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廖曉拂別扭地坐在地上,難以言喻的疼痛由腿根而上,疼中發寒,一動就如同撕去一層嫩皮。只因那處的皮肉是去勢後的傷痂掉落而成,是太監身子上最嫩薄的一處。今日馬背颠簸,他又顧不得好好将鞍座坐穩,現下只消一挪就疼得他冷汗涔涔。

都是殿下害的,若不是有事隐瞞他再先,現在也不至于受這份苦。細汗布滿了廖曉拂精致的鼻尖,看似正被萬蟲噬髓的疼所折磨着,祁谟眼下一片烏青的陰郁,不忍再求道:“地上涼,去褥子上坐。”

或許是熬不住地上的涼氣,廖曉拂歪着身子強自起身,從地上挪到了褥子上。原本底下冷飕飕的一片寒涼即刻少了大半,畢竟是厚厚五摞牦牛皮疊上去的。廖曉拂抱起肘來,猛地打了個噴嚏,懶懶地看着收拾好的包袱:“殿下出兵,這般大的事兒瞞着咱家,小福子自知呆在這兒也是讨個沒趣兒……不如回去掃殿。”

祁谟臉色一僵,喉結上勒出的紅印子還未消退。那是披膊與金甲相連的細鏈勒出來的,呈殷紅色的一道:“拂兒莫走,孤也是不得已才瞞住你。”

“那也是瞞着了,能叫上下五千将士一同閉嘴,将咱家瞞得死死的,可見太子用心之險惡。”

“拂兒……”

“不管,那也是瞞着咱家了。”廖曉拂悶聲悶氣地說,靴尖在沙地上畫圈兒,小噴嚏一個接着一個。

祁谟點頭如搗蒜,生怕小福子染上風寒,服軟道:“是,是,是孤用心險惡了,拂兒別犟着性子來,先讓孤找個軍醫進賬給你診治吧?”

“殿下還要叫人進來……”廖曉拂怔怔急辯,還當太子是要喚人進來瞧他底下見不得人的傷處,從齒縫擠出的聲音又急又委屈,“還要叫人進來看我腌臜的身子,生怕……生怕旁人不曉得咱家是個沒用的無根之人嗎?”

小福子從未輕賤地說過自己沒用,更別說提那個太監咬牙切齒恨着的根字,往日聽旁人提都趕忙閃開,不願觸及傷心之處。如今聽他親口說出來,好似一把生鏽的鈍刀将祁谟捅了個對穿,生怕這人奪門而去,上臂纏好的刀口崩開又殷出血來:“不看,不看,不叫人看!”

太子坐在身旁,廖曉拂直勾勾看那好似棠花的點點血斑,輕道:“咱家清楚自己是個什麽身子,可皮肉之下還是個男兒魂。今日小福子鬥膽問一句,聽一句心窩話,殿下不叫我跟着,是不是……只把我的用處當個侍妾了?”

“自然不是!”祁谟只覺得這話聽得紮心了,原以為小福子是埋怨他故意欺瞞,小小的人,心思卻比他還深一層。但這也是情理之中,八千歲可沒有小肚雞腸的毛病,大事上拎得清楚着呢。他伸手将人攬至胸前,顧不得此刻什麽天家風範,先将小福子的臉揉了一揉。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仿佛只有觸碰到這人身上真實的肌膚,才能不叫他想起噩夢般的過往。

八千歲上一世真真死在自己腿上,又哭得那樣兇,被人欺負了半輩子,終于得償所願,把一條性命結果在太子身上。

“我從未将你當做侍妾看待,實不相瞞,你比孤見過的大半數男兒更有骨氣。”血滴殷透了一層白布,恍如棠花一朵,從花苞至綻放,祁谟急急說道:“孤不喜歡你說自輕自賤的話,我的拂兒分明就不是那樣的人。拂兒自小入宮是替哥哥受的苦,當真以為誰都能豁出去嗎?孤看可不見得,宮裏頭貪生怕死的人比星子還多呢,我的拂兒那樣小就知道以自己換給阿姐抓藥,誰說不是個英勇的兒郎呢?墨竹尚能傲視風雪,到哪兒都是玉骨一根,谄媚拜高的惡習絲毫沒有沾染。你這樣小卻不得不學會自救自保,虛歲不及十六,卻将全家性命一力擔在肩上,分明就是個頂天立地的少年,莫要瞎想到歪處去!”

再怎樣說祁谟都是大昭名正言順的太子,這樣低三下四去賴着一個小公,若是蘇青松看見此景必是認同殿下顏面掃地。廖曉拂身子一歪被太子壓在胸口,本能擡手輕推,卻叫祁谟誤以為這是要離他而去,使出奇大的力道将人圈住,又道:“孤自小孑然一身,賜下太子殿後身邊人只有義父,不懂怎麽将人留住。可你若走了,當真就沒有再讓我在意的人了,今日是我不對,千不該萬不該瞞着你。”

不推還好,推完太子反手發力一摟,廖曉拂的指尖觸及祁谟的胸口,擡眼是太子的下颚,驚問道:“殿下身子發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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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熱,拂兒莫走,你若一走孤身邊就更冷了。”祁谟急着将人攬住,刀口隐約有疼痛,胸口卻好似泡進燒開的溫泉水,熱氣湧着往上滾。自己真的是發熱了,祁谟猜道,只不過這不像是風寒受涼的征兆,反而夾帶着周身疲憊酸軟的乏力。

在頭暈目眩徹底失去意識之前,祁谟最後想到的是,這高熱也害得太及時了,不虧。閉上沉重的眼皮最後聽到的餘音是小福子嘶聲力竭地喊着軍醫。

“殿下?殿下?”祁谟忽睡忽醒地聽見有人喚他,迷蒙着過了半晌,口幹舌燥,仿佛動一下都要驚動全身筋骨。方才睡去之間他做了個雜亂混沌的夢,夢裏是金戈鐵馬百戎争,野火在四周燒着,三皇子澆滿了鮮血的頸子,九歲發痘時義父與母後的面容,交織着四哥記恨他的仇恨。唯獨沒有夢見廖曉拂。

探出手去摸索,眼皮燒得直疼,只聽身邊一陣急促的腳步響動,燒燙的手掌立即被一雙冰涼的小手拉住了。那只小手比他的手小上許多,攥成拳頭,叫他好能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的小指緊緊勾着他的食指,恪守着最初的承諾,他在哪裏,這人便留在哪裏。

還好,拂兒還在。祁谟擡眼認出了那個人影,一邊忍着不适一邊感嘆這高熱害得極好啊,蒼天有眼,自己晾了一個時辰的膀子,可算将病惹來了。果然自己是好計謀,好心機。

“拂兒莫走。”他假裝脫力,往小福子身旁倚了倚,全然不似鱗甲傍身的骠騎大将,眼巴巴兒等着人過來。廖曉拂趕忙靠過來,言語中盡是愧疚:“在呢,咱家不走了,殿下在何處就留在何處,不走了不走了。”

果然燒得好啊!祁谟體溫滾燙,将英俊的臉埋在廖曉拂胸口,急促地呼氣吸氣。他的拂兒真香啊,什麽叫溫柔鄉英雄冢,祁谟今日可算是嘗到了一點兒滋味。

“孤怎麽會忽起高熱?”祁谟想到不禁微微一退,“軍醫可否看過了?會不會染給旁人?”

方才一直要走的人卻改了心性,手指小心地捋起太子半濕的亂發,身上除了西府海棠的暖香還有淡淡的藥草味,不用猜就知道廖曉拂将藥爐挪進了大帳,隔着屏風在那頭親自給太子煎藥呢。

“不染的,不染的。軍醫診過脈了,說殿下不是冷氣侵體受寒的征兆,而是方才的湯藥裏有一味止痛的,若是身上有外傷,服下藥後必會發散出來,燒過就好。”廖曉拂不知道太子病起來還有這樣讨人疼的一面,氣過三巡,早忘了刻薄些什麽,又道:“方才蘇大人也來過,說與殿下昨日徹夜未眠安置布局,今早連水都沒喝上一盞。殿下身上有傷,心裏又有內火,一同被藥性逼出來,就害起高熱來。再加上耗盡了體力,肚子又空,一下沉沉倒在褥子上,吓得咱家差些将軍醫問罪。”

看來這燒還多虧一張藥方啊,這軍醫得賞。祁谟被小福子雪白的頸子晃得目色神迷,俨然忘卻數個時辰前半跪于鞍上的淩厲槍法,假似無力地問道:“不過給你就好。那拂兒還怪孤嗎?”

廖曉拂傲立着脖頸,沖太子的臉打了個噴嚏,小聲道:“一碼事歸一碼,咱家不走歸不走,怪還是怪。怪殿下将我看輕了,将我當做貪生怕死之輩。”

祁谟面色微凜,啧啧,當真是惹不得啊惹不得,八千歲還未成形,年僅十五就惹不起了,咬死他一件罪過竟還未放過去,垂眸黯然道:“錯了,孤不是将你看作貪生怕死之輩,反而……正是清楚你不是,怕就怕在這裏,怕你是個不怕死的。”

“有殿下在……奴才死不了。”

诶?一聽小福子不提咱家,換了稱呼了,祁谟心頭百花齊放,這算是哄好了一半,心已經緩和地軟下來了,再追加力道就是。無奈上一世的噩夢太駭人,哪怕祁谟膽量再大也不敢放言準小福子跟上戰場,只能遠遠先将人支開。

“那往後,孤不再瞞着你,可你也不許去兇惡之地,身旁總得有孤的親命護着。”祁谟思索一番,給出了最大的讓步。

“除非殿下萬事皆不瞞,奴才心眼兒極小,再被哄騙一次必定要走。”一手撐着太子的後頸,一手用浸濕的帕子将太子幹裂的嘴角擦濕,廖曉拂說完抿緊了嘴唇,難哄得很,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搭理你的氣勢。

“好好好,孤答應你,拂兒當真是專門來煞太子的,凡事都依你就是。”祁谟被扶着飲下一盞茶水,幹啞的咽喉如同滅了一場山火。這一記真是長了記性,騙天騙地都不敢再騙小福子了。

“拂兒幫孤再喚軍醫上前,孤親眼看他給你診過脈才能安心,別凍病了。”祁谟道。

廖曉拂走下褥子去掌燈,語氣中含有不願:“殿下安心,奴才煎着的藥就是了,喝了就無礙。”

“可有要些……脂膏來?”祁谟不願提及令他屈辱的往事,可也記挂着他那處的傷。

“出宮前牧白師傅給了薄荷汁子凝出的膏,奴才備在身上,帶着小竹筒呢……已經自己上過了。”廖曉拂咬住下唇,蹲在地上,指骨泛白。祁谟知道公公最不喜被人戳破傷勢,便不提了,昏昏沉沉掀開了被子,嘴裏一直喊着熱。

廖曉拂不厭其煩地給太子将被子重新蓋好,竟不知當今太子還能如此賴皮磨人:“殿下別再折騰了,這被子蓋得厚就是要捂出汗來,明日擦洗一遍身子便可痛快了。”

“孤身上燥熱,一個人躺得難受。手也疼,腿也疼,傷處也疼……心口也疼。”祁谟喃喃自語,如今身量已長成,雙腿修長且結實,腰窄寬肩,只穿一件中衣還頻頻掀開被角,滾燙的手在小福子臉上摸來摸去的,欲言又止。

這是在與自己撒嬌?太子竟這般賴皮?

定了定神,廖曉拂不由地起了心思,殿下一副昏昏欲睡之象,說什麽做什麽都快要分不出虛實了,那自己……自己趁機放肆一回,神不知鬼不覺的,總之明日問起來,自己裝作一概不知就得了。

想着,他掀開了被褥的一角,小心翼翼将身子擠了進去。殿下正害高熱,身上燙得很,摸着如同暖爐。廖曉拂縮手縮腳地蜷在太子身邊,将臉埋在腕袖之中。直到聽太子平穩綿長的呼吸一聲聲響起才擡起頭來,伸出藏在袖裏的手,順着太子遒勁有力的腰側搭了上去。

等這一通悄不聲兒地做完,廖曉拂早已燒起了臉,好似殿下真的将熱氣過給他,擡起眼皮,太子睡了,可睡着了還是好生英武啊。

自己真是個心機頗深的人啊。一張小小的塌子擠着兩個人,祁谟與廖曉拂各自懷着心事,閉着眼一同想道。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中卷可能就要完結啦!下卷收網,所向披靡~

是的,殿下就是尼古拉斯.既社會又臉皮厚.殿下~

這一周榜單輪空,估計熱度會很慘烈,但是小可愛們放心,沒有熱度我也會保證更新質量,并且不斷更。最近大家對動物CP熱情高漲,昨天有留言說想看馬視角,于是試着寫一小段兒,哄大家一笑~

大家好,我叫禦風,顧名思義,騎在我的背上就如同禦駕清風。我是一匹馬,一匹青緞色的千裏馬。

我身邊這一匹墨色的馬兒叫靈蛇,其實它的血統與蛇沒有關系,而且,它怕蛇怕得要死。

最近我很困擾,除卻困擾自己為什麽能這樣帥、跑這樣快,還困擾我精彩萬分的世界為何出現了一匹平平無奇的蠢東西。

就是它,在對面馬廄啃胡羅貝的那家夥。靈蛇幫我打聽出它的名字,果然和它一樣蠢。

一匹性子溫順的雪色良駒,好歹也該叫個踏雪什麽的吧?你猜它叫什麽?你肯定猜不出來,它叫小白菜。

但最讓我困擾的是,我覺得它在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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