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廖子孟揉了揉酸澀的眼皮,在馬廄裏打了個哈欠。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五月中,他也在番邦府邸待了三個月了。自從那日入府醫馬,直到今日還沒回去過呢。不知文武和嬸子接到他托人帶回的口信沒有,也不知文武有沒有哭鬧,有沒有想爹爹。
那日他尋來的摩羅子救了番馬,登時從階下囚變為西番的座上賓,從西番使節阿史劾大将到傷病小卒都對他另眼相看,更是被阿史劾認作義弟。番人性子爽快,特大擺筵席欲招待恩人,都說住過一夜再走不遲。廖子孟身上有傷,敷着藥膏,便也願意再養一日。
誰知隔日就不好了,郡主那八匹珍貴的雪馬原本醫得好好的,過了夜竟有一匹初顯食欲不振、犯懶嗜睡之症狀。廖子孟直言道自己根本不是郎中,只是趕巧懂得應對斷骨響的毒性,若要醫好雪馬還是請回軍醫看看才好。
就這麽一句話,侍女急急跑出來報,說英雄還請再留幾日吧,治好馬兒再走,郡主剛踏實了一天,方才一聽雪馬又病,急得又哭了。
廖子孟是個實在山民,郡主先是在他眼前受困,愛馬緊接着又重病不起,來一趟胤城可以算得上磨難重重。想到一位女子遠離故鄉落難至此,廖子孟也沒有多想,無非就是當馬兒和牛羊一樣,治一治就會好。就勉強同意再住幾日。
豈料郡主的雪馬嬌貴異常,好比水土不服的病狀。旁人的馬兒早撒開院子裏活蹦亂跳了,偏偏就這八匹不成。廖子孟如同華佗再世懸壺救馬,可剛醫好這一匹,第二日那一匹又打蔫兒了。一匹接着一匹輪流幾圈,竟然就沒有全好的時候。待廖子孟與府邸上下混熟了面,這八匹馬兒總有一個窩在馬廄裏犯懶。
這就很難辦了,廖子孟只當自己醫得不好,擔憂郡主看見心裏難受又該掉眼淚,只好一頭鑽進馬廄裏看些粗淺的醫術,盼望能從中找出對症的方子來。但留在府裏白吃白住,廖子孟也不願吃這一碗閑飯,幹脆替郡主的四個丫頭接下了粗活兒,統歸他當爹又當娘地照顧弟妹十幾年,女兒家的活也不差功夫。
故而郡主的馬廄旁總能見着廖子孟一面醫馬,一面用木桶洗難洗的精細衣物。那些女兒家擰不動的也會拿來,被阿史劾大将叱責一回也是無用,誰叫廖大哥這位英雄太過好說話了。
“廖英雄用過午膳沒有?”郡主的大侍女端着銅盤而來,裏面是剔骨的炙羊肉,“郡主說這肉做得好吃,叫我端來。”
平日廖子孟最怕見的就是這四個侍女,總覺得她們笑裏頭有什麽主意,趕緊擺擺手道:“姑娘言重,還是叫我廖大哥吧,當真算不得什麽英雄。”
大侍女一笑,道:“那可不成,郡主說全府上下要以英雄禮接待你。”
廖子孟一邊抱出洗淨曬幹的衣物一邊苦笑,就連阿史劾大将在西番也只受将軍禮,他哪裏就能擔得起什麽英雄禮了,便道:“姑娘還是別叫了,郡主是一番好意,可在下當真不是郎中,只是個山民。偶然結實一位兄弟才進胤城做了端午門的守衛。若是洗衣生火做飯可以做,其他的真不會了。”
“哪有,廖英雄上回不是還幫郡主補過褲裳嗎?”大侍女面帶薄紗一張,遮得住下半張面容卻遮不住眼中的笑。這也無怪她笑,廖子孟自己都哭笑不得。那日郡主的衣裳晾幹收好了就是,偏偏他有一顆老媽子心,怎麽看都覺得褲裳是劃開了口子,故而尋來同色絲線,就在馬廄邊上捏了一根繡花針給縫上了。一時成了西番府邸中的笑話,都說中原男子不僅會洗衣裳還會做女紅。
可廖子孟當真是會做女紅的,甚至比廖依依的針線活兒做得還好。一個個弟妹都是他拉扯大的,再加上文武沒娘,就連棉衣都是他先裁布後引線。原本是好事,可更大的笑話還在後頭。西番人不懼寒冬,褲裳的邊角原本就是露出腳踝的,這倒好了,郡主那日一試,竟然縫了個嚴實,只好拿回來叫廖英雄再将絲線拆開。現下提起沒一個人不笑的。
廖子孟巴不得藏進草垛裏躲一躲,臉咻地紅到了脖子根兒。阿史劾大将一聲令下吓得大侍女打了個激靈,連忙捧着衣裳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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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家總愛吵吵鬧鬧,叽叽喳喳!休要煩廖老弟!”阿史劾揮手道,心情尚佳,遞過一紙封好的書信與一個荷包,“方才有個中原男子打扮的侍衛敲門,要把信給你,還說只要一提小福子的名就好!我只摸驗過一番,這裏頭确實是薄薄的紙,可沒有看你的信!”
“将軍說笑了,這裏頭是中原字,看也無妨。我也沒有可瞞着的,這是我宮裏頭三弟弟的信。”廖子孟謝過将信拆開,拿在手裏看得極慢。當年他啓蒙識過字,三弟又只用易懂之字,沒一會兒就讀完了。看完再去拆那個荷包,滿滿當當全是碎銀子啊。
“莫非廖老弟的三弟有事?”阿史劾大将再是粗狂之人也看出廖子孟神情恍如燭火明滅着,問道。
“無礙,三弟弟來信說宮中雜事繁多,恐怕不能出宮一見了,叫大哥安心,若是總收不着他的書信也莫要惦記。他在宮裏有齊大哥照量,好好兒的。”廖子孟道,“齊大哥是我認下的兄弟,在宮裏頭當侍衛。這些是我三弟平日攢下的賞銀,說叫大哥別拘着用,我家二弟今年就要秋闱,該置辦的不要忘了。”
阿史劾點頭稱贊道:“不錯!都說中原男子薄情寡淡,本将倒是看你這個弟弟不錯!在皇上眼皮底下還記挂着外頭,不錯!诶,廖老弟,今日郡主的馬兒可有好轉了?”
廖子孟捏住荷包,不知為何總覺得心裏頭發空。曉拂一向珍重家人,好容易攢了些銀子還都拿出來了,恐怕百兩之多。可平日哪怕再忙也沒見三弟寫這樣的書信,難不成是昨夜血月宮中出事了?廖子孟搖搖頭,不知哪裏不對,暗自思量可千萬別是太子殿出差子了,想了又想便道:“回将軍,郡主的馬兒還是老樣,好一匹倒一匹,不知何時能全好……在下有一事還請将軍點個頭,就是能否……能否放我出去一日,瞧瞧家中幼子。孩子尚小,家中無人只好托給隔壁嬸子了,兩月未見,心裏想得很。”
這下輪到阿史劾大将神情恍惚了,頓一下才問道:“什、什麽?廖老弟年紀輕輕的,都是當爹的人了?那……那、那你夫人呢?”
宮外的風迎面撲來,沒了寒冬的冰冷。廖曉拂還沒從昨夜夢中醒似的,唯有身下駿馬飛奔向前,馬蹄聲噠噠列陣,将人颠得潮汐般起落不寧。這是宮外的風,他随殿下出宮了。
太子自小于宮中每時每刻皆是以命相搏,昨夜元帝被祁谟使計相逼,無奈一夜之間連下聖旨數道。祁谟十七載隐忍而厚發,頃刻翻掌為前鋒營骠騎将軍統領豫州總兵,接三皇子十萬兵馬于奉州北上,血戰抗敵,不勝不歸。殿下如同利劍起勢而瞬發,領旨連夜疾行,還是沒能去太合宮、鳳鸾宮,向皇太後與皇後娘娘拜別。
祁谟回宮後将太子殿上下托付于陳白霜,廖曉拂慌忙寫下幾封書信交于師父,半個時辰後随太子動身起兵。徒兒從未遠行過,當師父的自然不會放心,更何況這回還是去北遼那種苦寒之境。可小福子的魂兒早被太子勾走了,陳白霜自知留不下他,只好一一囑托萬千當心之事,再吩咐如何伺候好太子。
待動身一刻祁谟與蘇青松已換好戎裝,也直到這一刻,廖曉拂才看清殿下應有的天家威儀。
太子竟是位武将!這叫人知道可還得了?
只見祁谟身着赤金铠甲,披膊與身甲相連之處皆以龍麟甲片聯綴而成,高高束起的戎尾比墨色還深,迎風烈烈。蘇青松也褪下長袍,身披玄色虎紋鎖甲,披膊處兩面猛虎奪目,紮高發尾緊随其後。随行之人于宮外換下步攆全數上馬,連廖曉拂的戎裝都預備好了,仍舊是青緞一色。
脫官帽,摘玉冠。束發帶,換征袍。廖曉拂只覺眨了眨眼,再緩神已是城外二十裏,随行輕騎五千直往豫州而去。
祁谟終于褪了那身束縛手腳的杏黃,許久不穿赤金鏈甲甚是想念。身下坐騎名為禦風,色青緞,是他心愛戰馬,卻不得不養在重陽候府裏。伴讀蘇青松也是鋒芒畢露,再不用以翰林遮掩,一身騎功出神入化,單手緊握缰繩,黑緞色的馬兒性子極烈,唯有蘇青松一人能将其降住。
廖曉拂身旁有太子親命二十陪行,往日圍着菜圃打轉的小白菜打起精神,從嘶鳴中不難聽出對狂奔的向往。此刻小白菜猶如雪光掠影,緊随前頭那匹青緞色的馬兒,倒真是一匹千裏良駒的好胚子。只是上頭的人剛會騎術堪堪數日,五個時辰的疾行下來颠得廖曉拂身子尴尬。底下是全淨的,這一颠一颠的快馬加鞭……總叫他想要解手,憋不住尿。但望向前頭劈風逆行的殿下,這等拖後腿的事怎麽能說得出口……
約過午時,祁谟高舉右拳收勢,蘇青松急喚名為靈蛇的坐騎急停。前頭隐約有人等候這,終于等來了最後這一陣東風。
重陽候蘇元山嫡子蘇淩,蘇青松之父。
蘇淩騎戰馬率百人而來,想必下朝連官服還未來得及換。只見蘇淩身後跟着兩名兵士,先一步下馬跪道:“微臣蘇淩帶兵來遲,望殿下莫怪。此番前去兇險諸多,家父特號百人精兵随太子前去!”
“快快起身。”祁谟翻身下馬,蛟龍出宮龍顯形,氣勢大變。他和青松已有五千輕騎,又有皇令在身,只差最後一樣。
自小與青松一同習武,藏于重陽候府的兵器。
“太子請!”蘇淩将兵士獻上的長匣開啓,退其裹布,雙手呈上:“青龍湛金槍今日物歸原主,青龍再現,劈金破甲!”手中一支長一丈二尺的槍身雕盡金龍胄紋,一裂裂均為血槽。槍頂以銀龍龍首為槍頭,再以尖龍尾形收為槍纂,猶如渾然天成。祁谟一手握住槍身,一刺一撥間收至肩後,終于名正言順拿回了自小屬于他的兵器。
廖曉拂在十米之外噤若寒蟬,這下就想通了,怪不得殿下在宮中時常舞劍,想必只有點刺撥拔的劍法與用槍之術連通,殿下原來是位武将啊,藏得好深,果真好英勇!只是為了收斂鋒芒,連兵器都不敢收在殿裏,只得藏在自己最信得過的地方。
“重陽候府蘇青松何在!”蘇淩接過另一木匣,大道。
“孩兒在!”蘇青松下馬跪拜。
蘇淩自裹布甩出烏金畫戟,畫戟槍尖的月牙形彎刃與戟柄相連,猶如寒刀破明月。“我兒青松今日接戟,願不負衆望,以重陽候府世代忠烈為誡,護主殺敵,守境平疆,至死方休!”
“孩兒蘇青松,必不負父命!”蘇青松雙手接過兵器,轉為一手持戟,收于肩後。銀龍湛金槍與明月烏金戟,一招一式均在蘇元山教誨之下。兩樣兵器一攻一守,如同重陽候英烈世代家訓,從龍為首,鐵血英豪。
蘇淩翻身上馬,臉色既有期盼又有不舍,一邊是太子,一邊是尚未娶妻的孩兒。只是生在蘇家的男兒不可辱其命,能死不能降。故而他沉聲相送:“今日一別,只求太子能與我兒平安歸來。自小殿下将青松視如手足,微臣心中感激不盡。只是此行兇險,殿下不僅要當心遼人骁勇善戰,還需謹慎着……三皇子使詐。這支百人精兵算是重陽候府慶殿下脫困的賀禮,只待太子班師回朝那日了。”
祁谟以指肚輕撫槍身龍紋,兵器又能握在手裏,這可比拿着折扇痛快多了。重重謝過後他上馬将缰繩一扯,禦風踏起前蹄引頸開道而去。這時祁谟回身去尋那身熟悉的青緞色,心裏惦記着的人正俯伏在小白菜的脖子上呢。在宮裏委屈這麽久,他可算将小福子帶出宮來了。
而廖曉拂雖然小腹微微發酸漲,想行方便之事,但被太子耍槍的英姿迷得飄飄然,也是欣喜不已,輕輕撫着小白菜雪白的馬鬃,心中敲小鑼鼓似的與馬耳語:“小白菜啊,知道你是好馬兒,可別再颠咱家了……再颠,真就憋不住了。你瞧殿下正看咱家呢,你一會兒加把勁兒,跑去與殿下并行好不好啊?殿下當真英勇,你幫着咱家與殿下近些可好?近些好,你聽話,咱家還喂你吃新鮮食……”
“什麽?老九跟着太子出宮了?”陳鴛大叫一聲,驚得江文成趕忙捂住他的嘴。
“是了,師父着人送來一封書信,看着是老九親筆。”江文成将書信從胸襟口取出來。如今春耕已過,他這身本事算是徹底叫戶部棄用了,再有什麽祭典也輪不着江文成的事兒。
陳鴛急得都要咬人了,誰像這傻子似的只知道叫自己慎言,急問:“老九是嫌活夠了不是?太子出征,打發他回鐘鼓司咱們看着就得了,再怎麽還有師父在呢。他跟着跑去豈不是添亂了!那信還說什麽了?寫沒寫歸期?”
老六一通胡問叫江文成一時不知先答哪個好,松緩手勁兒将人松開了,說:“老九還說叫咱們出宮去馬耳山西的小涼莊,找一位叫張廣之的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意不意外!驚不驚喜!太子親媽們你們兒子出息了!從口袋掏出熒光棒給太子打call!!!
蘇青松:前方地勢隐蔽,可能會有弓箭手夾道伏擊,還請殿下三思而後行!
祁谟:好,待孤回軍帳好好思索,一炷香後再做定奪!
(轉身回營帳裏狂吸小福子一炷香之久……)
待太子走後,廖曉拂拿出本本默默開啓記仇模式:“今日被殿下猛啄五下,等殿下熟睡我要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