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檐片上的落雨聲不知不覺停了,廖玉林推開窗,陡然鑽進襟口一陣濕冷的風,這才驚覺出一場秋雨一場寒,秋闱一過,日夜也換得更快了。

太子五月十五出宮,如今已過四月有餘。從夏至秋這幾個月份裏,宮裏出了不大不小幾件事,淪為福越樓說書小生的開口典故。其一乃是件白事,三皇子祁商出兵不順,剛至奉州就遭天罰地蕩,生死未蔔。太子順應天意領兵而上,後飛鴿傳信報回一道急喪,元帝大悲恸,特頒谕旨,今九州大震,皇三子不意以山崩薨逝,故不得回,特賜谥號之餘封英王,以親王禮下葬。而在其祭禮當日,三皇子生母馮貴人于崇坤殿病逝,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念在她生育皇子有功,随後以妃禮下葬。

其二乃是件喜事。宮裏久不曾添過龍嗣,五月蘇貴人懷有身孕,冊封婕妤的禮典還沒到,七月初千月院傳出好信子,安貴人也有了。故而八月初兩位同時進宮的小主一起封為婕妤,只待誕下龍嗣再賜封號,若是皇子則封妃有望。

其三乃是件奇事。太常寺副使換作重陽候蘇元山之嫡孫女蘇雪,位及三品女史。說是西番和親一事後龍顏震怒,連罷太常寺副使四人。太後舉薦蘇雪,只是大昭開國自來就沒有女子身居副使一說,又道蘇元山位高權重,不宜再選其孫女入宮。太後放言叫蘇雪丫頭盡管一試,誰料這丫頭語驚四座,才辯無雙,在朝堂舌戰百官,如綻春雷,從人倫到朝綱,辯得文官連接話都不知從何開口。再加上有論字斷命的本事,皇太後一力推舉為太常寺副使,名聲大噪。

而廖玉林自己也試了秋闱,不僅過了舉人還中了解元,由夫子引薦入了趙太師于國子監門生的名下,只待春闱與國子監的監生登頂殿試了。短短一年,從小涼莊無名秀才生躍上國子監,身中解元挂名趙太師府,如此浩瀚之大的躍遷是廖玉林自己不敢妄想的。

莫非當真是自己文曲星再世,要一躍龍門了?可不見得。廖玉林不是癡讀的學子,更明白以一己之力遠夠不上如今的禮待,想必幕後必定有人如牽絲引線般引他至此。正當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太師府上遞來名帖一副,邀他擇日入宴。

小小解元怎敢不去,也就到那日,廖玉林才理清了脈絡。之前只覺出冥冥中有高人做局,想不到設宴人竟然是四皇子。再細看四皇子的面貌身量,種種秘聞更是不敢深想。

那日與三弟一同回莊子的侍衛根本就是個假的,什麽齊大哥,分明就是當今的太子!

原是拂兒搭上太子的船,想必人家也要用廖家做棋了。那日廖玉林手持玉盞與四皇子對飲作詩,初覺出此人比太子多了幾分猜忌與防範,初雪色的長衣被汗打濕了一背。大哥只留下只言片語便帶文武去了西番,再回來興許要一年之久,拂兒又跟随太子去了北遼,只有小妹沒走,卻落在四皇子手裏。

他哪裏知道四皇子快被廖依依與大将軍折磨瘋了,還狠狠咬着牙氣餒,廖家窮苦卻清白,怎麽就叫太子看上一口咬得死死的!

而四皇子在席上一番意味深長的話語也有弦外之音,廖玉林自幼機敏謹慎,比大哥精明,又比三弟練達,還有些文人的清高,聽出八分就猜透其餘兩分。四皇子這是要在胤城設暗樁,要用人呢。

轉眼間細雨又來,殷進來的雨滴濕化了晾在臺上的字跡。廖玉林已換上一身文人長衣,衣上幾支墨竹發得蒼翠璀璨,腰間綴了一方雞心白玉,又換下青簪,配以珠玉冠,作一副留戀暖香的恩客樣子,猶豫幾番才動身。

而那化開的字跡,隐約只可辯出二字:花街。下一刻便連這二字都化掉了。

花街,顧名思義乃是百花齊放的密境。只不過這裏綻放的可不比鳳鸾宮姹紫嫣紅的花朵,而是美人。

廖玉林飽讀詩書又中解元,恪守本分,愛惜自身,從來就不會去這種亂醉迷眼的地方。頭一回從小巷拐進,擡首剎那仿若置身于胤城外的另一番天地裏。

長長的一條街道蜿蜒遠去,猶如看不出盡頭的豔蛇,兩側花樓繁多,窗棂各自以彩繩相連,繩上盡是豔粉桃紅杏黃的花燈。天色将暗,恍若螢火滿天,仙子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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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花樓中的娘子則立于勾欄內,搖曳百态,嫩白如藕的臂子婀娜萬分,繞着輕紗綢幔灑下脂粉香片或風幹花瓣,用以招攬入幕恩客。而來此尋歡作樂的男子若看上哪個只管入花樓随鸨母去找,若是沒有相好,只消在這條花街來回走上一遭,興許就被哪位娘子的胭脂粉砸中發冠,看中了眼。

廖玉林這種面生的公子自然極招蜂引蝶,三步一停五步一頓,就有花娘上前攬住,妖嬈地貼着要招待吃酒。可以說廖玉林是詩書中浸大的,又沒碰過女子身子,鋪天蓋地的脂粉香将他熏得磕磕絆絆,回回推開婉拒。

更是不屑。撣着花娘拽過的袖口,廖玉林只心疼這身好衣裳,髒了這好緞子。

待走至一家門庭若市的花樓前,廖玉林擡眼望了眼花牌,尋柳居,就是這處了。

“公子眼生啊。”搔首弄姿的鸨母搖扇而來,親近地攬住廖玉林的一只胳膊,引着花娘過來,問道:“公子莫怕,是頭一回來吧?不是吹嘴,桃娘這兒的姑娘是整條街最會疼人的,胤城王富家公子可是桃娘這兒的魁首,連壓四年的花魁,每年那花燈都快點到天上去了……”

廖玉林不輕不重地抵住不斷往身上貼的鸨母,笑道:“如此……桃娘好運氣了。”

“好說,好說,都是伺候人的,桃娘屋裏什麽模樣的都有,不知公子今日是吃酒還是留宿?要一個還是成雙的?”

廖玉林身子微微一顫,竟被桃娘察覺出了,一笑又道:“想來公子還是個小少爺吧?府上就沒給添通房的丫頭?”

“久不回胤城,自然顧不上。”

“哎呦,那可就安心在桃娘這兒開葷,準給公子找個好的,乖巧聽話又年歲小的。”桃娘自己就是花娘出身,露着半個雪白的肩頭,迎廖玉林穿過前廳,進了內院兒。內院兒裏各處精致小景,林林總總不下數十人,身邊皆懷抱佳人,更有甚者左右各攬一個,叼着酒盞要花娘親口來喂。廖玉林剎那釘在原地,臉兀然紅透,瞥過眼随着桃娘往更裏面去。

“公子別怕笑,來者皆是客,娘子們又不會吃了你。小少爺不懂女兒的好處,開了葷往這兒跑的多着呢。”桃娘将廖玉林引進別院,看出他這一身玉佩發冠皆是不俗,又是個初來乍到,怎麽也得将這塊肥肉留住了,“吃酒就是玩兒得短,幾個娘子圍上來逗公子一個開懷,規規矩矩吃一席飯菜。若是有興致的還可叫娘子清唱小曲兒,用嘴喂一口都是行的,只要姑娘自己樂意,咱不攔着。留宿……這就用不着與公子多說了,樓上廂房一間,暖床鴛鴦水裏游,有一回就有二回。不知公子怎麽稱呼?喜歡什麽樣兒的?”

廖玉林不偏不倚地朝內走,盡量不沾染身邊一物,心中作惡許久。只覺得院子裏雕欄玉砌都是下作:“免貴姓玉,不知請桃娘屋裏最好的姑娘對飲三盞,小坐一刻,可否行得通?”

“哎呦,這可算玉公子來得不巧了。”桃娘饒有意味地回身一頓,自然聽得出姓玉乃是說辭,大抵又是個臉皮薄的,“咱家雨卉被王富家公子包下半年,只露面不接恩客啦。可惜了……”

“若是……”廖玉林配合着做出一副仰慕佳人的樣子來,翻手拿出白花花的銀兩,求道:“若是在下拿得出更多的銀子來,桃娘可否通融一次?”

“這……”鸨母望着銀子眼神晶亮,伸手欲拿,碰了下又躲開,“這不好,雖說尋柳居做的是風月生意,大門一敞,都是大爺,可總也要有個先來後到,不能破了行規啊……啧啧,哎呦公子眼高啊,可還有另外看上的?”

“那在下就先告辭,還望桃娘給通融通融,下回再來能見上雨卉姑娘一面,以解相思。”廖玉林拱手輕笑,佳人素來愛才子的傳聞不是白說,清隽的眉頭一皺,就連桃娘也心打顫。話畢忙不疊轉身朝外邁步,不想撞上後面哪個不開眼的。

“你沒長眼……”明明是自己的過錯,卻被烏煙瘴氣勾出燥火的廖玉林罵道。話未道完只覺得腰間被人使勁一掐,擡眸竟是撞上了個男子。

那人将他攔腰摟住,襟口自喉結敞開直到腹臍,叫人肆意賞看。眼神迷醉,似是被灌了不少佳釀,時而灼灼發亮時而霧氣蒙蒙。而臍下三寸的地方,好似有個什麽東西往前頂着,細看之下,頸子上全是紅彤彤的一塊塊印子。

“哎呦,斐哥兒!”桃娘忙過來拽,眼瞧着玉公子的臉燒起來了,上來賠罪:“公子莫怪,這是屋裏的斐哥兒,專門兒伺候夫人的哥兒……你還不松手!給玉公子賠罪!”

“玉公子?”被叫作斐哥兒的男子攬住人不放,仗着身材高大竟将廖玉林歪抱入懷,手指急不可耐地去解玉公子的腰帶。

一副急欲瀉火的浪蕩之态!

待廖玉林反應過來,自然曉得什麽叫作專門兒伺候夫人,血氣自胸口湧上眼角,又被這人身上的酒氣和脂粉氣熏得頭暈目眩。那人卻絲毫不知羞恥,染着胭脂紅的唇低下來,虎口卡住他的下颚,猛掐了他一把,道:“小生怎麽看……都不覺得這位公子是來尋歡,誰家穿戴梅蘭竹菊這些雅物來?恐怕是個小舉人吧。”

“混賬!”廖玉林出手一掌,清脆響亮一個耳光甩過去,叫斐哥兒的男子被扇得側過臉去,臉上多了個紅印,比胸口唇尖的胭脂還紅。

“你!下賤!”廖玉林極盡所能從腦中尋出個罵人的字來,面如白灰,風度俱無。他竟讓如此髒污的人摟了,還敢對着他的臉吹氣說話,自然一手打過去。可仿佛挨打之人是自己,又沒命似的跑出了花樓。

從花街往外跑,推推搡搡穿過無數條玉臂,待一轉至無人的小巷,廖玉林哇一聲扶牆吐了個幹淨。

而那被叫斐哥兒的男子毫不在意,揉着打紅的一張俊臉,口中叼着從花娘頭上摸來的一只山茶進了自己的房。剛一關門就聽屋裏有一男子低聲問道:“你可看清了?那人就是趙太師今年的門生?”

“看清了,長得也不差。”

“樂賢!”身後面色冷峻、目光寒凜的男子起身喝道:“凡事适可而止,別耽擱主子的正事,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這樣早将人吓跑了!”

樂賢拆了發簪,輕輕攏攏散發,将山茶往桌上一扔,手裏掏出個雞心白玉的墜子來,一圈一圈不經意晃蕩着,一歪倒在榻上,風流笑道:“誰說給人吓跑了?小舉人還得來呢。”

時至九月,廖曉拂随太子的兵馬已過路途大半。那日随太子出關,不出一月便追上豫州總兵,至此祁谟徹底将兵符湊齊,手下統領将士十萬,成了名副其實的骠騎将軍。

只是十萬兵馬行動起來遠不如五千利落,途徑石洲不得不停下修整幾日。石洲乃是山中窪地,臨近北境,窪地中是一處小城,俨然一副邊陲小國的地貌。

這幾月的日子在馬背上過,廖曉拂倒是沒怎麽曬黑,食量倒是見長。修整頭一日他就急急拿出自己與太子換洗的戎裝,順小路到山溪邊上搓開了。

往常在宮裏頭這些都是粗使丫頭的活,在宮外沒有侍從,自然叫他搶着做了。只是廖曉拂生來手小,搓起來費勁,再看暮色已降,四下無人,于是大着膽子脫下靴襪,光着兩只腳丫在衣裳髒污的地方踩踩。

透過林間斑駁的樹影,遠處是影影綽綽的燈火,想來必定是石洲城裏的熱鬧了。兩只白生生的赤足泡進冰涼的溪水,廖曉拂怕濕了褲腳又挽上一截,連腳腕一同泡進水裏,還忍不住一面朝前頭眺望。

好久沒見過人煙了。

“廖公公竟也學會偷懶了?也不怕冰着腳。”繃着紗布的手穿過廖曉拂的肋下,勒牢他細瘦的腰,一發力将人從坐姿拽了起來,“孤說近日亵褲穿上總是涼飕飕了,原是你踩着洗,恐怕磨出了窟窿吧?”

作者有話要說:

夭壽啦,太子的亵褲被小福福踩破了!

小福福:殿殿殿下,我不是,我沒有。

祁谟:孤說有就有,如今軍需短缺,孤動身匆忙,身邊就這一條亵褲,你說怎麽辦吧。

小福福:就一條嗎?莫非殿下現在就……沒穿?怎麽也要有兩條吧……

祁谟:啧,你踩壞的那條是孤最鐘愛的一條,沒了它睡不着覺,非它不可。

小福福:要不……今晚奴才給殿下暖個被窩……

祁谟:勉強也可以。

心理活動:

祁谟:ヾ(@^▽^@)ノ守得雲開見月明,吸小福福吸到神志不清!

小福福:?(? ???ω??? ?)?娘啊,我可真是個心機深重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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