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話音剛落,跨過端午門的番馬初顯端倪。使節坐騎一聲引頸嘶鳴震懾四下,凄厲無比。只看那頭金血漢馬撩起前蹄一番踏踹,車馬首位頓時人仰馬翻。
斷骨響又稱作摩羅子,乃是山中一味祛濕驅寒草藥的籽粒。此物入鐵砂熬煎發散出甘草的幽香,常有山民将其帶回莊中制藥丸子。摩羅子對症雖是好物卻有怪異,一經熬烤散出煙霧來則是禍端。山民家中多數備有馬匹,否則無法上山。可一旦摩羅子的煙氣被牛馬吸入就會引出大亂。
類似甘草的藥香将牛馬迷成了瘋魔,如同看見了怪象,半柱香內便撞碎馬廄往空曠的山谷跑去。若無人降至便一去不歸,不死不休。入夜過後莊子裏還能聽見山谷回響紛塌之聲,皆是牛馬跑斷了骨頭的悲鳴。叫人隔日再去尋,那些好好的牛馬早已冷了,不知是死于體力耗盡還是蹄骨皆斷。
山民探清不出藥理,卻記住了牲口徹夜斷骨的絕叫,故而稱這摩羅子又為斷骨響,絕不帶回家中熬制。
“速速收緊缰繩!那馬要瘋的!”廖子孟乃是山民出身。山民比田民艱苦,若不記清山草藥性,早早就折在山澗中了。郡主的雪匹已驟然大動,金鈴聲連綿不絕。西番駿馬遠遠烈于中原馬,頭一回吸入摩羅子的煙氣更是發狂,打着鼻響顯然已被激怒,無奈被鐵鏈馬嚼子栓死,血沫橫飛。
“快!保護郡主!”西番使節大驚失色,一向忠于主子的悍馬轉眼掀翻了兩人,馬蹄狠狠踏下似乎要将眼前阻攔之物全數搗碎。守衛雖身着鱗甲卻難以抵擋番邦馬的烈性,竟有被馬蹄踏翻,踩得口血迸噴。原本來看熱鬧的百姓這才知道慌了,紛紛倒退推搡開,一時哭鬧聲、喊人聲、金鈴聲混沌為一團,被濃濃的缥缈之煙緊緊裹住,誰還管什麽郡主!
守衛皆是張廣之過命的兄弟,太子一手提拔上來的親命,為主子辦事自然盡力。祁谟上一世已封惠王,陪同大皇子一行前來接洽,幾日前畫好了布置,今日親命就守戒于郡主陣仗一側。十人身着鱗甲,手握銀槍,擺出個最簡易的弓形陣将廖子孟層層圍住,步步逼近郡主車馬。廖子孟還不知怎麽回事兒,只當兄弟其利斷金為自己擋了一命,待煙散盡卻見四名侍女皆被雪馬沖散,空留下郡主倒在地上。
“愣着作甚!快啊!救人!”其中一守衛扭頭喊道,眼前是不斷沖撞而來的百姓。太子有令今日必要廖子孟立功一記,不容有失。
廖子孟怔了一瞬,混亂中還沒失了智。畢竟這是要與皇子和親的郡主,豈是他能碰的?烏紅綢緞的披風被扯得烈烈空響,郡主面蒙着金紗,看不清眼前的路,只得伸出一只手來探尋。而面前雪馬已全然不顧,揚起前蹄就是一踩,眼瞧将要踏上郡主指尖,血濺當場。
“郡主當心!”待郡主看清之時已命在旦夕,眼前銀光一晃,竟是名守衛不顧自身撞歪了雪馬之蹄。
廖子孟只覺得後心宛如被銅錘猛擊不下百次,脊骨生疼,登時就跪下了。忽而眼前一陣疾風,還當是雪馬鐵蹄又至,急急用手臂攔了,眼前恍然浮現文武的小樣子,恐怕此次劫數難逃。
“你……”郡主不知該怎樣稱呼這人,蹲下瞧看,見他口鼻還未出血,怕是被鱗甲救了一命。只是這樣近近的一蹲,面紗便什麽都藏不住了。
妖異!廖子孟身子一憾,趕忙搖頭将這足以砍頭的念頭趕出去。這樣的面相何止妖異,放在胤城要被論死處斬。真不知這送郡主和親的番儲是什麽黑心腸!
“你別動!你……快、快将披風戴好!”廖子孟靈光乍現,郡主這般長相若不見人還好,只待進了番邦府,一朝成了三皇子正妃便是平安了。于是顧不得身份急急伸手出去,将滑落至腦後的烏紅綢帽給郡主戴正,直到掩蓋了額發。
“退下!都退下!”廖子孟正欲扶郡主千金之軀起身,剎那被背後一聲高亢長喝止住了,回頭見金鼎之下一男子身着賀服疾馳而來,竟不是旁人而是三皇子。百姓尚在道旁,三皇子手中缰繩卻絲毫不見收緊,馬蹄不見停頓之象,如同狂風卷葉沖向城門。
糟了!三皇子的馬若是這樣沖過來必定也要發狂,豈不是要踩死郡主了!廖子孟心底只想到這處,卻沒看出三皇子祁商臉上的九分陰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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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常寺的香籠中混入摩羅子即可混瘋群馬,再趁機将郡主之面揭之于衆,之後必定滿城風雨。百姓容不得這種人留在城中,一定會說是聖上為了和親引不祥之人入城,三皇子不可接此危機。等到民聲滔天,這和親的事也就結果了。此乃畫師邺淺的秘法,的确鬧翻了也礙不着三皇子的事兒。可祁商哪裏有那麽善的心思,他才不走這有回轉的路,容不得後患。郡主若是命喪馬下倒是幹淨了斷,眼瞧她茍且逃過,祁商不顧得侍衛阻攔,愣是騎着千裏良駒朝城門沖去。
既然你自己不死,就怪不得我送你上路了。祁商自知身下良駒沖去必定失控,夾緊膝頭一踹,愣是不顧百姓性命從人身子上一蹿而過,心狠手辣,殺意四溢。
“報!”一聲軍中急喝,數十守衛排成箭形,銀槍上陣,遠遠只看陣尖對準了過道中央,逼得祁商不得不收緊馬繩。蹿是蹿不過去了,這要是直撞門面必定人仰馬翻,人死馬亡。
“急報!城門煙霧有異!還請三皇子停留片刻!”廖子孟不知身旁的弟兄何時變得這般精武了,也來不及細想,上前跪道,看不見來人冷卻的猙獰。待三皇子的人馬停了,百姓逃竄的腳步也止住,郡主早已被妥善護得周全,由兩隊守衛接了出來。
郡主走過,在廖子孟身旁停了一瞬,輕道:“今日大恩,多謝英雄相救。”
“郡主快與三皇子走吧,進了府就沒人……沒人能害你了。”廖子孟支吾說道,從前他乃一介山民,今日卻與當朝皇子和郡主說了話,一時暈暈然。
郡主點頭,快步行至三皇子處。馬上男兒高高在上,衣着氣度非凡,一騎千裏良駒絕塵而來只為接她平安,這人應當是她的夫君吧?可愈近心愈緊,郡主不知打哪來的寒氣,生生要鑽進骨縫中去,只覺得這皇子目如鷹隼。
機關算盡竟叫這妖婦活着了!祁商不是個有氣度的,越恨越氣,看那多管閑事的守衛更氣。此計着手之前邺淺曾道,若是不成便是上天旨意,人算不如天算,人鬥也鬥不過蒼天去。笑話,他好歹是位皇子,再不濟也是天家的子嗣,既然天意難為就別怪人逆天行事!
“郡主受驚,還請上馬。”祁商本不曾下馬,只伸了左手而來,不似真心實意接人上鞍。郡主見此狀有異,向後一退欲尋退路,怎料轉身之際綢帽被人拿住,生生一扯,整件烏紅攢金的披風竟瞬間掀向了青天。
四下城民先是令人窒息的死寂,瞬而暴出斃命般的驚恐尖叫,就連太子的親命也吓怔住了,只剩廖子孟一個能動彈的。只因方才他已見識過了。
“郡主先……先避一避……避一避。”廖子孟快步上前,仗着一副熱心腸沖昏了頭,撿起地上的金紗欲替郡主胡亂蓋上,吶吶道:“這……避一避,避一避就好。”
“用不着了。”郡主回身望向未來夫君,所有女子出閣前的美願皆化為烏有。她也曾想過若離了西番能否遇上不将她視為克物妖孽的男子,興許他會騎一騎寶馬踏雲而來,就像阿母講過的傳說一樣,是個能武善戰的英雄。可怎麽偏偏……怎麽偏偏就生出她這樣一雙湖藍色的眼珠子來,不僅叫阿母被君父疑心忠貞,還盛傳她是番宮歌姬養的那只碧眼波斯貓所化。想至此處,女兒心淺眼眶淺,淚珠滾滾而下。
“來人!”三皇子令下,禦前禁軍上前領命,繼而大喝道:“帶郡主回宮!還有這守衛,抓了打入死牢!”
武貴妃支着雪白的頸子眺望,方才就察覺前頭響動異常,怪聲怪氣地問道:“娘娘可是沒安排過人手,前頭是怎得了?這……妹妹不是說姐姐置辦得不好,只是長久不掌鳳印,這檔子事辦起來确實不順手。看着似乎有些不對呢,怎麽人馬都亂了?”
“不僅有事,恐怕是有大事了。差人叫三皇子回來,即刻回宮,禀告聖上。”趙皇後一笑對女官蘇雪說道,心中已然有乾坤。
祁谟今日心情甚好,剛命人回了內務府多要幾匹青緞來給小福子裁新衣。別看上一世太子心冷,如今熱騰過來倒是比旁人還甚百倍,別說幾匹上好的青緞,只是他如今弄不來更好的,否則一擡擡流水樣的全捧到廖曉拂鼻子底下去,看他可這勁兒的挑選。這小東西近來長個頭兒,不過幾日就覺得腿長身也長了,難得的是穿青緞好看非常,故而祁谟不要內務府獻上華而不實的擺設,全全折成銀子換出布匹來。
枉他是個太子,給心尖兒上的人多做幾身好的都要與內務府打條子,當真新鮮。等他來日萬人之上,必定要先換個幾十萬兩現銀花花,堆得滿屋便是,嘗嘗随意哄小福子買這個買那個的美滋味。
“殿下笑甚?可是笑我?”廖曉拂在窗下支了個小爐,熱騰騰的好炭燃得猩紅。炭火上煮着一只六角黃銅小鍋,鍋子裏是冬日進補用的羊肉湯,再扔進幾段蓬萊蔥段和大棗生姜,裏頭炖煮着白肉、菜心和粗豆腐,咕嚕咕嚕,滾滾生香。
“誰人敢笑廖公公?若不是廖公公突發奇想,弄出個冬日進補的鍋子來,孤又怎麽能過上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日子,當真是半佛半神仙。”太子将書一放,招手叫人喚到跟前,問道:“廖公公的鍋子裏都放了什麽?怎麽孤吃上一日,再嘗別的怎得都是不香?是不是你這大膽刁奴給太子下了瘾藥,叫孤對你日思夜想,茶飯不思?”
話說得半真半假,祁谟自然是離不了他,也是認栽。可這帝王的舌頭當真是會吃啊,冬日葷菜本就不多,膳房做來做去就是那幾樣,端上來又端下去,看着油膩膩煩得慌。小福子不知從哪兒摸來的膳方,先以骨湯熬制出油,再下白肉,最後下些膠菜菜心即可。這樣不僅吃着身子裏暖,經此一滾連豆腐都令人食欲大增,近來于太子殿中盛行,滿滿都是吃煮鍋子的味道。
廖曉拂笑笑欲答,這法子其實還是他六哥陳鴛所教。陳鴛的娘親生在戲班子裏,吃食常常踩不準時辰,故而戲班廚子才想出這麽個轍,好叫這幫苦命的戲子下了臺不用花妝就有熱湯飯吃。
沒想到這等坊間的法子在深宮居然不常見,一時成了美談。宮人皆說太子殿裏的帝舌不僅會試毒還會試吃,連廚房的蜀州婆子都贊不絕口呢。
“禀殿下!皇上口谕,傳太子即刻前往養心殿一議,不可耽誤了。”陳白霜進來就瞧着不對,太子又伸手對徒兒小臉去了,大步向前重嘆一聲,“殿下還是速速前去,西番使節已到,竟是動了大怒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有記載稱中原人首見樓蘭碧眼女子大呼其貓妖。因為從前只有中華田園氣死貓是藍眼睛,還為此進行過辟邪驅魔什麽的儀式。科學的普及相當重要啊!今天玩陰陽師抽ssr抽得豆醬頭疼……ssr不來,阿媽很絕望。
廖曉拂:殿下快吃!吃魚丸!吃肉肉!吃菜心!吃完還可在鍋子裏涮羊肉!
祁谟:孤只想吃豆腐……
火鍋:我應該在車底,和雪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