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直到隔日辰時一刻,停滞不前的車馬才有了挪動跡象。駿馬于雪中立一夜睡得足,走起來就難。張廣之從車室底下的屜子抓出幾把草料,拆了馬嚼子哄着,依次往六匹高頭大馬的口裏塞了一把。待馬祖宗擡起前腿了張廣之才蹬梯子上車,拽幾把缰繩。等真跑起來穩當了才交給下手,回車室繼續伺候。

“外頭吵着什麽?百姓出城向來這般吵鬧?”祁容支着額頭斜睡着,時而眯覺時而醒,現下已經大醒了。

張廣之在水盆裏淨了手,接過廖依依遞來的帕子回道:“回四公子,昨夜番邦的車隊全數盤查過了,只是不知何人放出了些沒頭沒尾的話,盛傳那位郡主長相奇醜不堪。百姓嘴裏的話傳出再進耳朵就不知添補成什麽了,越傳越邪。方才聽見說郡主滿臉毒瘡,中了貓妖之毒,就連舌頭都滲毒水,滿口是紫黑的腥血。”

“哼,草民之言豈可相信,荒謬!”祁容合眼假寐,不屑一顧說道:“也不正經想想,這樣大的信子怎會無中生有?必定是有人從宮裏渡出來的。早不傳、晚不傳,特特趕在今日将惡聞傳開,恐怕是唯恐不亂啊。”說完四皇子自己都撐不住笑了,五弟雖說身在宮中,可當真是要翻江倒海呢。

廖依依蹲在雞籠子前頭灑了幾顆米,大将軍懶懶打蔫兒,不去啄食。她轉頭問道:“郡主進城,想必胤城百姓都要跑去端午門看熱鬧呢。也不知大哥能否抽出空來……我那笨笨的小侄兒也不知會說話了沒。”

祁容本就看不起她山野放養大的出身,尤其看不起廖依依滿口瑣碎、胸無點墨,仿若全天下就她眼裏那點子天地,遂而伸了個懶腰沖張廣之說道:“叫前頭的人聽令,日落之前務必趕到馬耳山西側的莊子,不得有誤,違令者殺。”

張廣之凜然一愣,眼前之人面貌與太子相似,心腸比浸淫深宮心狠手辣的大公還硬幾分。果真龍生九子,各有所好。更憂心的不止眼前,還有端午門那一幹弟兄,不知今日能否應對了當,千萬別将自己卷進去。

端午門的守衛自來輪值六日可沐修一日,廖子孟本以為大年夜是回不得家中了。誰知城門郎侍中知曉他家中尚有一子,從臘廿九就歇了他的值。廖子孟這才抽出空來給家中添補了年物,買好米面油柴,再扯了新布新綿褥,踏踏實實帶着廖文武過了個舒坦年。

守歲那夜廖子孟破例叫文武也跟着晚睡,聽宮裏敲鼎的聲音響徹雲霄,惦念跟随夫子不能出文院的二弟,又惦念伺候太子的三弟。懷中的廖文武尚不足三歲,是和最心疼的小妹一樣的命,生下來就是個撒手沒,娘親一日也沒養着。好在爹爹年輕力壯知道疼他,又是自小拉扯弟弟妹妹的大哥,別說生火做飯,就是織補衣衫的女紅活計,廖子孟的手藝都比鄰家大嬸好上幾倍不止。

年初幾日廖子孟連院兒門都沒邁出去,也不帶着文武湊市集的熱鬧,反而日日在家陪着,看孩兒滿院子跑就開懷,又多給文武做了幾條棉褲。廖文武長相随了娘親,虎頭虎腦正是可愛時候,卻不知怎麽開口這樣晚。依稀記得自家二弟廖玉林三歲時已經出口成章、熟讀詩書了,廖子孟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的孩兒哪裏生得不足,一開口就磕磕絆絆的。

再不會說話也是自己的孩兒,廖子孟從小就拉扯弟妹,現下又是當爹又是當娘,永遠操着雙份兒的心。只盼望有一日能存夠二百兩銀錢帶文武去瞧胤城最好的郎中,探探究竟是胎裏不足還是怎麽了,別叫這孩子一輩子開口讓人笑話。

這日清晨廖子孟起了大早,拎起一把一人高的掃把就刷刷掃開巷子口的積雪。他是個實心眼兒,總打着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心,日日将巷子的路面打掃出來。一通下來着實發汗,厚厚棉襖耐不住熱,廖子孟便敞開襟口,抹了把臉往家走。

雖說年紀不足二十可已經是個鳏夫了,鄰家嬸子曉得這人的性子穩,再加上是個長相好的,又肯吃苦,故而時不時總拿些家境貧寒女子的八字來合一合,盼望給廖子孟續上一門。廖子孟心裏倒是想過,不為別的,文武越來越大總得有個娘親疼愛才好。爹爹再疼也是疼表面,真正能疼進孩兒心裏的還得是娘,要不說有娘的孩兒是寶貝疙瘩呢。可嬸子太過眼高,拿來的八字竟全是些沒過門的閨女,廖子孟自知不配,也就沒了下文。

文武還在裏屋睡,小嘴兒砸吧着不知夢見了什麽,一張口就咿咿呀呀,小腿兒也從被裏蹬了出來。廖子孟先去竈房熱了粥喝下,又攤了兩張餅子用油紙包好,将睡得稀裏糊塗的肉圓子從被裏扯起來,親手給文武套上衣衫褲襪。

待敲了鄰家嬸子的門,廖文武才将将大醒,知道爹爹又要去當職幾天,故而兩條被棉襖撐得打不過彎兒來的小胳膊死死攬住爹爹的脖子,舍不得地直搖頭。

“爹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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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要聽話些,爹爹去去就回。”每次一走都說去去就回,但總要将孩兒放到嬸子家六日,廖子孟心中不舍,無奈拍着孩兒的臉蛋兒親了又親,“爹爹回來給買個春燕兒的風筝,和文武一起将風筝放到雲上去。”

木門微晃開了個縫,嬸子探出頭來,見是廖子孟就将門栓開了,說道:“又要當職去?也不知道多穿些!仗着火力壯就折騰,等你老了我看文武伺候不伺候你!”嘴毒卻心好,嬸子罵着就将困得七葷八素的廖文武接了過去,熟練抱起哄着:“唉,要我說整條巷子也出不來一個文武這樣的乖寶兒!老天造孽,這樣的好孩兒竟沒有娘親疼。文武快跟嬸子回屋兒,嬸子給你用糖絲合面,不要你爹爹!”

“要爹爹,要爹爹。”廖文武一笑兩個酒窩着實可人疼,抱着嬸子咯咯直笑。嬸子一指頭點在文武的腦門兒上,假意氣道:“小沒良心的,跟着你爹爹有什麽好,快叫爹爹給你找個二娘疼才是正經的!”說完一腳踢上門回屋了。廖子孟知道嬸子給他撐腰氣不過,笑笑作罷。

胤城共有外門四道,皇城內門四道。四道外門各有其用,其中有走水與糧食的,有走磚與煤炭的。另外兩道門一道靠圍場林園近,故而走肉食和兵馬,而端午門就是最後一道,專供着人穿行的。

今日是端午門的大日子,督公早早傳話來說是郡主将至。待廖子孟換上了鱗甲端午門已是來往不通,只等着吉時。

使者往來本驚動不了皇後親自接洽,但此番乃是和親,來得是位郡主,将來拐着彎兒也是趙皇後的三兒媳。故而皇後的九鳳八擡金鼎轎早早就到了,趙皇後頂金霞鳳冠,鑲嵌東海珠九,明珠四十九,并挾帶三品女官相迎。武貴妃本夠不着這國禮,但無奈鳳印在手,故而也得露露面。郡主入城太常寺卿與少卿必定在場,武貴妃坐在四擡青鸾頂的軟轎裏怒目而視,珊瑚紅寶石的頂冠此刻就不顯多華貴了,恨不得手撕了這辦事不利的謝海榮。

三皇子祁商今日着賀服,只因是個皇子故而綢緞上的滿翠團龍皆為三爪,頭束金鑲玉帶。而皇後在此故而束發不敢動用東海珠。雖說百姓眼裏貴人在上,可明眼人從這衣品和陣仗上就能區分一二,真正的天潢貴胄不用一言一語,僅僅是身上穿戴就能将下位者壓制得死死的。一支步搖、一擡軟轎、一顆珍珠……無窮無盡的欲望促使人心如野草,蔓藤般地想往上爬,嘗嘗那最上頭的滋味。

城門外就是盤查已過的西番車馬,端午門正對着大昭的金鼎,而廖文武就在成排的守衛中戒嚴以待。

吉時一到鐘鼓司撞響宮中九鼎大鐘,聲聲蕩來,太常寺卿示意城門郎與守将對開門匙。城門一啓,整整齊齊兩排身着鱗甲的守衛便将百姓攔在身後,太常寺的禮樂也跟着奏起。瑩瑩發亮的雪地被撒上鹽巴化開來,城門口白霧香氣彌漫,想來必定是喜迎遠道而來的使節用上了香籠。

大片車馬于城外攢動不安,混亂片刻又靜了下來。車馬最前便是番邦使節,騎一金血漢馬,身着五獸繁複鎖子甲胄,身姿挺拔。一入胤城使節需必下馬,只見他翻身一躍,頗顯西番武将之風,摘了頭上的金盔向前一拜,長喝道:“入——城——”

浩浩蕩蕩的西番車馬這才依次渡了端午門,馬蹄聲噠噠。番邦民風與中原大不相同,馬車也是用獸皮葛布包之,馬匹皆用鐵嚼子栓起,可見性子極烈。廖子孟以身作牆,想不透今日胤城的百姓是怎得了,非要躍過守衛軍去瞧瞧郡主的模樣,還一口一個妖孽,一口一個鬼煞,當真是蹊跷。

使節的馬車再其後,再後三輛必定是郡主車馬。煞氣的烈馬踏過,八匹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頭戴沖天冠,蹄塌金鈴鐵,僅車身就高出旁人車馬一丈,穿濃濃熏香煙而來。這一瞬廖子孟差點兒被幾十個壯丁擠下過道,人人皆似魔怔了使出全力朝郡主方向撞去,若非守衛軍練軍有素,非要撞破了這道人牆不可。

郡主的馬匹每踏一步都金鈴叮當,鈴聲一止必定是車馬停住。四名身着西番紗綢缥缈卷蓮衣的侍女步步上前,足下竟不着棉靴而是金絲滾邊兒連翹的綢子面兒,腳踝露出一圈兒幹淨的膚色來,當真是民風外放。

百姓急吼吼地向前湧,看得是西番女子輕薄的穿着和郡主真正的樣貌,倒是将城門郎吓得不輕,不知守衛軍的人數夠不夠得上。四名侍女掀開藕色紗簾,從裏面探出一只纖纖素手,緊接着彎腰步出車室卻不似番邦女子的穿着,實為普通。

只見郡主身着烏紅戴笠披風大襖,從頭到腳看不出一絲真面貌。烏紅深色的緞面厚實極了,再配以金紗蒙面,當真是只聞其聲,見不得其人。倒是叫胤城看熱鬧的百姓着了瘋魔,甚至躍躍欲試跳起來蹿出個腦袋,一一被守衛軍用銀槍喝止住了。

廖子孟盡職盡守地嚴防百姓,既怕當職不當,又怕傷了人,畢竟身上的鱗甲不是鬧着玩兒的,哪裏有心思去瞅熱鬧。西番郡主施施然被迎下車馬,只待使節上前領着拜見大昭皇後便可。這一通熱鬧也就了結,郡主再上車入番邦府,只等着欽天監合日子出來,禮成。

烏金紗鍛下美人身段如畫一般,有幾分中了貓妖毒禍的姿态。太常寺的香籠禮煙不斷,汩汩續出厚重檀香般的氣息。忽而風向一轉,幾縷煙絲順着飄向人海,廖子孟背向西番車馬,鼻翼微張,猛然間一驚,顧不得眼前迅而轉身,不待細辯就嗅出了端倪。

“斷骨響!”廖子孟剎那說道,銀槍登時掉落。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的第三對副cp馬上就要登場了~

廖子孟:為何百姓今日這般躁動不安?是人性的泯滅還是道德的淪喪?

郡主:莫慌,他們在給我打c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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