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來人!給孤端一盆水來!”祁谟敞開大氅将懷中的人包了個嚴實,只在外頭站了一會兒就打濕那身皇子中最是尊貴的太子袍。杏黃色的衣袂被寒風刺得翻飛,衆人只聽殿下發令,朝着雪園子裏遙望。頃刻見太子踏雪而歸,眉發中落了幾星冰淩,面色如霜,甚少動了這樣大的氣。

殿下一向為人親厚,賞罰分明,可脾氣一向是好的,從前更甚,別宮別殿的下人欺負到頭上了也不聲張,太子殿的奴才們也跟着忍氣吞聲,低三下四的。如今殿下想通了,頭一個得着好處的就是殿中的侍從,宮中行走也敢仰臉擡首了。若不是陳大公壓在上頭,大有報往日之仇的勁頭。誰知頭一次見太子發威,竟然不是跟旁人,看着竟像是……沖着廖公公來的。

“殿下先放奴才下來吧,人多呢,看着不好……”廖曉拂急道,殿下的大氅像包袱皮一般将他裹了個從頭到腳,彌漫開榮檀香重重的氣暈。那狐裘還是皇後娘娘賞的,太子是沒閑錢置辦這般耗時的奢物,一根根經過匠人之手精心選摘出來的風毛于眼皮滑過,好比吹風拂面,絲毫不紮皮肉。廖曉拂看不着外頭的排場,小腦袋連同官帽都被殿下包護住了,隐約透進一縷溫黃的燭光,還能聽見外頭手忙腳亂的響動。

太子不叫他動彈,掙幾下掙不過也就作罷,廖曉拂不知要被抱到何處去,裹在氅衣裏将臉沁得透紅,微微咬咬牙,伸手拽了一把太子的襟口。

“殿下還是将奴才撂下吧,太沒臉了……”小福子吶吶說道,雖然只是個太監身子,可他從來都是個好臉面的。就因為這太好臉面的毛病,上一世折了只手竟沒再露出來。也不知太子聽沒聽進他的話。統歸周邊的聲兒都散了去,身子才被穩當當放進一團雲彩裏。

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覺得有人拆他鞋襪,廖曉拂魚兒打挺般起身,無奈身上縛着氅衣,幾番之下就被人脫了濕襪。上身還卷在包袱皮裏呢,下面兩只瑩白的赤足倒叫人扒了個幹淨。

當衆脫靴赤足是宮中懲治奴才的招數,治得是一個沒臉。若是罪再重些,慎刑司還可用蒺藜藤抽打足心。奴才白日大多都是給主子跑腿兒的,足心若傷了那才叫步步疼鑽心,既是羞辱煞人又将人折磨死了。小福子自然不依,急得在氅衣裏找尋出口。怎麽太子的衣袍就這般寬大,待他探出腦瓜頂兒,足心竟隐隐發熱,像浸進了水中。

“莫怕,人都叫我遣了。孤倒是沒那麽壞的心,叫太子殿的人馬都圍過來瞧你光腳亂蹬。”祁谟冷不丁一說,扼住小福子兩只冰凍的腳腕,把濕濕的兩只小白腳放進龍爪鼎腳的銅盆裏,又說:“多大的本事?知不知道年年過冬宮中凍廢多少雙腳?孤五歲那年貪耍,求着養心殿門口的守衛開個門縫兒,想進去瞧瞧父皇,那人拗不過太子便放孤入殿了。誰知父皇震怒不止,養心殿當職的守衛一個個跪在雪地裏受罰,跪了一地。漫天雪夜,好幾個時辰。天亮過後那些侍衛都是叫人擡走的,只因膝蓋全凍得打不直了,也不知擡去何處……”

廖曉拂也是入冬後才發覺殿下格外不喜雪天,這聳人聽聞的事也是頭一次聽,掙也不敢,更不舍得埋怨了,由着殿下親手給腳腕子淋上溫水。只是羞得腳趾蜷蜷起,左腳蓋右腳,一會兒右腳又忙着去遮左邊。

“殿下還是叫小福子自己泡吧,這溫水泡泡腳就無礙了。”雙足早就凍得沒了知覺,忽而被溫水沁過腳面才複而還原,身子裏的熱血一滴滴倒流回去,竟不是疼,而是難以言喻的酸麻酸漲。

“孤不喜歡雪,年年都不喜。四哥與我皆生于大寒,想必也是個雪夜。”祁谟坐在一張雕刻卷草紋的紫檀小凳上,挽上衣袖,掌心打了涼水快快搓弄着廖曉拂的腳踝,竟好似握住一團冰坨,驚得他心頭都凜緊了,“你看,凍壞了是不是!這水明明是冷的,你竟然說是溫的,可見足溫早早發散開,不知鑽進多少涼氣!”

若不是太子提點,廖曉拂竟全然不覺雙腳有異,還當泡着一盆溫溫的熱水,這下才慌張起來,翹着脖子去看水中。雙足細長卻凍如白雪霜,足膚透過水來宛如兩彎勾月淩波淺淺,除卻毫無知覺,血色全無。

指腹薄繭彷如細細扇面,将小福子彎而翹的足弓搓至微紅。腳趾秀氣、踝纖細适中,再動一動輕拍着水面,洗得比水結成的冰花還幹淨。

“疼,殿下輕些,疼呢。”廖曉拂又羞又恥,腳掌就這樣被人看了,雖說自己不是女兒家可他是個太監啊,身上每處只比姑娘家更隐晦。緩過勁兒的足心也知道疼了,每捏一下就麻紮紮刺痛,踩上砧板也不過如此了。

“心意是好的,孤很喜歡。”祁谟頭一次伺候旁人,稍一出力,勾連着腳趾的青色筋脈就在高高的足弓上繃凸出來。再将搓紅的一雙腳用毯子裹起,連人整個包圓兒抱上榻去了。

廖曉拂的臉在氅衣中深埋淺露,殿下這是沒真動氣呢,是怕自己凍壞了呢。怎麽琢磨都是心中雀躍,再聽殿下說喜歡他的心意,甜得廖曉拂昏頭轉向,仿佛化成一片雪,飄蕩落在殿下窗前雕花的長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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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喜歡雪人,奴才要不再堆幾個?”

“怎得不說将你自己化成一座雪佛?口氣不小。孤也曾堆過雪團子的。”祁谟鼻翼微動,還在氣裏,從廣袖中扯出小福子的手來,取來藥油揉進皮肉,冷然道:“孤曾經也堆過,就在父皇去養心殿的必經之路上。頭一年賜宮總是下雪,孤也無事可做,就每日跑去堆一個,從大到小排成一長溜兒,圓呆呆的倒也有趣兒。”

小福子被愛慕之人揉完了雙足又揉着雙手,縮着身子一時心中美哉美哉,沉吟半晌不見下句,便問道:“那……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直到雪人化作水,也就沒什麽了。”想起曾經種種祁谟的心頭煩悶發慌,便斷了這個話頭,十指交替戳進廖曉拂的指縫中,掌心相貼,“那尊小佛孤看着好,待雪化了叫你師父命人仿照雕個玉石的來,就擺在原處,日日祝禱殿中平安。孤往後只要看見了就記起來你的心意,想來雪天也就不再難熬了。”

雕個玉石的來?廖曉拂腦瓜子頭一個打起小算盤,玉帝娘娘呦這得多少兩銀錢啊!頓時心疼不已,嗷一下坐起來:“殿下若是喜歡我多堆出幾個來就是了,那錢還要留着,殿下大計在前,處處都要用的。還有一事奴才不得不報,方才殿下打岔!”

“什麽!孤打岔?”祁谟撐不住笑起,劍眉上的雪星融成一點水,本來搖搖欲墜,一笑就落了,“普天之下敢與太子叫板的奴才當真只有廖公公一個了。想我好心好意将你從雪堆裏撿回來,伺候一番沒有得着賞就算了,竟還落下埋怨了。”

廖曉拂近來也摸着些太子的脾氣,殿下總是拿話唬人,似乎并不舍得拿他治罪,撐着身子坐起來,擺出一副正經臉色道:“這事當真可大可小,奴才拿不住主意必定要頭一個說給殿下,就是被打岔了。”

竟不知小東西何時被慣出與自己頂嘴的膽量了,祁谟竊喜。本就不喜歡看他束手束腳的樣子,想他在旁人跟前是守規矩重禮數的廖公公,在自己跟前是恃寵放肆的小福子。故而在他臉上掐了一把問道:“是,孤做得不對,太子給你打岔,請廖公公快說吧。”

小福子聞聲,垂頭靠近,低低聲道:“禀殿下,奴才疑心安貴人……與侍衛有些……”

“私通?”祁谟眼尾一挑,極盡風流,眸中似有被人燃起來的火星。

“這……這樣大的事,奴才也說不準。”廖曉拂昧着良心說道。這事是肯定錯不了的,只是私通兩個字咬在舌頭上怎麽都說不出來,似乎這般關乎情.欲的話從一個太監嘴裏漏出來就格外聽不得,就刺耳了。

“這種事,廖公公怎麽發覺了?”太子極力壓低聲兒問道。

廖曉拂登時睜開了杏眼,無意瞄了窗外和寝殿的正門,這才慢慢說道:“今日我與幾位侍衛大哥往殿裏走,長道有幾處是掌了燈也打不亮的拐角。那走道根本無人穿行,若不是奴才今日躲懶走了近路……還以為藏在燈下黑的歹人是偷東西的,提燈追過去還沒到跟前,安貴人的貼身丫鬟就急急出來告罪。可我明明瞧着那頭影子裏是個高大的男子,再細細聞,竟然是皇上身上的龍涎香。覓兒姑娘是個丫鬟,必定熏不着這香的,除非是她家小主也在。我心裏起疑就又問了幾句,她就把這見不得光的罪名攬在自己頭上,說是自己與那侍衛……有些什麽,就……就替她家小主頂了。”

太子一時未接話,默默盯着他看,臉上挂着喜不自禁的笑意,似乎等着他發現什麽,等着他自己說下去,又是笑盈盈的壞樣子。廖曉拂也不吱聲兒,忽而腦袋裏一個念頭稍縱即逝,心下一動,不及細想就脫口問道:“莫非……莫非這事是殿下早通曉的?”

祁谟從寬袖抖出一把折扇,眨眼間甩開扇面兒在小福子臉上拂了一把,說道:“何止是通曉,這事本就是孤與母後成全的。”

張廣之勒緊了缰繩,一一為馬蓋上了眼盒,披上了蓑披,末了抖抖身上的雪進了馬車。一入車室如同三月春,窗子都是用綿褥封死了。廖依依在下方燒起一架小炭盆子,裏頭燃得好炭,白皚熱煙熏得張廣之登時沁出熱汗來。

“張大人那簾子別拉上,車裏燒着炭盆子須得換換風。”廖依依說道,一根小竹條在火炭裏扒拉扒拉,插出一顆烏黑的土豆,聞了聞道:“時候正好!這個許久沒吃過了,往常過年都吃不上。給,齊大哥也嘗嘗!”

張廣之接了一塊兒,祁容看了眼焦如炭黑的小石頭,閉了眼繼續養神,轉而問道:“車馬怎得停在這處了?為何出不去?”

“禀四……公子,臣已着人去打聽了,說是西番來的郡主天亮前要入關。番邦遠道而來,車馬冗長,故而天子道和林間道封上幾個時辰,等貴人的車馬一過咱們就能走了,明日即可到馬耳山西邊的莊子。”

“郡主?”廖依依用指尖挑開烤土豆的外皮,露出焦黃的內瓤來,挑了一口覺得不錯,怪不得總想着吃這個,又說道:“郡主真是好福氣呢,動辄就封了道來迎接。若依依也是郡主就好了,想必……有用不完的金銀錦衣,再不用哥哥們忙生計,将來還能給笨笨的小侄兒說一門好親。”

祁容嗤笑一聲,冷問道:“沒見過世面,嘴裏頭盡是家常瑣碎。郡主又算得上什麽?生于天家的女兒哪一個不是用來和親聯姻的?還不是命不由己,受人擺布,可憐人兮。”

廖依依自然想不透天家的事,只知道身為郡主必定尊貴榮華,這輩子使不完金銀珠寶。可一聽齊大哥的話,倒像是也有幾分道理,墨黑墨黑的烤土豆一放下,正色說道:“那這位郡主也是苦命人了,看來女子還是嫁入尋常人家好,做一對百姓夫妻,總歸是比嫁進宮去要好。”

“能嫁入宮也是福氣,輪不到你這丫頭品頭論足的。”張廣之攔着說道,瞥眼去瞧四皇子的臉色。小丫頭沒心眼是好事,可這位主子的母後是宮裏頭的皇後呢,聽了這番話豈不是得罪了。

“能有什麽福氣?”廖依依自然不聽,雖不知道宮裏頭娘娘的日子如何,三哥哥可是為了進宮受過大苦,自來對那紅紅的宮牆多了幾分懼怕和敵意,“女兒家還是不要入宮好,若有人叫我入宮去做娘娘,哪怕金子打得轎子來也不行。”

祁容合着的眼睛這時就開了,心中千萬個不屑,白了一眼說道:“你安心好了,胤城女子人人都有這份福氣,你就作罷。本王倒是想瞧瞧将來哪一位瘸眼的公子會擡金打得轎子接你入宮。”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大家吃沒吃過炭火烤的小土豆,真的是啧啧啧,好吃極了!外皮烤得焦黑,皮都可以吃。豆醬吃過念念不忘啊,不用灑鹽也不用蘸醬,噴香四溢,濃濃的土地裏的香氣哎呦呦我去點個外賣!

幾年之後

廖依依歡天喜地上了十六人擡的金打得轎子,身後是大将軍的子嗣軍,叽叽叽叽……

尼古拉斯.不吃土豆.祁老四俯視衆生:看,這都是本王給你打下的雞山!

張廣之:兩個打臉狂魔,不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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