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看似笑談,诰命夫人們也不是傻的,紛紛住了口,無一人敢真有诽謗郡主之意。方才還熱鬧着的園子靜得都能聽到化雪的響動。雪片落在細枝丫上,積少成多,壓得那一枝擡不起頭,終于不堪重負抖着斷掉了,咔嚓一下紮進攏好的雪堆裏。

“邺大人此言差矣。”尚書夫人用絹帕按了按嘴角,與幾位诰命互視對望,在衆姐妹的眼色推舉下出頭問道:“再怎麽說……畢竟是郡主呢,番儲之後,樣貌必定是錯不了的,怎麽會趕上命運多舛呢?難不成……難不成郡主是個假的?”

“啧,姐姐慎言,休要胡說了,叫皇後娘娘聽見非責罵不可。邺大人也是随口說說,這樣大的事……”禦史夫人假意勸道,心裏卻巴不得尚書夫人多問,直直道出那郡主是不是個醜婦才好呢。

皇後娘娘囑咐了要作欲說還休狀,可邺淺随了太子,不是個善于裝戲的,更說那也不是他的性子,直來直去也就輕松說了,左手擺了個蘭花指将酒盞輕放,說道:“唉,此事說也無妨,只是還望各位夫人看在臣于凜冽寒風中赤手作畫的美意上,別将邺某推出去。”

那凍紅透了的指尖赤手從各位诰命眼前轉上一圈兒,又停回邺淺的白衣金玉帶子上,自是吸引了不少關懷眼色。夫人們急着聽此趣事,忙忙點頭答應着。畫師這才淡淡開了金口,本該是他必須說到的話反而鬧成了旁人求着他說:“不是邺某糊弄各位夫人,那郡主的長相确實不是吉祥之人。不僅不吉,樣貌實屬詭異,怕生來就是個克物。還有人說這位郡主是娘親與人偷歡懷着争寵的,還說懷胎十月沾惹了貓妖,故而本應是位公主才封了個郡主草草了事。而郡主的娘親早早不受寵愛了,夜夜苦喊冤屈,最後不治而死。如此……郡主于番宮早已淪為怪談。”

“什麽?竟然不僅醜陋還是個怪類?”

邺淺亦道:“再往下細說,恕臣不敢多言。總之皇上将郡主指給三皇子,着實不該送禮太早。當然了,如果各位夫人們已經送過禮帖就當打了水漂聽個響聲也好,畢竟是喜事一樁嘛。”

幾位三品诰命夫人将簪滿百花璎珞及文心蘭花玉雕金簪的腦袋擠在了一起,竊竊私語聲四起,無人不驚訝。

“好了好了,這事兒咱們姐妹們知道就好,莫要傳出去給大人添事端!”尚書夫人面上挂不住,婦道人家豈能當着外男咬耳朵嚼舌根的,顧不得畫像姿态伸手輕拍石桌,又道:“邺大人還請放心,娘娘不在就當我們婦人家聽了個趣兒,萬萬傳不到旁人的耳朵裏。”

“那就謝過尚書夫人了!咦?夫人也不用再坐回去,方才那姿勢端莊得體,現在發了稍許脾氣,眉目間更添了幾分俏皮。想來是夫人心中情懷還似芳華閨閣女兒家,絲毫沒被歲月蹉跎了。诶,能畫美人兒當真是邺某有幸。”邺淺飲酒一盞,嗬,心中自是一百個不信。

隔日宮門還未到落匙一刻,郡主長相異類的消息就如毒蛇爬上了崇坤殿的門柱,正如祁谟算計得一樣,诰命夫人們确實守不住信子。

馮貴人初時還不以為然,時日多了自然坐不住,忙跑去和三皇子商量對策。這禮也收了,該賞的銀錢也散出去了,還當是讨了一門好婚事,饒是武貴妃不是善類也算不出她一招隔過三皇子直接陰害自己孫兒去了。馮貴人絞着帕子越想越氣,連夜竟胸悶發作招了太醫。三皇子祁商更是裏外難做人。

祁商自小就知道自己越不過大哥去。皇子沒起勢之前拼什麽?拼的是不動如山的母家和娘親的盛寵,否則生下來的皇子頗多,活下來才有四個?像他這般無得勢母家又無盛寵娘親的皇子能活一天都是賺的,還是先乖覺給大皇子做嫁衣裳,哪怕往後反咬一口呢?而這人心一旦憋久了必定反噬,三皇子白日見着皇兄不敢多言,心裏頭卻恨恨的,憑什麽你與你母妃算計不成就将我推出去了?

而這一次祁商還真是算錯了,推他出去的不是武貴妃一族而正是他父皇。元帝素來愛好門面,既然已經應了和親之事就絕不出爾反爾。可太子是用不成了,換大皇子又克了自己,武貴妃意圖喚二皇子祁惋,可二皇子母家乃是荊國公,還要留着制衡異黨。故而思慮都沒耗費就定下了三皇子,總歸是不受重視的兒子,克子克孫就随郡主克去,将來打發地遠遠的,賞一塊封地眼不見心不煩,無召不得回。

馮貴人病來如山倒,這麽多年一直看着人家臉色,好容易盼出頭沒好幾日就又被潑了冷水,毒火一旦攻心竟長了“纏腰龍”,短短幾日就将人折磨得不成模樣。祁商夜夜侍疾,再是狐貍心也不忍娘親受苦,再三央問才問出個邺淺的名號來。

那郡主是個妖異怪相就是從這人口中傳開,祁商咬了咬牙,終歸是不甘認命,待一日畫院閉院過後将待招邺淺劫住,搬出皇子的身份兇惡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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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某還當是誰,原是三皇子,有失遠迎,還請三殿下怪罪。”邺淺手抱兩卷水墨畫軸,被人用刀刃抵在畫院的格窗上。若不是太子提前打點,心中有了預備,當真是要吓出毛病來。

祁商手持一短柄白刃,幾日苦熬眼白赤紅。原本是接了大皇兄吩咐這幾日要拿奴才小福子的錯處,誰料太子當真心疼他,将人死死護在太子殿裏頭,平日連見都見不着。他在宮中也是有眼睛的,都說廖公公出殿若不是随着太子就必定有侍衛護送,就連蘇答應的丫鬟貿然上前都被幾位三品侍衛攔了,還是問過後方可近身。而眼下自身難保,誰有功夫再管其他,三皇子臉色只比往日更寒,怒道:“邺大人敢言不敢認,別當不知今日我為何而來!”

邺淺瞪眼驚惶,但怎麽都覺得自己這假意不真,幹脆一笑瞬目道:“莫非是為了西番郡主一事?”

“莫非?還能有什麽事?”祁商将手中白刃又探半寸下去,臉上有一絲隐忍的快意。邺淺眼眸一暗心道不好,三皇子分明比大皇子更可怖一層,手下必定已是沾過人血了,只有奪過人命之人方能有這等兇相,立即換成一臉憂懼,說道:“還請三殿下息怒,臣邺淺自知有愧,不該當日多嘴。皇子若要臣死,臣自行了斷就是。只是該娶的人還要娶回來,擺在正殿裏看着不舒坦啊。”

祁商沉思片刻,問道:“你可是真知道郡主長相?當真是個妖異?”

“必定句句實言。”邺淺臉上沒有過多表情,畫院人已走散,偏閣中十分幽暗,一幅幅山水林園之圖挂在殿中如同白浪條缦,平添幾分詭異,啞聲又道:“隔牆有耳,三皇子還請近些。”

祁商接連幾日暴瘦,雙頰如刀削憔悴,持兇之手青筋暴起,面上皆是狐疑。但此時确實不是要人命的時機,還是探頭過去,聽邺淺伏在耳邊小聲道來。只見那只手瞬而攥成了拳頭,刀刃反傷險些割出血來,幾番克制仍舊容忍不住,遂而将白刃擲到青磚石面之上,恨不能來個玉瓦皆碎。

“本就狐疑武貴妃和大皇兄怎會有這樣的好心!莫不是要将我也一同克死!好啊,怕克着自己将我推出來,真當宮人眼瞎耳聾口啞不成!”

“三殿下息怒,此事興許還有得轉圜。”邺淺說完迫近幾步,低聲道:“眼下此事皇上那頭還壓住呢,擺明了是不想叫人翻開。這樣的事一旦揭開恐怕和親就難了,邺某鬥膽一猜,恐怕聖上是要叫皇子盲娶,就算郡主車馬進了胤城,大婚之前必定是見不着了。”

祁商面上駭無血色,赤眼發了狠道:“誰要見她?這樣的人還不直接叫大寶殿收了去?”

邺淺聽了搖頭,面上不屑,拱手進言:“非也非也,若臣細細回想則滿心疑惑,為何皇上将此事壓住不發,又為何執意要用來和親?必定是大昭占了西番足足的好處呢!此局看似無解,實乃一擊即破。臣倒是有個法子,就看皇子願不願一試。”

“嗯?你倒是機靈。能有什麽法子?”祁商臉色一變,眼風掃過畫師忽而警覺起來。此事既是邺畫師所傳,現下又獻計于他,難不成是此人一手安排自己入的局?

邺淺不慌地再躬一躬,三皇子已勃然大怒不發,想來更不可能輕信于他,故而神色漠然道:“臣知三殿下計謀老道,此法聽也好、不聽也好,做不做皆在皇子一念之間。但這法子确實有益,既是做了也礙不着三皇子,只會叫人同情皇子遭遇。誰叫是皇上理虧,圖了人家西番的好處呢?”

三皇子祁商聽得這一句,心頭動了正經心思,屏息片刻眼中厭惡之色毫不掩飾。若此法做與不做都礙不着自己,聽一聽又有何妨。遂而沉下臉來,拾起刀柄藏于廣袖之中,冷面說道:“那就勞煩畫師說來聽聽了。”

“那臣就在三殿下面前獻醜了。”邺淺雙目如炬,上前一步恭聲說起來。

而此刻心焦如焚的人除了三皇子,還有遠在馬耳山小涼莊大槐樹下廖家小院兒裏的四皇子。不久前太師府上來了一位握有太子親筆密函和令牌的三品侍衛,管家伯驗對再三才将人引去小院兒,将太師府裏藏着的秘密說了。張廣之聽聞也是怔了整整半日,直到親眼見着四皇子才敢當真,跪下行禮不在話下。朝堂之上臣子擡頭只許看到皇上的龍位丹陛,故而稱君為陛下,朝堂之下臣子擡頭不能直視皇子,只可眼見皇子所坐的殿階,故而稱之為殿下。這可是如假包換的四殿下,是元帝的嫡長子,按理比太子還尊長一分。龍子再上,張廣之不敢妄動。

幾日前按太子的吩咐,張廣之先是備好了毒物給四殿下。四皇子也不含糊,壯士斷腕般端起就喝,驚得張廣之這兩日不敢往樹下走,就怕老天為懲自己逆天弑君,降下一道九重天雷把自己劈到魂飛魄散。

不僅要保護四殿下,還要護着四殿下的随身丫頭。不僅要護着這伶俐丫頭,還要護着這丫頭抱着的雞。張廣之驅車不敢走天子道,連林間道都不敢,一日的路程愣是拖了三日才從太師府趕到了小涼莊。

而對于一直蒙住雙目歇于車中的祁容,首戰鹽官吏和踏足新地界都同樣令他血脈偾張。自滿月被偷送回太師府,至今足足十七載,宮中潛龍,宮外藏虎,他終于又重回了人間。

“齊大哥!”廖依依在門外喚,回了自家小院兒簡直如魚得水,小泥鳅鑽進溪流裏。盡管這院子裏已經住了不下數十侍衛,成了太子第一處暗樁。誠然,那數十個侍衛必定穿粗布麻衣,時常也下田耕一耕廖家的田,五畝地倒是沒荒廢,寒冬鋪上厚厚積雪只等來年開春出苗。

祁容服了那碗毒物倒是身無大礙,就是心裏頭不痛快,總覺得還未過招就矮了一頭,必定要将此局扳回來。廖依依一喚他,四殿下頓時腦仁都疼了,扯被子裝睡的心都有。

這不知好歹的死丫頭,怎麽就甩不掉!

“進來作甚?本王沒喚你伺候。”祁容背手呵道。這一路上都蒙着雙目,好容易出來竟連外頭的風光都沒見着,實屬火氣大。

“齊大哥一路都不說話,餓不餓?”廖依依進屋,端了一個破口兒的瓷碗。碗裏是白湯素面,連油星兒都不見。

祁容不喜,往常他是連五參老雞湯都不喝的主兒,這破爛兒般的東西怎能入口,揮手道:“本王不餓,扔出去。”

廖依依如同聽不見,将廖家的瓷碗輕輕撂下,頭一次正色道:“作甚?前個月不是齊大哥生辰?廖家尋不來精糧,依依就問隔壁嬸子讨了一把,和水勻開,下個長壽面。齊大哥趁熱嘗嘗?”

作者有話要說:

科普時間:“纏腰龍”是什麽?

解答:當人體免疫低下時,長期潛伏于人體內的嗜神經性病毒可再次生長繁殖,并沿神經纖維遷移至皮膚,表現為疱疹,并伴有劇烈疼痛,年齡愈大,神經痛愈重,夜間明顯。在腰間呈環狀,如果繞腰一圈又不看病,死亡率極高,故而稱之為纏腰龍。易發人群有精神壓力過大、情續低落、長期熬夜者。所以我們還是要早睡早起。(突然雞湯)

張廣之:诶?這雞不錯,抓了啃雞腿。

大将軍:呵呵呵,愚蠢的人類……

祁容:呵呵呵,看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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