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這、這還是擇日吧,廖公公見諒。小主今日身子疲乏,面上顏色不好,恐怕……恐怕……”覓兒丫鬟的兩只眼睛盯在地上,怔了怔說道。冬日宮人本就穿着厚重,她身子微不察覺地一凜,倒是瞞不過旁人的眼。

這廊長道本就安靜,又不向冬陽,日頭落了就極少有人穿行此處。廖曉拂不答,愣是将人晾了須臾。覓兒拼命地穩住心神,額頭密密滲透的汗水叫他想起病重百日咳的阿姐來,于是心頭也有不忍。

“覓兒姑娘請起,既然你家小主不願多語,咱家也就不逼迫了。夜深露重,長道又過于僻靜,姑娘往後還是少來為好。今日是被咱家撞上了,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略過去,可若撞上旁人,不僅害人,更害了你家小主和裏頭的人。”廖曉拂颔首說道,身上濃濃全是太子寝殿內隔夜的榮檀香。

覓兒聽了此話,不由地雙膝一軟,可眸色中那抹瀕死的恐懼卻叫人看不透地漸漸褪去了,立即起身道:“謝廖公公開恩,奴婢……必定不敢再犯了。”

“那人……可是個侍衛?”廖曉拂凝神望去,轉身又問道。

“是、是了……還望廖公公饒命。奴婢經此一回,必定是……必定和他斷了情分,此生不敢再見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覓兒答道,面孔惶恐之情未褪,眉間凝了說不盡的憂傷。廖曉拂重嘆一聲,這般求而不得的苦思若說旁人不懂,他可是懂得其中滋味。

宮人皆是命苦的,太監一旦進了宮門這輩子就別想出去了。宮女倒是還有半分轉機,若是主子偏愛,待年歲過大後便可許個人家,或是打發回府嫁為人婦,生下來的便是家生子。可這般福氣也不盡然人人皆有,十有八九都是要耗死在宮裏頭。大多黑發入宮白發出,一生不得見君王面……只是今日這事,怪不得他不留情了。

“快快回去吧,別叫人瞅見了。”廖曉拂将燈籠遞給覓兒,笑意定在唇邊宛如冰面玉人兒的畫像,看得覓兒微微一寒,又說:“咱家這燈就給姑娘拿着,好照照路上的道兒,也叫你家小主別崴了腳。”

“奴婢謝廖公公今日大恩……”覓兒躊躇了一瞬,接過廖公公的小提燈籠,躬着身子不敢再言語,目送而去。

祁谟這日一早去太合宮請安,拜了太後又親熱聊上了幾句皇祖母的咳疾。待身旁的侍女們退下,太後引太子往偏殿暖閣去說話。祁谟端着灌進了七花蓮玲珑寶盒中的枇杷蜜,持一檀香勺左右的份量細細融進茶水中,待晶瑩剔透的蜜膏溶化成袅娜的蜜絲,便雙手捧起來獻給了皇祖母。

“這茶是好的,哀家覺得不錯,也叫人送去給皇後了些。你母後是個寬和賢惠人,從來不知道争什麽,倒是為了你的事叫哀家刮目相看,只怕是往日小看了你這母後。”太後笑道,自從喝了孫兒的茶,喉嚨中火急火燎的幹澀倒是少了幾分,夜中醒來也不再嘶啞生痰,怕真叫太子尋着了寶,坊間自然有奇術。

祁谟聞着枇杷蜜的香氣袅袅散于暖閣綢帳之間,安然笑道:“皇祖母言重,孫兒給祖母盡孝道乃是天經地義。若真是好的,孫兒今夜起便叫人看護好那幾株年久的枇杷,只待結果之時全數獻給祖母。母後自來是溫婉性子,恐怕那日是急迫了,才叫祖母看了笑話。”

“看了笑話?”皇太後眉峰一聳,對嬷嬷使以眼色,其餘的人全數無聲告退,接着又說:“你也莫要為皇後遮掩,哀家從沒看過皇後的笑話,哪怕她藏而不發,也不是個能叫人随意拿捏的性子。畢竟皇後與武家的出身不同,你外祖乃是侯門尊貴,祖上就曾娶過幾位高閣公主的。可那武家是什麽出身?你也不好好尋上看看,胤城三代以外可有武家的血脈?哀家當年執意叫皇上娶她也是考慮了自身,當朝皇後不僅是要母儀天下的女子,對哀家而言既是孩兒又是內臣,也就只有皇上和皇後能在哀家面前稱上一聲兒臣了。趙太師之嫡女自然不會叫哀家失望。”

說來說去還是血脈崇高。高位者除了掌權更不喜大權流入旁系血脈,好比汪洋之水滴漸漸被千萬溪流分去,一支支地散沒了。而朝堂說得上話的幾門大族無外乎都是與天家扯得上血親的,自古帝王若願與哪家親貴結交,最高尚的恩典無外乎就是公主賜婚。

自來公主對天家而言就是籠絡朝臣、安定外邦的聯姻人梯。一旦這梯子搭上了,公主肚子裏生下的骨肉就融了幾分皇血進去,再往後的子子孫孫都有幾滴親緣在裏頭,拆不開剪不斷。祁谟早早便知太後看重什麽,走近答道:“孫兒與母後自然是一樣的心。”

“不錯,你母後不掌鳳印,常年穿着普雅,外人道她是被貴妃治壓了擡不起頭。如今你可懂了?那鳳印哀家是不知道怎麽到了武貴妃手中,想來必定是皇後自己讓出去的。”太後為了避風避嫌深養後宮之中,卻是不減當年之犀利,一針見血,字字封喉,“當年的武妃操之過急了,哀家不是沒提點過她。鳳印燙手啊,掌了便是将後宮女人的眼睛全數引到自己身上了。”

Advertisement

祁谟點頭道:“是,孫兒也是這樣想。”這話說得鬼才信!上一世他只當太後與世無争,這一世好歹明白過來,後宮中就沒有一位女子是白當的,而這真正的六宮之主卻是太合宮裏穩如磐石的尊典大佛皇太後。

現下這尊令人敬畏的大佛堪堪只睜了一只眼睛,沉沉道來:“說說,蘇雪丫頭你是如何打通關竅的?”

“還望祖母贖罪,孫兒也是困于宮牆之內,插翅難飛,而唯一能與孫兒說得上話之人也就是伴讀青松。蘇青松與孫兒自一處長大,萬事瞞不住他。而這金蟬脫殼的一計也是青松與其小妹商量的,孫兒當真只知有其事,不知事其細。”

太後口中的語氣不容置疑,太子這話只當信個五成,倒不打算揪住這點不放,右手撚着佩戴已久的佛珠,一顆顆菩提子如同沾了人氣兒,通體圓潤發亮。“哀家今日不追究,算是給你個賞。但你這步棋走得過于奇險,況且蘇雪丫頭當夜也吐了個幹淨,将她大哥教的幾句話說給哀家聽。只是你算錯一步,蘇雪丫頭并非不懂憑字斷命,那郡主果真是個貴妻命格,一旦成婚,夫君飛黃騰達不在話下,三皇子如今勢微,必定為患。眼下的局你可想過如何解?”

太子拱手一笑,眉目像足了心思缜密的趙皇後,勸說道:“皇祖母安心便是,這郡主自然不會給三皇兄白占了好處。不僅如此,恐怕三皇兄在宮中的日子也過不久了。擒賊先擒王是沒錯,可雜兵将相礙眼過多,也須一個個拔了去。”

晚間皇太後執意留太子用膳,祁谟不敢推脫,足足用了一頓佳肴。等回了太子殿早已過了掌燈時分,月華胧霧氣,一時宛如仙境。還未進正殿祁谟一眼認出了跟着小福子的幾名親命,眉頭頓時舒展幾分,怕是往後時時将小奴才拴在身邊才能安心。哪怕他已安排了人手護着,祁谟每每憶起小福子上一世命運坎坷,那心酸便叫他不舍得讓他再吃一點兒苦頭,受一丁點兒的委屈。

“孤那小福子跑何處去了?”祁谟進了寝殿沒見着人,将白如綿雪的狐裘大氅交于玉兒,趕忙問道。

“禀殿下,廖公公回來就往園子裏去了,跑得一陣風兒一般。奴婢叫人跟着也被廖公公攔了回來,說什麽都不肯。玉兒就問可是有什麽不願叫旁人看的玩意兒想藏起來,說來也是有趣兒呢。”玉兒近來出落得愈加水靈,算是應驗趙皇後眼光獨到,福了個千兒答道:“奴婢一問完,廖公公的小臉兒就赤紅赤紅的,也不知這樣冷跑園子裏能做什麽。”

“啧!他要胡鬧你就随他胡鬧?虧你年長兩歲,竟不曉得攔着些?”祁谟一急便将大氅拿了回來,一抖披上就往外去,玉兒見殿下惱了急急跟上,又被祁谟勸說回去:“外頭下着雪,女兒家跟着作甚!大冬天的凍壞了怎麽嫁人!往後記得千萬看住了他,再要亂跑就将人捆了扔在孤那寝殿裏!”

園子各處覆上白雪,樹挂尖尖錐,草木珊瑚花。冰意從腳底蔓延上來,寒氣竟吸住小腿了,當真是大寒過後的年初雪。祁谟吐着白氣,緊了緊雪白大氅,往園子深處又探幾步,急急聲道:“不許藏了!再不出來孤當真要狠狠治你!”

廖曉拂當真是沒藏,只是殿下給他做了水天一色的披風,那料子太過純粹,融進雪景一時分辨不出,除了頭上濃墨似的官帽。這下聽見太子的聲音倒是歡喜極了,趕忙應道:“殿下可是尋我?奴才在這處,殿下先別過來!”

什麽過來別過來,還當自己有多大本事!攔得住太子不成?祁谟朝響動源頭橫了一眼,眼風如刀,徑直踩進雪中踏去,喝道:“此處雪堆如山,你當真是将孤的吩咐作耳旁風!若就這般貪戀玩雪,孤今晚就治你在這雪裏站上一個時辰!”

“殿下別、別過來!”廖曉拂也急道,眼瞧還差上一點兒就圓滿了,只聽那邊踏雪而來的腳步聲一下比一下沉重有力,想來太子也是急了,步子邁得極大。忽而身後一聲喚,廖曉拂也無法再瞞,不情不願地轉過身去。

一尊半人大小的小雪佛立在祁谟眼前,圓圓的頭頂想必将雪壓得極其密實,都凍成薄薄一層晶瑩剔透的殼子了。白玉般的小佛矗立在太子殿的花園之中,宛如天成,毫不遜色于奇石垂柳百草香,圓滾滾的下盤穩如磐石,必定也是拍了不少雪片才築得渾圓飽滿。雪團子一樣的小佛旁立着一個雪團子似的人,和雪佛一樣樣的眉目和善,元寶小口彎彎翹,一笑綿綿,化開太子渾身的戾氣。

小福子被殿下喝得噤了聲兒,呆了半晌見太子也不言語,便直着跪下給主子叩首道:“前月小福子粗心,竟将殿下臘月初四的生辰錯過,來不及準備了,只好冒冒失失給殿下堆個小佛算是将功贖罪。奴才廖小福願太子千歲,年年康健順遂,歲歲樂享無憂!一祝殿下大順,新愁得解舊憂散,二祝殿下大悅,快意恩仇莫白頭,三……三祝……三祝殿下大喜,願殿下往後能得着一知己,春風滿面思紅豆……”

這話都說了,還是廖曉拂翻了幾本詩經硬湊出來的,也不知說得合不合殿下心意,總歸都是好聽的。可說了也不見太子心悅,立在前頭也不喚他免禮謝恩。莫非自己說錯了話,将殿下惹惱了?

廖曉拂尋思用不用歪起小脖兒偷瞥瞥,就只覺得身子一輕竟被殿下攔腰拉起,足尖極盡騰空了。

“殿下?”小福子喚道,還想着過會兒把覓兒姑娘的事報一報。只聽殿下舌綻春雷,怒極了斥聲訓道:“還不跟孤回宮!手剛給你醫好,今日要将雙足凍廢了不成!”

作者有話要說:

點進作者專欄可以看到豆醬下一篇文的新文案,作為預收~雖然帝舌完結還需要一到兩個月……看看新文合不合小可愛們的口味~

祁谟:這是哪個小可愛給孤堆出來的小雪人啊~

廖曉拂:是我這個小可愛給殿下堆出來的啊~祝殿下生日快樂~

冷漠雪人:我應該在車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