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年到了六月中,柳條已經抽芽,葉頂苞花。廖子孟在西番府中留住數月有餘,如今郡主的馬是醫好了,郡主也不再身受和親之約,至多再過一月就要離開胤城,踏上回鄉的路途。只不過從前是廖子孟想出府去,現下是真有些不舍得了。
留住的日子一多,郡主身世就瞞不住了。大侍女與二侍女嘴快,告訴廖英雄自家郡主本應該是位公主,阿母可是番儲妻後,身份就如同中原人的皇後娘娘,血統尊貴着呢。郡主名叫古蘭燕,又因瞳色異人,自小苦受貓妖借子傳言,好在還有阿史劾大将的庇護。好容易逮住一個耐心肯聽的,她們就把郡主自小的日子倒苦水一般講給廖子孟聽,聽得廖子孟晚間抱着文武入睡,夢裏頭卻都是一個小小的女娃娃,哭紅一雙藍眼問他要阿母。
廖子孟自己也是喪父無娘的人,好容易将弟妹拉扯起來,一聽郡主也是個苦命人,頗有些同命相連的感慨。再加上古蘭郡主從未将他視作低人一等的侍從,那日又命大侍女與他一同出府看望了文武。回府後不知大侍女怎麽說的,隔日郡主竟派人将文武接了回來,叫英雄安安心心在府裏住下。
這樣神秘的女子,廖子孟還是頭一回碰上。好在文武就在身邊了,心裏再無牽扯的雜念。誰知剛安穩沒幾日又不好了,猶如頭上敲了一鼎大鐘,将廖子孟打了個措手不及。
太子在血月當夜就領旨出兵了,如今人已到奉州邊界。嫡子出征平天下是大好事,可對他而言就不妙,再回想三弟那封沒頭沒尾的書信,一拍大腿頓時明了!拂兒必定是跟着太子出宮了!
出兵北遼可是國之大事,每日都有新信子傳回胤城,也不知哪個真哪個假。其中不免有駭人兇險的,什麽禁軍幾日前碰巧遇上了冰雹,砸下來的冰足有人頭那樣大,将馬都砸死了。又說禁軍沿途涉水遇難,連人帶馬沖走了許多。英雄在府上坐立難安,郡主也跟着一起坐立難安,唯有阿史劾大将看在眼裏,氣在心裏,只能搖頭嘆氣。
番後把女兒托付給大将時,古蘭燕就是個三四歲的女娃兒,他自當是半個女兒疼。如今和親不成又受欺侮,阿史劾心裏恨不得把那薄情的三皇子嚼碎了再吐出來。如今自己護大的郡主好容易碰上了喜歡的男兒,誰知道還是個鳏夫,年歲不大,兒子倒快三歲了。
你就說這事兒氣不氣人吧!阿史劾不知廖曉拂的事,看廖老弟成日打聽太子的信子甚是不解,可不解也沒用啊,打聽不出來廖老弟就着急,他一急,郡主也跟着着急。哎呦喂!他阿史劾自從記事起就沒這樣上火過,你就說這事兒氣不氣人?
“廖老弟又在縫什麽?文武又将褲子扯破了?”這日阿史劾從宮裏出來直奔回府,見廖子孟又在馬廄邊上縫縫補補,道:“今日我去與你們皇帝辭行,看他臉色可不好呢,大殿裏掀了那一地的好筆墨,好多個奴才跪着撿,都不敢吭氣!”
“可是太子的兵馬又有信子了?”廖子孟急急站起。他後背兜着一個布條,把孩兒綁在背上,猛地一颠倒是把廖文武給颠醒了。這也是一招無奈之舉,沒想到平日話不利落的孩兒膽子頗大,明明不足番馬半腿高卻總去招惹。番馬皆是野馬馴養而來,真惹火了一蹄子就能要他小命。
一張與廖子孟幾分像的小臉從廖老弟肩頭探出來,虎頭虎腦還迷蒙着。阿史劾随即苦笑,你就說這事氣不氣人吧?他幹笑一聲,道:“有信子了,你們那太子已經進了奉州。四月不是大震過嗎?奉州是個山地,塌了好些山石民居,流民擋路舉步維艱。再加上入夜過冷,孤老弱小大多有風寒之兆。”
廖子孟沉默片刻方道:“風寒?我自小走山,聽老人說風寒是北境的病症,若是不治就會轉為傷寒,不僅不好治了,還會傳染。那這豈不是天災人禍了?”
“本就是天災!是不是人禍……恐怕還不一定。”阿史劾伸手摸了把文武的臉蛋,卻不想蹭了一手的口水,無奈笑道:“要說真是蒼天有眼,三皇子出征引來天罰,太子出征卻将人禍擋住了。都說太子親兵與人和善得很,不僅把軍糧分與流民,還一路高價收了貨郎的草藥。聽說兵馬剛進奉州就紮營了,架上鐵鍋數十,連熱粥同熱湯藥一同分發。現下奉州上下誰人都道太子英明,救百姓于險境,無愧于嫡子名君,順遂天意呢。唉!本是幸事一樁,無奈你們皇上聽了龍顏大怒,恐怕宮裏頭的人日子都不好過了。”
不怪元帝不怒。放祁谟出宮原本就是血月将他逼至高處,不得不數道聖旨齊發。既然太子注定要帶兵,那就先從糧草軍饷處斷了,叫祁谟空有禁兵數千卻無一顆稻米可食。到時候再為了糧草犯愁,必定就困在半途。
豈料太子如同脫缰野馬一路逼至豫州,三日軍饷足足叫五千兵馬用了八日。剛一到奉州就轉了風向,手中一塊銀元都沒有的太子猶如一方富甲,不僅備足了糧草還算準了奉州要發風寒症,行軍途中但凡偶遇走山的貨郎都将藥草全數買下,将将二十五日就到了奉州。
那些流民也都是山民,自古吃山靠山。九州大震乃是天罰已将百姓吓得不輕,見着太子親臨猶如黯黑深淵照進了一道光芒。沒了盼望的奉州百姓沿途稀稀落落跪了一地,在他們眼裏這才是能帶他們走出絕望的明君。
Advertisement
元帝自然算不出這樣一筆聲勢浩大的雪花銀從何處來,蹊跷過後勃然大怒。本想将人困在豫州,待其人馬力竭耗盡再一舉誅殺。誰料太子反手甩他一個大大的耳光,不僅脫困還跑到奉州做了救世明君。故而在養心殿勃然大怒,文房四寶摔得粉碎,只恨自己不慎就叫太子出宮,脫離了掌控。
廖子孟聽得驚心動魄,深吸了一口大氣緩緩神。還好還好,太子若有銀兩給百姓煎藥,必定不會叫侍從染上風寒。再往北走只會更冷,他只盼望拂兒與齊弟能相互照應着。
想到身為三品侍衛的齊弟,廖子孟又多了一份擔憂,問:“不知奉州的路好走些了沒……若真與遼人對抗,還望太子的将士都能平安歸來。”
“哼,本将看着可不見得。先不說遼人,若過奉州就有一道天險關,三皇子如今生死未蔔,更不知道太子能幾日渡過天險。”阿史劾咂舌道,別說是太子,就連他帶兵過天險關都并非易事,更何況三皇子與太子不合都傳到了宮外,都說殿下曾在養心殿将三殿下打了呢。如此看來,誰知道天險那頭等着的是福是禍。
“廖老弟,我說你這手裏縫什麽呢?”阿史劾見自己越說廖子孟的臉色越沉,轉而一問。再看那虎頭虎腦的廖文武,又快睡着了。
廖子孟攥緊的手掌松開,手中是一抹湖藍薄紗,邊角摻着銀絲線,針腳密密麻麻卻井然有序。“這……這是我給郡主縫的面紗。”臉頰猶如被抹了朱砂,阿史劾從沒見男兒的臉能紅成這樣,險些像中毒了似的,聽廖子孟又說:“郡主與将軍不日就要動身了,我原本只是個守衛卻被郡主以禮相待,還将孩兒接來一同吃住……沒什麽能拿出手的本事,也就這些活計了。我看西番女子多戴面紗,就唐突尋來些顏色相稱的料子……想着多做一些,能叫郡主用到出嫁。還望有一日郡主能得如意郎君,将她捧在掌心視作至寶……”
阿史劾見他說得如此沉重,漠然良久,面頰的肌肉都緊巴地抽動了一下。既然與郡主有意,為何每每見着了躲得比誰都快!中原男子就這般膽量嗎?你就說氣人不氣人吧!
奉州日夜溫差驟變,祁谟盔甲未脫,與蘇青松在大帳中商讨許久。眼前沙盤上堆砌的不是別的,正是阿史劾口中的天險關。
“殿下怎會料到三皇子瞞旨不報,會在此處設下奇襲?”蘇青松問道,曾經玉樹臨風的翰林氣換做了铿锵鐵将的忠義。
祁谟方才已經把如何布陣說了,句句條理清晰,伸手在沙盤上插了一支軍令旗。“不是孤料到,而是若我與人有仇,路經此地又得此優渥天險,也會心生計謀反将一軍。天險關形若羊腸,若咱們的兵馬以蛇形布陣進入則真如同待宰羔羊了。三皇子于高處設下弓箭手過千即可餓狼吞食,将孤的兵馬連同蘇家兵一同剿滅。”
蘇青松既以決志從龍,就是信任追随太子,絕無二言。殿下平日看着總是無心戀戰,在兵法上還是有些造詣,就連從未誇贊過自己的祖父都對太子解讀過的兵書褒獎有加。趁着沒人,蘇青松盯住沙盤上一面反向的紅纓說道:“明日的事……殿下可曾與廖公公說過了?”
“诶,自然不會說。此事你知我知,萬萬不可叫他知道了。”祁谟提起小福子語氣緩和許多,“此乃首戰,他還小,不好見血光之事。”
“可廖公公既然跟着殿下,見不見血光都是遲早的。”蘇青松起身道。剛起身就聽外頭守衛喊了一聲廖公公,而後帳子掀開,廖曉拂頂着風急急忙忙跑了進來。
祁谟一掌将沙盤推平了,笑道:“這麽大風也不知道把嘴合上,喝了風當心肚子疼。”
“殿下!唔……奴才見過蘇大人!”廖曉拂一拜。要說也怪,自從離了丫鬟堆兒,進了兵營,廖曉拂的個頭蹿得也快,不知是否與日日騎馬有關,眼瞧着長到了太子的耳根處。“好喜事!營地外面集了好些百姓,拿着家私要給太子磕頭謝恩!集了好多人吶!奴才剛才跑去看,還有壯丁在前頭叫嚷,說是要與殿下一同殺去北遼,助殿下天威!這……這是不是就叫順遂天意啊?殿下好英武呢!”
蘇青松張了張口,沒有打斷廖曉拂對太子的仰慕,自己識相地先出去一刻,避一避太子的眼刀。大帳裏一剩下彼此,祁谟迫不及待将人抱到沙盤上,親自給廖曉拂拉緊了襟口,俨然不是方才運籌帷幄的骠騎将軍。
“外頭可是起風了?脖子都吹冷了。”二人額頭相抵,祁谟想到即将分離就恨不得将人栓在身旁,“哪裏就英武了?是廖公公過譽,一路上多虧有你提點才備上了草藥,還以孤的旗號為百姓施粥。這可不是順遂天意,明明是老天順了廖公公的意,才賞了孤這些恩賜。如此看來,你可是孤的小福星呢!”
“奴才哪裏能想這樣周全,是大哥長年走山,包袱裏時常備着那些藥草。大哥說北境涼氣重,有個病叫風寒,治不好還會傳開。百姓受了災,急忙從山裏跑出來,又淋了雨,難保就讓涼氣侵體了。”廖曉拂沒有太子的膽量,等帳子外頭沒動靜才伸手去摸眼前的甲胄。自從一到奉州太子就未卸甲一日,威武了得。他再是個公公也對男兒風姿心生向往,更覺得太子這身盔甲英俊非凡。
“怎麽?喜歡看孤身着戰衣?”祁谟看小福子的雙眼都看定了,必是極喜歡了。
“殿下穿什麽都是好的,這戰衣也不知結不結實?還望它能将殿下身軀護得好好的,一丁點兒都傷不着。”他去摸那些綴聯的龍麟甲片,小心地敲了敲,好像這樣就能驗出金甲的薄厚來。見太子沒說什麽,于是又敲,一邊敲一邊感嘆自己實乃心機頗重,就這樣把太子胸前的鱗甲敲了個遍。
自己真是個心機頗重的人啊,廖曉拂重嘆。
“咳……其實孤不着片縷時更好看。”
祁谟伏在小福子耳旁輕語,心裏已有萬千不舍。廖曉拂一被撩撥就紅如煮熟的蝦子,紅紅粉粉香成一團。太子心裏像被一只小手抓撓了,癢癢的,使勁兒把人在懷裏抱了抱,甲片甚至将廖曉拂硌疼了些。
“殿下這是怎麽了?”廖曉拂不解問道。
“無事。”祁谟答,“今晚孤帶你早早歇下,連日奔波也累壞了。孤守着你,你好好睡上一覺。”
作者有話要說:
首先我要感謝:隽、折原臨也、緬米珍、钰恆、殍殇花、congcong0921、三支亦瑤、壽桃包唧、夏洛不明、流光、齊玖煥、栗子魚、Blueerx右辰、哈哈、王胖子、vvvvoyager、貍夫人、悠然子洛、玉樓明紗、毓閣、幸運的庫丘林、狼小咩!
從開篇到現在為我投下霸王票,直到今天我才會查詢,說一聲遲到的感謝!還有沒有漏掉的???
每一位小可愛的留言都叫我對着手機傻笑五秒呢!
廖曉拂:今天不僅摸了太子的盔甲,還摸了殿下的腰,哎呀呀……緊張!緊張!我可真是一個心機深重的人啊哈哈哈哈哈!下次趁殿下不注意,繼續摸……
太子祁谟:這是從哪兒跑出來的小可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