親,那就休怪西番邊境作亂,絆住你大昭十萬大軍而不發了。

況且對皇上而言,能用一個兒子就解決的戰事,為何要動一兵一馬?皇子本就應當相互牽制、互為制約,切不可強出一人,萬事不能越過老子去。

待此事定下了,皇上才松了松心,叫幕得貴陪着往太合宮走一趟,心情一好連銮駕都省了。

幕得貴親自提着點燈的熏籠說道:“皇上慢着點兒!這腳底下的磚石都是刷過了的,前幾夜不是下雪了嘛,雪後又起風,故而将踩實了的雪渣子凍上了,滑溜溜的冰封住一層。要說還是武貴妃娘娘心裏頭有皇上呢,生怕皇上跟前伺候的人不長眼,摔倒了驚着陛下,一早就命人燒了白水将路面燙開。那陣仗!哎呦呦,奴才見着都稀奇,白水潑出來跟起了大霧似的,奴才還當自己老眼昏花,看出什麽登仙的通路了。”

元帝聽了一笑,道:“也是辛苦她了。晚膳過後你從朕那庫房取出十匹紫瓊瑤臺仙蘿的錦繡緞匹來,親自給驚麟宮送去。”

“奴才一定辦好。”幕得貴低頭應道:“那紫瓊瑤臺仙蘿花兒的料子可是陛下心頭喜好的顏色,統共也沒多少,都沒舍得賞人呢。武貴妃娘娘得着了必定心悅,知道皇上時時惦念着呢。”

“她也不是時時惦念着朕嗎?連朕要去何處都算計好了,朕豈能冷落她一番好意?”皇上在幽深的長道中走着,四邊悄然無聲,忽而問道:“今日朕與重臣着談了和親之事,幕得貴,你倒是說說看,若要和親,哪一位皇子能娶郡主?”

幕得貴一驚,登時瞪大了眼睛,就差給皇上磕個頭了,嘆道:“皇上這話就是叫奴才死呢!皇子哪兒是奴才能議論的。此乃國之大事,又豈能從奴才一個閹人嘴裏邊兒說?皇上還是直接給奴才個痛快,賜個死罪吧!”話畢便低了頭,沉沉不再開口。

“這事怕是在宮中談遍了,武貴妃恐怕更是。西番郡主來歷不明,她也怕朕将大皇子推出去呢。此次的确事關重大,三皇子自然論不上個兒,唯有太子與大皇子能較之一二。而太子若娶正妻,必定要經過太後首肯,故而武貴妃算準了朕下朝要往太合宮去,恐怕也早早在皇太後跟前等着了。”

皇上笑談,仿佛推出去個太子如同潑一盆白水,掃一場風雪。幕得貴低着頭,眼底卻有一絲精光閃過。如此聽來皇上心意已定,确實是要舍太子了。龍意既然已定,就等着貴妃娘娘那邊再添一把柴,燒一場烈火,賜下個天造地設、舉世無雙的良配之說。

幕得貴尋思起來,眼前仿佛看出了那張赤紅鎏金的天羅地網,卷着寒氣從腳底下直直鋪開來,一直到了太子殿的正門兒。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防盜功能是否影響大家的閱讀體驗?但盜文真的太猖狂了……辛辛苦苦列細綱又碼字,盜文的良心不會痛嗎?

尼古拉斯.鼻子受傷.祁老四:今晚本王要吃公雞炖蘑菇!速速去做!還有不準叫我齊大哥,再叫砍了你!

廖依依:依依省得了,齊大哥。還有那是小雞炖蘑菇,公雞做不來的。而且我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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