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祁谟出宮,猶如一匹逃離了桎梏的野馬,肩批朱紅披風,領軍五千兼重陽候府蘇家兵百人一路向豫州北上。宮中優渥的日子沒能把祁谟慣養出懶散的身子,反而倒像個久經沙場的将士,渴了飲河水一捧,餓了嚼幹馍一塊,累了随處找個地方和衣就睡。那些重陽候府出來的兵士早前還顧忌太子身份,每到一處紮營都先将太子的軍帳釘好。再加上宮裏頭常年盛傳太子無能,五千禁軍也擔憂太子吃不了這份苦。

但四五天的行軍好比就是一塊試金石,篩去祁谟身上那些累贅,叫大半兵士心服口服。只是太子不論去何處都帶着個小太監,晚間就連軍帳都讓出來給他,自己在帳子外頭的草垛上一趟,一下子叫這幫五大三粗的漢子看不明白了。直到那日廖曉拂掰開幹馍先試過再給太子,衆人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傳聞中的帝舌,專門給天家試菜的舌頭。

生皆為了主子,死也要再為主子擋一劫。

頭幾日确實把廖曉拂折騰壞了,總覺得睡不夠。急行軍本是不紮營的,日夜兼程跑足十個時辰,分四次一歇。無論官職尊卑全數找地方躺下,待睡夠了時辰草草規整裝備,繼續奔波至下一處。

論年歲廖曉拂恐怕是幾千人裏最小的那個,又是頭一回紮進數千男兒堆裏,看他們走馬如飛,聲勢宏大,總覺得自己是個例外。故而時時逞強,不想叫旁人将他看輕了。可祁谟不願叫小福子與将士們抱團兒風餐露宿,兵營之風本就粗粝,個個兒血氣方剛的,時常說些不講究的話,動手過拳打來來去的。小福子久在宮裏哪裏經得住,祁谟根本不敢叫他睡在外頭,生怕哪個不開眼的兵卒攬着小福子倒下就睡。

這樣的事祁谟怎麽忍得下,遂而每回都将人轟到将士紮給自己的帳子裏,還親手給打盆水來。畢竟小福子是個公公,不比男兒經得住颠簸,身子也沒有他們皮糙肉厚。

廖曉拂原先擔心的就是這個,他這樣的身子不是能站着解手的,有時來不及擦淨就濕在裏面。再加上馬背颠簸,時時擦磨,若是晚間不拿水擦洗抹幹,第二日非要怄紅腫不可。碰一下如砂磨,疼得很。頭一日紮營殿下徑直将他轟進帳子了,沒多會兒就端了小盆清水來,吓得廖曉拂蹭一下從軍褥上站起,伸手準備伺候殿下梳洗頭面。

水一放,臉一紅,太子兵甲未脫,猶如南天門戰神,卻遞過來一方帕子,說:“頭幾日急行是苦了些,等到了奉州就能大歇。孤知道你愛潔淨,這水……你好好洗洗,擦幹了再躺下。莫怕,孤在外頭與将士同眠,等你洗好再睡。”說完一掀簾子就逃出去了,好似屋裏頭要洗淨的身子能要了他的命,多看一眼恐怕就走不出這個門了。

廖曉拂握了握手中的布料,織得極細的棉布。原來殿下心裏都明白,知道全淨的身子每日得洗,那處又生嫩得緊,沾濕了水再擦,若帕子粗糙一點兒便疼。

殿下竟都替他想周全了。廖曉拂攥着帕子直到掌心發熱,也羨慕着外頭的将士能與殿下同甘共苦。

三皇子帶兵從胤城至豫州用了十日,祁谟用了八日便到了,算下來每日多跑了一個半時辰。豫州是一片開闊廣地,再往北便是山路直到奉州,故而殿下特準兵馬全數紮營,整修三日後再動身北上。

除了整修,祁谟也是在等一個人。第十日一早張廣之騎着一匹棗紅快馬追上了太子的兵馬。

“殿下急行也太快了,臣快馬加鞭就差睡在馬背上才追上。”張廣之随太子進了軍帳,不禁一愣,賬外是乍暖還寒的時候,地勢平緩故而起大風,時時漫天飛沙。帳子裏卻暖和舒适,一應俱全,腳下鋪着厚實的牛皮,軍褥也碼得利落整齊。更有一鼎暖手的香爐燃着,袅袅生煙,聞着是榮檀香的氣味。

“這……這是豫州副總兵給殿下打點的?”張廣之進帳一刻便将腕口卷上,額頭蒸出些熱汗來。接連幾日緊追緊趕,熬得張廣之兩眼通紅。

祁谟已出了宮,既與兵士同吃同睡,便不再當自己是個太子身份,伸手給他倒了盞茶水。張廣之的手定住一瞬,明白太子不欲旁人将他區分對待了,謝過一飲而盡。

“哪裏就是副總兵打點了?孤身邊還能有誰?”祁谟暗指小福子,臉上緩和一笑,“廖公公那日收拾包袱就将暖手的香爐帶出來了,也不知從哪兒摸了一匣子榮檀香,說離了這香便睡不好。昨日軍士安營紮帳,廖公公也跟着将士去領褥被,參軍見他身着戎裝又年小單薄,還當他是營裏的兵蛋子,這不就多給了張牛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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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公公哪裏是怕自己睡不好,他是怕殿下白日奔命,晚上不聞這香睡不穩。”張廣之直言直語,一語戳破,“他才到太子殿裏伺候多久,怎麽就聞着睡不好了?想必廖公公沒少費心力打點,才能将軍帳拾掇得像個安樂窩。”

“啧,這些孤能看不出嗎?怎麽就你多嘴非要說破了?”那日小福子得了一張牛皮跌跌撞撞跑回來報喜,臉上沾了一層風沙,祁谟真是不知自己将人帶出來受苦是對了還是錯了,白了張廣之一眼道:“小涼莊那邊的事如何了?”

張廣之略一低頭,掏出胸襟裏貼身的包袱來,道:“四殿下在錢莊以趙懷安的名號給太子預備了五十萬兩,這是一萬餘兩的銀票,以備殿下不時之需。除此之外,四皇子将廖公公的家宅重做了暗樁,我命八十位弟兄留下供他調遣。殿下出宮隔日我本就該追上,只是宮裏來了兩個人找,拿着廖公公的親筆說來投奔在下。我一看果真是廖公公的安排,就将他二人托付于四皇子了,全數安置妥帖了才動身。誰料殿下行軍不停,動身只慢了一日卻多廢了幾天才追上。”

太子看着銀票問:“鹽官吏當真信了?”

“信了,信了,四皇子擺足了架勢一通亂詐!那賀老爺和丞縣本是有案在身,就治了個心虛,再加上有太子玉令腰牌豈敢不信?诶!正敢上賀家女兒出嫁,四殿下鬧了好大一通,現下人家閨女成了退婚的女兒,啧啧……”張廣之話裏懼意慎重,顯然是覺得四皇子陰翳過重,賀小芸搶了發梳教訓一通就夠了,如今這輩子再嫁好人家怕是難了,又道:“臣動身之前已按着吩咐将方子交給廖姑娘,別看她是個丫頭,腦子好使得很。只是四皇子要辦暗樁,說是玉令腰牌暫再借一陣。臣已叫弟兄們睜大眼睛看着,若風向不對立即将腰牌奪回。”

聽張廣之說完,祁谟随手披上了外袍。就如他算得一樣,四哥一旦沾了權勢就不會那麽輕易罷手,二人現下都在宮外卻各用了太子身份的一半,相互倒是牽制住了。

“不要與莊子斷了書信,叫弟兄們看好了他。還有,若是銀兩足夠,叫四哥招些兵士,在馬耳山西側天險之中先養百餘精兵。如今重陽候雖給了孤一百人,可蘇家兵皆是信服蘇青松的。再加上宮中盛傳太子無能,恐怕暫時還不能為孤所用。”祁谟沉默片刻說道。

張廣之微一怔,道:“不能為殿下所用?那豈不是軍心二主?這是大忌啊。”

“無礙,總歸這些人出自重陽候府,興許熱血沖腦就服了。”祁谟倒是不覺得形勢不利,再難也比在宮裏的境地好多了。外頭本只有陣陣風聲,安靜許久,忽而一陣歡呼喝彩,祁谟凝神一聽,辨出裏頭有人叫了幾聲廖公公,瞬而起身道:“随孤出去看看。”

一堆兵士裏突顯出一個膚色白玉般的人,祁谟打老遠就看出小福子來。禁兵長久練軍,一張張鐵漢面孔曬得黝黑,還有幾個赤着上身,更襯出廖曉拂樣貌的秀氣,就連舉足無措的眉頭都比周圍一圈子的男兒好看得多。

“散開散開!”張廣之見太子的劍眉都要挑成彎刀便知不好了,這是要怒啊,急急揮手大喝:“不好好歇着都圍着廖公公作甚!還嫌跑得不夠啊!”

廖曉拂慌忙系着束發用的帶子,漂亮的青絲散了一背,越慌越系不上,急得鬓角的汗滴凝在下巴尖上,搖搖欲墜。他胡亂地擦着汗,勉強把散亂的發紮成了一束,頭也不擡地就朝太子這邊跑過來,到跟前心虛地喚了一聲。

“奴才失儀了,殿下莫怪。”

“孤再不出來,你還要散着發晾多久?”祁谟的語氣已是不悅,雙臂抱在胸前,眼睛如刀子将四周的人剜了一圈兒。張廣之見殿下臉色都變了,這幫沒眼力的人還站着不動呢,趕忙拍着身邊的将士說道:“走走走,兄弟今日剛到,往後都在一處為殿下效力,還得與各位大哥熱絡熱絡!要不上校場比試比試?”

這一聽倒是中了将士的心意,一圈人呼三喊四瞬間成了至交,攬着肩背散了。廖曉拂見人都走得差不多才敢擡頭,頭一回将他扔進男兒堆裏,當真是不知道如何脫身。宮裏頭大多都是丫鬟,叫一聲兒姐姐總是沒錯。可這在軍營裏就行不通了,想起方才的困窘就慌得他單薄肩膀打了一個哆嗦。

“廖公公方才怎得了?”祁谟薄薄的嘴唇勾起一邊,漫不經心地替小福子掖好一縷沒束進去的長發,繞住指尖幾圈不放。好嘛,宮裏頭女眷多故而不打眼,帶出來就顯他一個了,這才出來多一會兒,他和張廣之幾句話的功夫就叫人圍住打量,頭發也散開了,當真是氣煞活人。

廖曉拂咽了咽口水,顫巍巍地說道:“奴才方才去喂小白菜,殿下兵馬越往北越寒,怕它凍壞了腿,想着給它縫個護蹄的套子。可出來匆忙,手裏沒有量具,就摘了發帶繞幾圈記個數,誰料正巧趕上……”

還沒聽完祁谟就不想忍了,恍如瞧見小福子被人看了一通活色生香,将人眼珠子挖出來的心都有。廖曉拂還分辯着,他便彎腰将人往肩上一扛,左肩半披着袍子,右肩半扛着天地颠倒的小福子,全然不是宮裏玉面書生樣的太子,倒像是個風流好鬥的痞将,火氣來了直接将人往帳子裏擡。

廖曉拂吓得抓住太子的腰扣不敢放,被擡了個屁股朝天,想不通太子才出宮十日,怎麽就将他扛起來?

這、這不對啊?殿下一向是恪守禮數的,必定不會行狂徒之事。廖曉拂頭朝地下,被祁谟晃得暈暈乎乎。

作者有話要說:

從此,太子就要放飛自我,能動手的事絕不跟你BB……

将士:廖公公不好了!太子和兵士打起來了!

廖曉拂:什麽!快帶咱家去,可別打壞了殿下了!

若幹年後

侍從:廖公公不好了!皇上和總兵教頭又打起來了!

廖曉拂:去庫屋取一張搓板來,要跪不壞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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