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桃娘那抹了濃重一筆殷紅的眼尾登時挑得老高:“呦,玉公子沒帶夠銀兩呢?這叫人就不好看了,要不……您回去湊湊再來?”說罷回身招手:“來人吶,慢慢的,送玉公子出去。”
同樣的場面,武樂賢蟄伏在這尋柳居裏不知見過多少次了,鸨母素來心狠,這還是顧忌了臉面,沒叫人往外轟呢。更有甚者喝了花酒掏不出銀子來,一身好衣裳扒光了往外扔也是有的。若此時自己添油加醋,必定能大大折煞廖玉林的清高。一個解元叫鸨母從花樓扔出去,這種事,傳到國子監可是一百年的新鮮聽聞。
只是這樣快分出個高下來,豈不是很沒有意思了?想着武樂賢像被什麽狠狠擊中了,見不得那清隽的孔雀在別人手中舉足無措的樣子,便喊道:“且慢,玉公子怕是忘了,上一回落在小生手裏的賞銀可不止這個數。看什麽看?還不快給我屋裏備桌酒菜去?”
“你……不用。”廖玉林張了張口,如鲠在喉,登時身份又變回了座上賓。
桃娘微顯松弛的杏眼一瞪,也是詫異。自來賞銀皆是恩客賞下的,若是欠賬的倌人自然是不準私藏,全數被花樓收上去,但也有些名聲響的,架子大得很,賞銀皆自己存下,已備有朝一日贖回賣身契去。歷來只聽過恩客敗了家當來養花娘的,哪聽過小倌掏自己荷包來點燈,請人家進屋去吃喝的?
偏偏這事就叫她碰上了。只見自家的斐哥兒從樓臺下來,當着面就去抓玉公子的手。人家玉公子不願,手都抽回去了,還掩進了袖口。斐哥兒見他自己花銀兩請的恩客不情不願也不生氣,固執地再去抓,将人家的手捏得死死的,就要往二樓帶。
“松開。”廖玉林只慌了一刻,又找回那副高高在上的看客臉,“阿斐知道我前來何意,松開,我自己走。”
“夫人們常稱贊小生玉樹之姿,又能口生蓮花,精于哄人。心中哪怕有着天大不悅來的,叫小生伺候半刻也活似神仙了,怎麽?請玉公子喝一盞酒水還要難死活人了?”武樂賢轉過頭來,眼睛從廖玉林的衣裳流連而過,“還是說,玉公子不想做些旁的事?”
“什麽旁的事?”廖玉林多次試圖将手指從這人的掌心抽出來,推搡間與人進了廂房。花樓的酒菜均是現成的,轉眼間布好了一大桌子,武樂賢進了房便将人晾在一邊,直到屋裏就剩下他與廖玉林二人,才遠處定定看着人家,笑道:“你怕個什麽?小生還能吃了你不成?”
“誰怕你了?笑話。”廖玉林驟然厲色回道,找了個看似幹淨的地方,勉強坐下,極力鎮壓心口的厭惡,“既然來了,還請阿斐将玉墜子還我吧,往後必不再糾纏。”這話是真實的,廖玉林畢竟不為尋歡作樂而來,他要探的是武相府上的動靜,卻不想被人糾纏。
武樂賢默默走到桌前,道:“诶,玉公子別急,長夜漫漫,你我二人想必還有許多知心話要說,不如就先從這杯酒開始?”
“不必了,阿斐今日解我危困,心中不勝感激,只是在下滴酒不沾,也不勝酒力,還請……”廖玉林雙手抵住,不叫那人靠得過近了,更不願沾上花樓中的一滴酒水。正欲起身,粉筏緊緊封住的窗口忽而大亮,紅似情潮的光滲進來,隐約中又夾雜着窗棂口的金鈴聲。
點燈了。廖玉林怔怔坐在原地,覺得自己被這紅豔豔的光籠罩得極近頭昏腦漲,想逃。
“呦,點燈了。謝玉公子今日賞臉,肯在小生香閨中留宿,服侍不周,見諒啊。”房中蔓進絲縷紅光,好一屋的春意盎然。武樂賢也懶得再裝小倌做派,散發一束,将手朝廖玉林那邊伸過去。
“你作甚!”廖玉林被香爐裏的香熏得頭疼,厲聲問道。
“我還能作甚?這酒你不喝,當然是我喝啊。”武樂賢欣賞着親自釀造的好戲,好不自在,将廖玉林手邊的酒盞取來,起身到香爐邊,掀開爐頂的镂空花梨金蓋子,将酒水全數潑了進去。只聽呲呲一聲,一抹霧色的殘煙缭繞騰起,最終又散得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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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香有毒。”武樂賢坐回來,無事發生一般繼續用玉筷吃自己的飯菜,并未刻意拿捏的嗓音叫廖玉林感到意外,竟略略青澀沙啞。莫非這人的歲數并沒有看上去大?
“有毒?莫非有人要害你我?”他皺起眉毛,朝香爐望了又望,更不敢碰桌上的東西,誰知哪一盤中就摻了髒東西。
“你是真不懂,還是跟我裝呢?”武樂賢見他神色懵懂,心中的歡愉又漲到了極處,總算給自己無味的生平添了一件風趣的物件,尤其小舉人的性子與身子都如同冰水滌過的漢白玉,比那枚玉墜子還幹淨。将這樣清高的人引進污穢不堪的堕落中才最是有趣兒。
廖玉林自幼苦學,時至今日已閱過萬卷書,還不曾被人當面指出有何不懂來。那香被酒澆滅後确實好受許多,方才胸口的壓抑也消散了,他故作了然,實則半知半解:“無論如何,還是先謝過阿斐。那香……想來也是桃娘的好意。”
“好意?”武樂賢神色一頓,擡起眼睛竟笑得猶如明朗春光,這次倒是不占人家便宜了,反而只規規矩矩地摸了下廖玉林的額頭,像個體己的兄長,“你還小,不懂。這香叫合歡香,凡是點過燈的廂房都留下一爐,還用小生多說仔細嗎?玉公子再猜不出來就說不過去了罷。”
被一下下摸着額頭,廖玉林驚覺這人的動作就如同大哥一般,半晌問出一個極不該問的問題:“你多大?”
“小生嗎?小生在尋柳居五年,恩客喜歡我多大,我今年就有多大。”武樂賢從他的聲色中得出廖玉林已開始放松了戒心,裝作夢呓似的回答他。來之前他也算将廖玉林背後的身世逐一捋清,抽絲剝繭後方知他有一個大哥,只是探不出大哥的去處,還有一位小妹,也探不出去處。這便是祁谟的用心了,早早就布置好廖玉林入趙太師的門生,為的就是不叫武相的人從他身上下手摸出小福子,再摸到自己這源頭來,故而在小涼莊去籍劃戶,遷至胤城中人。
故而武樂賢只探出其有一兄一妹,還不知所雲,至于廖曉拂,則根本沒有這個人。
廖玉林聽出他的聲音與平日截然不同,算不出他這是真是假,猜道:“阿斐今年……二十有五?”
“嚯,玉公子不張口則已,一張口就給我添了五年的歲數。”武樂賢這句話中的不悅是真的,無可奈何也是真的:“小生虛歲已過二十一,只不過日夜操勞着,又看盡人間冷暖與各樣面孔,眼中早早沒了純淨,遂而看着才……”
“竟才有二十啊?”廖玉林打斷了他,不禁問道:“這個高的個子,才有二十?”
自幼習武,能長得不高嗎?武樂賢假意苦笑,又訴苦道:“也不怪你看不準,方才我滅掉的香是花樓房中秘術中的一種,聞了可叫男女歡好,如膠似漆,恩客飄飄欲仙,自然就流連忘返。若是女子聞了便會身熱動情,若是男子聞了便可精.水充沛,金槍屹立不倒。只是這香有毒,一次二次不礙事,聞多了就傷身。幾年用下來腎水空缺,女子也易老,你又見過哪位花樓出來的人能活得久?茍且蜉蝣罷了……”
“阿斐休要渾說,還是先将玉墜子還我,這一百五十兩的點燈錢待我攢夠了數目,托小厮還你就是。”廖玉林聽得臉頰燒起緋紅,哪怕清楚此人是武相的暗哨又不免生出些恻隐。鸨母一向看重錢財,使出這種手段來也不稀奇,可若真是如此,那面前笑談生風的男子豈不和晚秋的蝴蝶一樣,命不久矣?
若他與雨卉早早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那就當真棘手難辦了。這類人的嘴巴比封死的棺材還難撬開。
正當廖玉林默不作聲,武樂賢微微一笑,神色中露出些許傾慕,五年來的演技錘煉得出神入化,輕柔地說道:“小生那日見了玉公子,出言不遜實在有失分寸,只是……阿斐自來對文人墨客高看九分,更是對書卷中的詩詞憧憬萬分。拿了玉公子的墜子也只是想有幾分牽絆,多個碰面的由頭。不知玉公子能否不計前嫌,又不嫌棄小生身份低賤,親自教我識字?”
“識字?”廖玉林頗為奇怪地回看,他才不信武相的人不會識字,卻笑着看這人還能演出什麽來,是不是爐火純青,“莫非阿斐還不會寫自己名字?”
武樂賢放下手中玉筷,道:“貧賤出身,自然不會。若能寫一手好字,往後也可給夫人們露一手。”
廖玉林心中自然不信:“這……”
“若能教小生寫完一首小詩也好,待小生學會了,自然完璧歸趙。”
“阿斐連完璧歸趙都用得出來,還說自己沒讀過書?”廖玉林不免一笑,好似同時算計着對方又要尋出破綻來,“這事恐怕不行,在下點不起你的花燈。”
“若小生自己給自己點燈呢?”武樂賢掀開衣襟,笑容放肆着不屑與邪氣:“若把這條金鏈子當了去,也夠玉公子點上一陣子了。而比這個值錢的,小生還多得是呢。只消與夫人們說丢了,下回還能有更貴重的,不礙事,玉公子放心就是。”武樂賢句句點到為止,又将話堵死,廖玉林思索片刻,也想知道武相的人究竟打了什麽主意,既然躲不開,那只能迎着上去了。
“那好,但阿斐這屋中不見有筆墨紙硯等物,若要習字,還需……”正說着屋門忽而扣聲大作,三下短、兩下長的,須臾停下好似從不曾響動。廖玉林轉身去看阿斐,卻看出他也頗為詫異。屆時只聽一陌生男子輕道:“今日你怎麽點燈了?宮裏有大事了。”
糟了,武相的人怎麽來了!武樂賢暗道不妙,卻看那門已推開了一條細縫,方才竟然忘了上拴!
作者有話要說:
小可愛們不要嫌這一對磨叽,是為了過度主情節!!!就當咱們小福子在太子榻上睡香香呢,下一章就回來啦~~~
宮中出事,情節轉折并突飛猛進,究竟發生了什麽呢!!!
宮中
陳白霜:诶啊,拂兒一走半年了,不知現下怎麽樣了。還好自己教導出的徒弟恪守本分,絕不會做逾越的事。
王過福:诶啊,太子一走半年了,不知現下怎麽樣了。還好自己養育出的殿下光明坦蕩,必定會盡将軍的本分。
營中
恪守本分的小福子:我不管,殿下将咱家惹了,要哄,要抱,要舉高高,一樣都不能少。
光明坦蕩的太子:是是是,哄着,抱着,舉高高(趕緊将人哄好了,拽進被窩裏偷偷親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