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廖曉拂甚少睡這樣沉。

身為殿下從宮裏帶出來的侍從,自然是與太子同在一張大帳中吃睡。即便早已心意相通,祁谟還是将床褥分做兩床,用屏風相隔,不敢冒失睡在一處。小福子那張靠裏,褥子疊得厚,下面墊了足足五摞牦牛皮子,看着比太子睡的地方都高出五寸。只因奉州遭了天災,大震過後必下冰雹雨水。原本就是山裏,一下子潮寒地氣更重了。

手裏握着大把銀兩,祁谟自然不會虧待一同受苦的将士,每日大鍋煮水過一遍草藥,也防着病氣在營裏發散。祁谟長于深宮,曾見義父王過福用牦牛的皮子做護膝,才知道去勢的身子陽氣不足,要比旁人怕冷怕潮。一路往北碰上的貨郎足有幾十車馬,都是聽說奉州遭了災,準備前去發一筆橫財,載滿了足足的藥草與防寒之物。卻不想半路遇上了財神爺,全叫一位帶兵的将軍包圓兒了。不光是藥草,統共整張的牦牛皮就這五匹,也叫将軍全數買了下來。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那位出手闊綽的将軍正是帶兵前去的太子。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五張難得的牦牛皮竟是将軍給身邊的小公添置的。

牦牛皮一張摞上一張,好比一堵銅牆把地氣封住了,廖曉拂只穿一件薄薄的亵衣,半夜竟能燒得他熱醒。他欲如往常那樣,伸手摸索,神思還昏沉昏沉的卻惦記着該起來伺候太子穿衣了。輕輕動了兩下胳膊方覺出了不對,好容易把酸澀的眼皮撐開了,帳子裏竟是空的!

“殿下!”廖曉拂徹底驚醒,忽起身又栽回褥上,身上不對勁兒之處原來是被軟繩綁住了手腕,腳踝也被捆住了,才致使方才起身一個不穩栽了回來。

張廣之在大帳外頭愁得不敢進來,一聽廖公公的聲音連忙掀開厚厚的挂簾往裏沖。“廖公公當心!哎呀……是在下魯莽了,等到了明日廖公公要打要罵要怪都是好的,今日就先……”

“張大人?”廖曉拂使出好大力氣才從被褥上起來,剛坐正就瞧張廣之從外頭沖了進來,頃刻察覺出有什麽地方不對了。太子顧忌帳子裏還有廖曉拂同住,從來都不準外人莽撞進來,就算再大的事也要先在外頭通報一聲。

張廣之硬着頭皮将人扶穩,恨不能替自己叫幾聲屈。主子這一走倒好,留下這樣個燙手的芋頭,只先問道:“在下一直在外頭守着呢,廖公公可有什麽不适?要不要先用些熱粥?”

“什麽不适?”廖曉拂掙了幾下沒将腕子上的軟繩松開,低頭看自己已經穿好了戎裝,可着實記不起來自己何時起過身,如同繞在雲裏霧裏,“這戎裝……是張大人給咱家穿上的?”

自己哪兒敢啊!這若是自己給穿上的,碰了廖公公的亵衣,恐怕兩手和眼睛都要叫太子廢掉了。想着張廣之不禁打了個寒顫,道:“真不是,廖公公別為難在下,先喝些熱粥可好?”

方才一時轉不過彎來,現下廖曉拂順着思索就不難想通了,聞言急問道:“太子呢?殿下是不是有事瞞着咱家?是不是命大人将我捆住困在這兒了?”

張廣之見他蹦着要跳起來,急忙将人按回去,輕聲勸道:“廖公公莫急!殿下也是萬難中的不得已。北遼邊境告急,再拖不得了,太子與蘇大人今日要親征過天險關,天不亮就早早整裝出兵了!”

“出兵了?”說時遲那時快,廖曉拂一着急忽地朝張廣之撞過去,想朝大帳出口邁步,膝頭剛用上力道又掙不開腳踝的繩索,直直要絆倒在地上。虧了張廣之手腳快,連忙撲上去将人拽住,自己一下跌了個跟頭。

“廖公公當心啊!”

“殿下出兵為何不與我說!來人!備馬!”廖曉拂翻身又起,只覺得頭腦沉沉的,手腳也沉,連忙朝外頭叫守衛進來,卻遲遲喊不來人。末了不死心地又喊,兩只手腕眼瞧着就掙紅了。想着廖曉拂深深吸了一口氣,滿肚子盛滿了委屈與擔憂。殿下明明答應凡事都與他說的,今日這樣大的陣仗,竟然叫自己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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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廣之連連求道:“廖公公別掙了,在下給廖公公賠不是,萬萬不可再掙了!軟繩是卑職親手系上的,下手沒輕重,若是掙狠了腕子出血怎麽辦?等殿下歸來見廖公公身上受損,在下恐怕要跪出去領軍棍啊!”

廖曉拂心裏委屈着又急如火燒,顧不得腕子上的火辣辣疼,厲聲中帶了幾分哭腔:“是咱家的不是!近來勞累了些,昨日倦怠發作上來就睡得過頭了,早知太子要親征昨夜就該守着的,還睡什麽囫囵覺……是小福子的不是,張大人行行好,給咱家解開吧,你我備馬去追!興許還能給殿下助威!”

聽完這話張廣之抽自己一個耳光的心都有了,一邊是太子的命令,一邊是廖公公自責難當,還眼巴巴兒地望着自己,掙得像條砧板上的活魚兒。再瞞着恐怕真要把腕子磨壞了,他只得深鎖着眉頭喝道:“诶!什麽睡得過頭了,全是殿下的意思!太子一早就沒打算将這事知會廖公公,兵将親征不可比作校場比試,又哪能有前去助威的道理!太子心疼廖公公年歲還小,不願叫你被駭人的戾氣震懾,更不想叫廖公公見血,故而……诶!才想了個法子,什麽睡過了頭,是昨晚太子給公公的湯藥裏放了一把安神草!”

張廣之是越說心裏越沒底,廖公公兩只眼睛泛着水光盯住他不放,末了流露出些許決絕,眨眼就掉出一串串的淚。他竟是将人說哭了?這等太子回來,自己的腦袋還能不能留得住了?

“咱家懂了,不掙了……還請問張大人,殿下帶了多少兵馬?”廖曉拂又問。

“太子把蘇家兵都留下了,說是以百人性命保公公一人周全。”張廣之答,心裏也是折磨。這種節骨眼上自然是兵将越多越好,太子竟能把蘇家兵全留給廖公公,真是用心良苦,一千個不安心,不知怎麽将人護着才好。

一汪眼淚剛溢出眼眶,還沒擦幹下一波又來,廖曉拂将紅彤彤的手腕舉過去:“張大人能将繩子解了?咱家真不掙了,乖乖兒的。大人下手太過,現在手指和腳尖勒得冰涼,捆得疼呢。”

玉人落淚,明目婆娑,張廣之哪裏看得透廖曉拂,幾番掙紮便取來短刀将繩結挑開了。短刀開過刃,削起繩子來猶如削泥,張廣之生怕誤傷了他,嘴裏直道:“公公得罪了,卑職是個粗人,往常也就捉人時用上繩索,若是太子發落起來還請幫在下說幾句好話吧……廖公公也別怨恨太子,殿下心裏苦,好容易得着你一人心疼他,自然不舍得叫公公涉險,還是……”

廖曉拂是何等機靈的人,硬得拼不過就繞彎子來軟的,別的不敢說,淚痣不是白長的,一手哭戲演得活靈活現,丹鳳眼皮稍眨一眨,淚珠子就簌簌往下落。等手腳解開了,轉眼翻身而起,奔命朝帳簾直沖而去,殺了張廣之一個目瞪口呆。

待反應過來廖公公已經跑出去了,張廣之大驚失色,跟出去追,好歹在馬廄旁将人逮住了。繩子是自己捆的,心裏是對不住廖公公,誰料這人在太子面前小兔兒似乖順,在自己這兒就成了咬人的野兔兒,還能用假哭把自己騙過去了!

“廖公公!哎呦,在下給廖公公磕頭了,你可不能出差子啊!”張廣之拽着馬匹的缰繩求道。

“什麽差子不差子!大人快上馬!”廖曉拂急着把小白菜往外拽,驚動了帳子裏的蘇家兵,呼啦一下全湧過來,斷了馬匹的去路。

“哎呀!你們擋着咱家的路作甚!咱家不是去添亂,将士們還請上馬吧!太子與你們少爺要渡天險關,咱家在後面等候不就得了!”廖曉拂呼出一口氣,急得氣血都上湧了,擲地有聲地喊道:“将士們快随我前去,咱家不添亂,以人頭擔保不亂做主張,還請蘇家将士們忘卻我一人,前去助太子天威!還……還助你們公子殺敵!”

祁谟從未想過自己上陣的首戰就在天險關這種地方。這裏比之前預想的還要窄些,兩側亂石成堆,不知掩埋過白骨幾何。然而只有穿過這一條崎岖的丘陵小道才能越過奉州去。

蘇家兵教頭魏傑已派望子探過幾回,天險關另一端入夜烏黑成片,看似無人。祁谟聽了卻更篤定那處是三皇兄的大營,只是他算不準太子渡關的時候便不敢生明火。

的确,祁商在此處安營已是時候不短了。自從臨危受命出宮北上,他早料到五弟有那個本事脫困。既然二人早晚要在外頭兵戎交接,幹脆在奉州天險關把住虎口,只等着太子的兵從丘陵狹道中過。這夾道兩側皆是山石,最多只夠十人同列。若是太子想以騎兵突圍,戰馬至多只能同時跑過三匹。

這就是天險關了,若不走此道就需繞山。可大震剛過,繞山當真不是上上之策。

無奈此地的險峻困住了太子也同樣困住了三皇子的手腳,至多只能留五千禁軍等候。豫州總兵攜十萬兵馬是萬萬耽擱不起,只得領旨先往北去,瞞住三殿下的下落,待三皇子日後追上。

祁商知道五弟已至奉州,不敢掉以輕心,在關外布置好望子。這日醜時一刻,離天發白還早,望子于二裏外升起煙火數簇,發現了異動的征兆。祁商命衆将士披甲上馬,一刻後望子來報,天險關南端人馬攢動,已有破關之勢!

破關?想得容易!皇子之間互不相容本就是一本算不清的血帳,更何況太子為了區區小寵還在養心殿反手甩過他一個耳光。這口氣憋在胸口數日,久咽不下,三皇子心腸歹毒,今日勢必就要将五弟摁死在這天險關裏。

“弓箭手布陣!但凡從關口出來的活物,兩條腿的也好,四條腿的也好,全數擊殺,一個活口不留!”祁商的雙眼忽然狠狠地一眯,命禁軍竭力向關口沖去,勢頭勇猛地列好了誅殺箭陣。

此陣占據北西東三面,每一面分成三橫。從後至前,第一橫上箭,第二橫開弦,第三橫瞄中準星。一旦戰勢打開,第三橫的弓手則能穿過兩橫之間的空隙,再回到首橫身後上箭,第二橫則預備着瞄中前方,循環反複,箭頭便如牛毛雨密集落下。此乃誅殺箭陣,三面殺氣,哪怕戰馬跑得再快也避不開三面受敵。更何況關口狹窄,太子的兵馬一時出不來,聚不成大氣,出來一馬便折一馬,出來一将便折一将。

羽箭已在弦上,只等着破關而出的送命鬼了。弓手全數拉滿弓弦,一個個的指節凍得都發僵了,豈料關口南端呼聲如鼎沸,等了一個時辰就是不見有人現身。

莫非是想戲弄敵兵幾番,想将對面的氣焰磨去了再破關?祁商在馬上冷笑,就這點本事還想帶兵?若是打拖延戰術,他可是比五弟那邊耗得起。畢竟他瞞旨不報,可是個生死未蔔的人呢。但太子就不同了,若在此地逗留數日不前,惹怒了父皇,一道聖旨就将人召回去治罪。

此刻關口終于又有了動靜,祁商遠眺過去,總算不再是虛晃,連那些兵士的紅纓都看清楚了。兵士一步一前,漸漸向北推進,但至多也就是十人一列,不足為患。再近了些,還能聽到他們口中節奏一致的低吼聲,步伐沉重而穩健,似乎并不急于破關。

待那些低喊軍號的兵剛從關口踏出一只腳來,弓手的羽箭發出尖銳的哨聲從弦上飛離,眨眼而過,夾帶殺意直戳關口。

只看那排将士口號一換,似乎是停下了,換陣速度之快令人始料未及,持起盾牌依仗山石平移。破關時必要采用蛇形陣,這明顯就不是!祁商目不轉睛地狠盯着前方,目色露出一絲絲的慌張。

這是……沖轭陣?三皇子瞬間明了卻驚得渾身一顫,然而想通的太晚了。太子今日根本就不是要破關,而是要守!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殍殇花送了地雷!果然不出大家所料,太子又沒和小福福說實情,這次恐怕要把小福子徹底氣到炸毛……

小白菜:隔了這麽多章終于又輪到我出場了!最近我有小情緒了!

大将軍:咋啦?

小白菜:我懷疑我的名字出了什麽問題,太子的馬叫禦風,蘇大人的馬叫靈蛇,我叫小白菜,它們都不帶我一起玩。

大将軍:恕雞直言,你這個名字,确實有點兒問題……

靈蛇:禦風,吃完草料咱倆快走吧,後面那個地主家的傻兒子又颠颠兒跑過來了……

禦風:這個小白菜……長得挺水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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