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安貴人從軟轎上下來,被千月院門口的動靜吓着了。幾日前蘇貴人請平安脈時診出已有身孕,宮中馬上要添龍嗣,當屬開春後的第一大喜事。也正是因為如此安貴人近來侍寝多了幾日,元帝念其辛苦,今日更叫幕得貴用自己的軟轎将人送回千月院。

“小主,這是……怎得這麽些奴才啊?”覓兒攙着安貴人問道,也瞧不着前頭出了何事。

“凡事少問少看,總歸礙不着咱們就好。”安貴人說。近來宮中局勢不定,風向大變,還是少生事端得好。連日侍寝也真叫她身子犯懶,只想回去好好睡上一日。

正往前頭走蘇貴人就被四名精細丫鬟簇擁着過來,丫鬟樂心在前頭打點着。如今的蘇貴人當真是貴人了,雖說破敗了一段日子,可後來交了好運,身子也争氣,竟是比安兮香的肚子先有了動靜。要說人也是怪,錦上添花的花始終比不上雪中送炭的炭,蘇貴人一朝得寵可不是什麽好主子,那些看過她笑話的奴婢公公全數掌嘴打發去領罰,再加上又武貴妃撐腰,與陳貴人争起寵來手段也頗為霸道。可她也沒忘了廖公公冬日裏幫襯自己的好,時不時囑咐樂心将賞賜送些去太子殿。

這就是太子當時的用意了,宮裏頭的女子每個都不好惹,叫小福子有恩于蘇妤雅豈不是比蘇妤雅與他結仇美哉?當時蘇答應頂看不上這麽個小公,末了卻只有最沒看上的人肯幫她。祁谟将心思用盡,無非也就是想給小福子在宮裏立住一個向着他的小主,不叫他樹敵太盛。

“呦,姐姐回來了?”如今的蘇貴人有了身子,也可不向千月院主位行禮了,只是笑道:“真是不巧呢,妹妹剛有身孕,貴妃娘娘擔憂千月院太過偏遠,時時照顧不得,吩咐妹妹這就遷去驚麟宮同住,也可看顧龍胎。娘娘還說,宮中久未添過皇子,只盼望我能為皇上誕下麟兒,故而去驚麟宮養胎再好不過。”

安貴人也笑着回道:“那是再好不過了,如今妹妹懷着皇上的骨肉,再怎麽嬌養都不為過。還望妹妹體諒姐姐照顧不周,驚麟宮想必比這裏好上許多呢。”

蘇貴人記恨安貴人前頭搶過自己的寵,看她腹上平平,故意将大氅又緊了緊,道:“這話倒是真的呢,都說有身子的女子毛病多,妹妹現下穿得再厚都覺得不夠,凍着自己還好,若凍着肚子裏的可是罪過了。想必驚麟宮必定溫暖如夏,妹妹就不在此耽擱,先上轎了。姐姐好生照顧自己,妹妹時常回來看看。”說着身子一轉,帶着丫鬟朝外頭去了。

覓兒被錯身的樂心剜了一眼,待随主子進了廂房,嫌棄道:“哼,剛有身子得意個什麽勁兒!我家小主還看不上龍胎呢!”

“慎言!”安兮香緩緩扶着椅背坐下,等外頭都清淨了說道:“真是寵壞你這丫頭了,外頭還沒走幹淨就敢渾說。若是叫人聽見豈不是害死人了。害死你我不打緊,若是将娘娘和……和他也害了,我下了閻王地府也不認你這個丫鬟。”

“小姐別氣,覓兒知道錯了,往後把嘴閉得死死的。”覓兒趕緊給安貴人捶捶肩膀,輕聲問道:“小姐可別氣了,叫奴婢伺候小姐服藥吧?娘娘說……誤了時辰不好呢。”安貴人聽了點頭道:“那還不快取來。”

覓兒跑至紅木翻屜的鬥櫃前,從最下面拉出一個漆烏小匣,取出一顆藥丸給小主合水吞服,胸口心疼地突突直跳。“也不知娘娘的方子有沒有用,可別傷了小姐的根本。”

“必定是有用,否則怎麽能是蘇貴人有孕,而不是我呢?每每侍寝後皇上都不賜湯藥,必定是想要皇子了。若不是娘娘肯幫我,我當真怕懷上的孩兒不是他的。”安兮香服下藥丸不易大動,上榻倚着團枕,花容疲倦非常。

覓兒取來湯婆給小姐暖住小腹,又一下下捶打安貴人的小腿,不知怎麽才能叫小主舒坦些,只能埋怨老天叫小姐命苦了。原本安兮香乃戶部侍中之女,出身不高,若進宮做秀女是排不上的。安侍中及夫人曾為女兒指腹為婚,故而安兮香自小就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情郎。只不過皇太後選女入宮挑上了她,才将這對兒眼看就要提親采納的璧人拆開了。

誰料兩人用情至深,上一世安兮香誕下龍子升為妃位,仍舊忍不住私會外男,叫武貴妃逮住個正着,就此發落了。這一回安兮香提前入宮,祁谟便叫蘇青松早早将那位王公子安置好,進宮當了侍衛。安答應一朝入宮,心性灰敗,直到無意撞見了心上之人才有了在後宮活下去的心意。

“小姐服下這藥……可是身子疼了?皇後……莫不是要害小姐吧?”覓兒看着主子難受,心裏也跟着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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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貴人搖搖頭道:“娘娘若是要害,早在撞破我與他私會那日就下手了,豈不是多此一舉?再說這藥丸本就是我自己求的。侍寝前我早死了心,活着也是不敢連累爹娘,若不是娘娘教誨,恐怕……唯有活着才能見着想見的人,我若是死了,恐怕他也跟着一起去。皇後娘娘教我取悅龍心必定有她的主意,可後宮裏頭誰沒有私心?就連我也是有的。只有我能過得好,将來我與他的孩兒才能好過,不叫宮人欺負了。只是終究辜負他,如今一女侍二夫……若不是娘娘幫我,當真不敢論斷将來肚子裏的孩兒是誰的。”

“小姐又思慮多了,王公子不是沒有心肝的人。每回見着小姐不都笑成個傻大個子。”

“他啊?他自小就是個傻的。”想起情郎來安貴人臉上才有了笑顏,身子裏也有了一絲暖意,“自小就總學個鳥兒蟲兒的哄我笑,可不就是個傻的?”

覓兒糊裏糊塗地跟着點頭,若不是皇後娘娘幫襯,小主比蘇貴人早得寵三月有餘,肚子裏恐怕早有了皇上的骨血。奈何小姐與王公子用情至深,必定也不會心悅的。眼下最要緊的就是不叫主子難受,她揉着小姐的手道:“小姐還是歇歇吧,皇後娘娘安排得好,小主侍寝隔日總能見着公子的,若真有了身孕也診不錯日子。要是臉色不好看,王公子守着宮門也不安生呢。”安貴人歇得起了困意,點點頭便慵懶地翻過身子睡下了。

待到了欽天監擇定的日子正好是五月十五,這天祁谟早早就起來了,由小福子伺候着換好杏黃色的衣袍。廖曉拂将垂落的衣袂一點點撫抖平整,隐隐約約覺出今日殿下心裏頭有事。

“殿下早膳用得不多,是飯菜不合口還是心裏頭不開心?”小福子在銅鼎裏燃上榮檀香,使勁兒吸了一鼻子。這香燃得淡淡卻久久不散,叫他心神安定。

祁谟靜靜一笑,卻不能告訴廖曉拂觀星齋有過的冤案,可心中千千萬萬個不願舊地重游。他将手伸向小福子,叫人過來,又輕輕攥着那只戴福字金钏子的手腕,問道:“若你在,便沒有什麽不好的了。你敢不敢今夜随孤一同上觀星齋?那地方……當真是高得很呢。”

廖曉拂不知太子消沉什麽,心在胸口慌亂地跳,倉促間只想為殿下做些什麽解憂。就悄悄轉了個手腕,一根小指頭大膽勾住了太子的一根指頭,攥收得緊緊的,用上了騎馬上鞍的力道,如同無聲起誓,他小聲應道:“殿下放心,今日起你去何處,小福子也要跟着的。”

“若叫你跟着是吃苦呢?”祁谟随口一問,“若是吃不飽呢?”

豈料小福子一板一眼地說:“那也是好的。若苦都叫奴才吃盡也好,殿下就不用吃了。”

消沉黯然由心念而起,是太子想起了前世今日,此刻祁谟卻被廖曉拂暖得心跳陡然一停,原先那些野火灼燒的傷和痛被這只小手驅散得無所遁形。今日之前祁谟當這一世是自己救了廖曉拂,今日之後便是廖曉拂來渡他。

“時辰到!”幕得貴在觀星齋的青玉案上跪道,四角燃起盤龍般的青煙直上飄去。元帝身着明黃色龍袍踏上首階,皇子緊随其後。再跟着的是正一品至從二品的官員。一行人浩浩蕩蕩肅穆而上,一刻踏入觀星齋祁谟心中已平靜如水,這可是久違的地方。

“禀皇上!微臣及欽天監副司靜觀天象,将星無異象,兇星勢敗走,星月北同輝,紫氣凝紫微,不僅不是危相反而實乃吉兆!恭賀皇上!坊間謠言一說不攻自破,陛下即可安心了。”欽天監正史笑得臉面都僵了,雖說五月已至可觀星齋在瑤池之上,晚間高處風大,觀星半個時辰也是冷了些。但這星象确實是好的,大有帝星紫氣凝聚,将星破天之勢,若不是指元帝便是宮中要有新帝誕下了。

皇上聽了這話臉色微暖,道:“甚好,朕早說謠言無據,只怕是有心之人故意而為之。方才你說紫氣凝紫微,可是宮中要有新帝?”

正史半垂着眼睑應道:“正是,帝星破空耀天狼,将星突顯而群聚集,必是新帝出世之兆。”元帝聞言驟然心思一動,新帝?莫非上天也認定太子已廢,要另選天子了嗎?若真是如此,蘇貴人已有身孕,安貴人的肚子還沒有動靜,不知道是誰會誕下這位龍子。

重臣聽聞皆面色嘩然,特以大皇子為首。好嘛,欽天監這話說得當真打臉了,宮裏頭三位皇子都在,其中一位還是立過的太子,這正史究竟會不會看天象,豈不是說面前三位皇子皆難以繼承大統?

“既然謠言已散,九州震動并非三皇子出征而遭天罰,臣還特請奏聖上,是否應派左右翼大軍副統領赫将軍帶兵前去?如今急報未到,不知三皇子是否脫困,還請聖上斟酌派兵前去。”武丞相躬身出列請奏。

今日本就是為破嫡子謠言而來,又叫欽天監觀出新帝之兆,于情于理此刻太子該應明哲保身才對,卻不想祁谟忽而上前一步,頭戴太子玉冠大跪而道:“兒臣願帶兵前去!還請父皇恩準!”

頃刻間衆臣面露懼色,臉上除卻驚訝還有不解。太子這招是自棄了?此刻前去豈不是送死?莫非是想孤注一擲搶奪兵權?就連大皇子也察覺此舉不妥,滿心疑慮地将五弟打量個遍。他才不信五弟是去好心解三弟的困局,這慌扯得他都騙不過,父皇必定信不了。

“傳朕口谕,左右翼副統領赫将軍聽令,攜兵五千,不日北上奉州。”元帝冷冷說道,心中早将利弊過了個遍。如今新帝之兆已現,他也用不上在宮外殺死太子,只需找個由頭廢掉即可。可若真叫太子帶兵出宮,難保祁谟不會反水一戰。

廖曉拂在最後頭站着,肝腸都要寸斷,忍住眼眶的淚和鼻子的酸意替殿下叫屈。太子就這樣直直跪在地上呢,青玉案上那樣冰,皇上不僅不看,連回一句的話都沒有。可這等羞辱殿下已經忍過了十七年,如今殿下還能忍下,他這個八品的小太監當真忍不下了。

“兒臣祁谟,願帶兵前去,解三皇兄于危困,還請父皇恩準!”祁谟面不改色,磕頭一拜。

元帝沉聲道:“如今謠言已破,朕不想再聽有人說什麽嫡子出征的傳聞!明日起胤城各部加派人手,給朕徹查謠言之源頭!若有人膽敢多言抗旨,取齊首級,以儆效尤!”

祁谟又叩了個頭,再直起身來額頭撞紅了一片,大道:“兒臣祁谟,自願帶兵前去,解三皇兄于危困,還請父皇今日恩準!”

廖曉拂咬住手背在後頭聽,仿佛聽了世間最殘忍的笑話。他與殿下隔着數層朝臣,只能堪堪看清地上跪直的那一身杏黃色的衣袍。殿下還沒起身,必定心如死灰,失望至極,此事之後想來更不會有人将他看做實至名歸的太子了。想着殿下受了委屈還跪着,廖曉拂再怎麽也撐不住這份千斤重的難受。殿下就那樣跪在前頭呢,他過不去、看不清,臣子竟無人舍得替他的殿下辯一句。這份心疼化作酸意直沖了眉間,瞬間凝濕了廖曉拂的雙眼。

“給朕住口!”元帝用力喝道,九龍頂冠的珠簾也随之震晃,龍心震怒。他盯着太子慘白的臉怒道:“身為太子,無德頂撞父皇,莫不是也要逆反天意!來人!将……”

“報!”觀星齋上的欽天監副司急急跑下來跪道,險些一滾而下,朝臣聽見動靜皆擡頭向上眺望,待緩過神來竟全數掀袍給元帝跪下一片,大呼嫡子尊貴,天意難違。

元帝背向月色,甚是不解,待轉身觀望也是面目神色驟然一收,只聽觀星齋最高頂的副司用力報上:“報——天狗食滿月,黯赤畢兇光!天出血月,地上必亂!還望聖上三思而慎行!”

天出血。祁谟叩着頭,笑裏藏有十成十的恨意。

五月十五天狗食血月,原本滿月當空竟剎那被天狗吞吃入腹,重檐朱欄碧瓦間均撒上了一層暗紅色的月輝。上一世就是三月九州震動,五月中血月當空,父皇生怕自己作亂故而六月初急急廢掉太子封了惠王,這就不能怪他還之彼身了。

淚光還在廖曉拂的眼眶裏頭打着轉呢,忽而前頭的大臣都跪下了,後頭的奴才也就跟着跪下。剛擦去淚花,卻覺得天色怎麽突然暗了,再擡頭,人間竟是一片羅剎之象,觸手可及之處竟染上了彼岸紅花。

這可是……血月?血月!廖曉拂轉悲為狂喜,破涕而笑,殿下果真心中有乾坤,竟能算出天象來!不,不是殿下算出的,嫡子尊貴,必定是老天警醒!天出血自來就是天罰之兆,今日群臣眼見為實,胤城百姓恐怕也要鬧翻了天,太子若再不出兵才真叫逆天謀事,元帝妄為帝君!

“禀聖上!血月當空,恐怕是天降重罰之象!兩月前九州已然大震,若再不下旨號太子北上,恐怕民心散亂,胤城大亂,天下将大亂!大昭黎民百姓安危何在!”蘇青松祖父重陽候蘇元山禀道。

祁谟還未起身,往日之痛歷歷在目。重陽候府當家替自己說話,放在往日父皇會聽才怪。此刻就由不得他了,就算明知有詐也不得不聽了。還以為他和上一世一般忍氣吞聲嗎?還當他如上一世一般看重父子之情嗎?做夢!那點兒渴求的親情早被一碗毒斷送了。不是想廢掉太子嗎?現下老天都來叱責庶子出兵而神佛震怒了。不是想重立太子嗎?那就叫你看重的龍嗣是別人的骨肉。

祁谟不急不忙起身,終于在父皇臉上看見一絲從未有過的驚愕和掌控不住局面的無措,再道:“兒臣祁谟,自願帶兵前去,解三皇兄于危困,還請父皇今日恩準!”

元帝明黃袖口裏的拳頭攥得直抖,心裏卻暗自打鼓,莫非當真有天罰降下?難道上天當真看不過去?但新帝之兆已現,太子出宮也未嘗不可,只需将其誅殺便好!

“傳朕口谕,太子祁谟,心懷大義,念及蒼生,不懼外危,特封骠騎将軍賜禦前禁軍五千,今夜即刻疾行,率兵北上,抗遼血戰,不勝不歸!”皇上下旨,群臣叩拜。月輝緩緩淡下,元帝回身凝望一輪圓月當空,冷冷嗤笑。他是天子,天下之大皆是他的,十七年前逆天改命,弑殺嫡子雙龍,無奈只拔去一條。十七年後終于該有個了斷了。

祁谟擡臂大拜,微睜的鳳眸放出收斂了十七載的英氣:“謝父皇隆恩!”廖曉拂憋紅了兩只兔子眼,擡頭前望,目力仿佛穿透了擋住他的人,瞧見殿下身披金龍盔甲穿過群臣朝自己而來。

殿下終于能出宮了!殿下……殿下好英勇!

作者有話要說:

在那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背景下,一個孝字就能大過天壓死人,太子不是不想叛逆,只是沒機會。出宮後就可以這樣那樣、那樣這樣、再這樣那樣了……下一章殿下超帥!太子親媽準備好熒光棒!你們兒子有隐藏技能!

皇上:卧槽月亮被狗吃了還變紅了,莫非真是要降天罰?

大臣:卧槽太子跪着咱們要不要也跪一下啊,緊張……

大皇子:卧槽五弟這是不想活了嗎?在線等挺急的。

廖曉拂(完全狀況外):殿下好英勇……殿下好帥……給殿下默默打c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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