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長街錦繡綿綿,武樂賢已等過三個時辰。到底不算是個正經人,也從不關心身外之事,向來主公要除掉誰,他只管動手送人黃泉路上最後一程。更別說春闱,就連殿試要考多久他都不清楚。等待時他也曾心急如焚,卻免不了自苦自嘲。今日過後只怕他與廖玉林更是雲泥殊途,若那只小孔雀聰明着些,必定懂得在殿上收斂鋒芒,總之年輕氣盛多折命,來日方長,拿下今年榜眼即可,探花也無妨。
此刻夕陽如血,輝宏的暮色穿過胤城長街兩側的重檐,猶如纏綿不願離去的缱绻歸鳥。武樂賢的沉默不語在這熱鬧中顯得異常分明,只因心底隐約有些從未經歷過的沉重,濃黑的眉眼襯一身鴉衣,緊緊盯住街角不放。
待那片喧嘩自街角轉來,幾聲馬兒長嘶,呼喊人聲漸漸開始喧嘩如炒,就連街旁攆車與攤子上的貨郎也顧不上吆喝,探頭墊腳地朝那邊眺望。武樂賢遙看一眼轉角,高頭大馬步至街中,好似孤高的仙鶴立于雞群。登時禮炮齊響,立于兩側百姓的叫好聲中,是廖玉林披一褂嫣赤禮袍,拽動缰繩,緩緩走來。
傻氣。武樂賢自酌一杯苦酒,望得出神。這只孔雀還是穿着素雅些好,狀元及第的赤袍實在是叫人難以恭維。再看去,那人遠遠而來,精致的五官卻毫無喜氣,有的只剩蕭瑟。
終歸還是沒能瞞過自己的意願,走了這一步,廖玉林心中暗道。趙太師自知今年門生有望,也不願廖玉林早早奪得注目,免得樹敵過多,故而一再叮囑只争榜眼即可。卻不想廖玉林心中打了什麽主意,大殿之上舌綻春雷,大放異彩,不僅叫重陽候府嫡子蘇淩大呼驚訝,更是叫元帝記下了今年的才子榜首。只是這樣一來,怕是更為不妙。
至于萬人空巷的炙熱贊譽,廖玉林從不在意,只是走至長街最熱鬧的一處,不知怎得了心中不安,胯.下白如雪練的馬兒忽然停下,風兒喧嚣着,兩頰一片微涼。他目光一撣,覺得蹊跷,忽聽上面一聲輕佻的口哨聲,便皺起了眉頭。
是他,他怎麽來了?廖玉林緊緊握着缰繩,不走也不動彈,哪怕不擡頭去看也知道那人定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呢,只得目光望向遠方。若說從前只是解元,自己這張面孔無人識得,還可去尋柳居暗探風聲。今日之後,胤城百姓恐怕皆記住了三甲的面貌,再見面怕是敵我相對,也是難了。
“敬玉公子一杯。”武樂賢慢慢自斟一盞,仰頭一飲而盡,算作了斷。苦酒入喉,還覺得滋味太淡,遮不過無名的酸澀。舉袖引頸過後再低頭尋覓,那白馬已走出了視線,只能從人影密集的縫隙中瞧出星星點點的狀元紅,頃刻失望落魄的神色便再掩飾不住。
狀元、榜眼、探花郎于長街走上一圈,便各自歸府,換下衣衫,等着恩榮宴的轎子來接。廖玉林将寝室的門緊鎖,幾個時辰前在殿上的過往好似夢境,頃刻一躍龍門。可胸口卻始終被狀元紅花壓住,被狀元禮袍緊緊箍住,重得他肩頭幾乎承受不住,一把将其扯下後禁不住微微嘆氣。
一年的時日,從小涼莊無名秀才生躍為春闱頭甲,這是他一個字一個字與人搏命搏出來的,可為何始終笑不出來。不知今夜的恩榮宴又是怎樣一片熱鬧盛世,至此廖玉林算作入仕的太師府門生,一舉一動皆關聯着太師府的名聲了。
“奉诏新彈入仕冠,重來軒陛望天顏。雲呈五色符旗蓋,露立千官雜佩環……小生這詩念得如何,玉公子?”一抹修長的身影從房梁閃過,霎時落在廖玉林身後,一伸手将狀元發冠上的玉冠打松了。
廖玉林心中大驚,面上卻絲毫不顯,怕驚動了下人,低聲斥道:“怎麽是你!你怎麽敢私闖……”
“怎麽就不能是小生了?”武樂賢一手扼住小狀元的咽喉,心裏狠狠發冷,若廖玉林能看清身後的臉色,必定也會吃驚武樂賢額角鬓發的冷汗,“好好的榜眼探花不做,為何非要争這個狀元?嗯?莫非這個虛名在玉公子心中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一副長睫垂低,瞳色清淺如水,廖玉林松散的鬓發垂柳般随清風而動,好似有什麽要今日做個了斷,便淡淡地一笑,道:“自然要争,你當我為榮華也好,為仕途也好,為名聲也好,為何不争呢?如今我功名在身,享一世富貴。若阿斐惦念你我教習書寫之恩,還請把住口風,別叫旁人知道當今狀元去尋柳居點燈一事。若沒有別的事,還請阿斐讓一讓,我要更衣,恩榮宴的轎子已經候着了。”
“錢財乃是身外物,這可是玉公子親口說的,你當小生好哄騙?嗯?你知不知道今日一躍龍門,街上有多少贊譽,私底下就有多少人想着殺了你。”語氣中除了淡淡的殺氣還有一絲抱怨,武樂賢收緊指骨,唇角笑意已無,頓了一頓,咬牙又說:“好!既然你自甘願做眼中釘,非要死在旁人手裏,還不如小生親自送你一程,叫玉公子走得幹脆,少受些苦。”話未畢,武樂賢神色驟然冰冷,有力的右手瞬間發力,将掌中的頸子愕然捏牢,疼得廖玉林猛吸一口氣,臉色忽然變白,竟是喘不上來。
“榮華富貴,功名仕途,對你,就這樣重要嗎?”武樂賢手下發力,臉色卻比廖玉林還要難看百倍。廖玉林高昂着臉,氣息已然不順,勉強張口:“松……阿斐……松手……”瞳孔映着房梁的陰影,好似撒了一片虛無的水漬,吞沒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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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為何你就不聽勸,偏偏非要争這個狀元!當你的解元不好嗎!”
“阿斐……你、你……咳……”廖玉林漸漸擠不出一絲聲音,自知今日聽天由命,臉上的血色盡褪,兩片唇不住地抖着。眨眼間一滴清淚順臉頰而下,流落到頸上青筋突兀的手背之上。武樂賢的手指忽而一松,雙臂一顫将人攬至懷中,不知所措的樣子好似噩夢中驚醒了。
氣息又在胸膛中通順,廖玉林只覺得頸上與胸口憋得生疼,不住地咳。全然不覺方才那只明明要絞斷他咽喉的手緩緩撫摸着他的後頸與臉頰,忽而腦後一沉,眼目便徹底陷入漆黑之中。
武樂賢不知心中湧起了怎樣絕望的雜念,才勉強将人打昏。他素來慣于褪人衣衫,現下卻輕手輕腳,将那身極不相稱的狀元袍子一件件替廖玉林脫下,再把人放在榻上,蓋好了被子。末了他一語不發跳出了窗口,消失了蹤影。
直到廖玉林再醒,天色早早暗了多時,驚得他困意煙消雲散,腦後還微微生疼。他一面命人将衣衫拿來伺候着穿上,一面命人速速為他梳洗頭面。只是下人見了廖公子皆神色複雜,拿來銅鏡一照,正好蓋在咽喉處的是一個清晰可辨的紅指印。只是廖玉林無暇顧及,待匆匆上了轎子趕至恩榮宴已是一個半時辰之後的事了。
恩榮宴,又稱瓊林宴,如其盛名,乃是朝中重臣結交當年三甲的宴席,雖不在宮中卻堪比宮宴。奉诏新彈入仕冠,重來軒陛望天顏。雲呈五色符旗蓋,露立千官雜佩環。廖玉林心中輕念着那人說的詩句,正是古人筆下描繪瓊林佳宴之盛況。只是今日狀元來晚了一步,風頭皆被榜眼探花奪去。
無人上來攀談,也無人引薦,廖玉林反而落了個自在,只是想起那人對他為非作歹便惱火。他默不作聲地穿梭于朝臣之中,仔細辨認着他們的身份和品級。早在殿試前,趙太師就已着人送來畫像幾十軸,全是恩榮宴上露面的朝臣。廖玉林慢慢徘徊其中,一一将人認出,口中喃喃數着個數,忽而聽瓊林宴的耳房傳來一曲箜篌,吓出一身冷汗。
想不到他堂堂今朝狀元,竟是聽慣了花街柳巷的靡靡之音,炸然聽這箜篌竟回想起尋柳居的花娘來,真是荒唐。恩榮宴上徐徐奏起的乃是風雅悅色,如何能比較得了。待樂聲消停,他仍舊轉過身來去細數元帝的臣子,怎麽都是少了一個。這不禁叫廖玉林心生一絲古怪,恩榮宴乃是皇家賜宴,以示恩典,一品之下、六品之上,究竟是哪位大人膽敢不給皇上面子,竟然不肯露面。
幸虧廖玉林天生一副好記性,能将畫像與人面一一比對,不消一炷香就推敲出今日不曾出面的人乃是當朝荊國公。他背靠玉欄,手中乃是一方碧玺冰裂文做底的淺盞,琥珀色的酒水被冰裂之紋透出幾分寒意,好似剛剛溶開的玄冰,發散着蠱惑人心的酒香。
酒水映出廖玉林的面容,水中幻影随着酒液搖晃,好似搖曳飛升,他卻總覺得能從這酒水裏望出那人不知好歹的笑容來,好似頗為不在意地取笑他沉迷仕途,死了不冤。正當他思索荊國公為何不露面的時候,湖面那邊傳來幾聲尖叫,不知是侍女還是什麽人。他猛然一驚,快步朝湖心亭走去,還未走近便有人迎面沖撞過來。
“诶……”廖玉林被絆了一下,穩住心神,抓住面前的侍女問道:“前面出了何事?竟如此驚慌?”
那侍女不曾出府,今日大人也不曾引薦廖玉林,故而識不出面前的人來,雙唇顫抖着說不出完整的話,半天方道:“不、不好了,公子……郎中,快找郎中!有人服毒了!”
“什麽!”廖玉林身邊跑過仆人數十,皆高喊着請郎中來,顯然已有大事發生。只是旁人越慌,廖玉林的心神反而越定,腦子裏的脈絡漸漸清晰,眸色中的錯愕一閃而過便轉身朝外走去。若他猜想的不錯,今日的榜眼必定是要做自己的替死冤魂了,只因恩榮宴上三甲行酒令的頭一杯酒水本應是當今狀元的,該是廖玉林的。
北境,不同于大昭的連綿山河,而是一片雪土之地。一月前蘇青松命人以投石器與重弩破冰,又撒砂石成片,祁谟站在守境軍的哨樓上極目遠望,眼見之處皆是一片荒蕪,眼底一片深邃。
過了許久,只見極遠處出現一顆亮點,好似騰空出現的一粒沙子從盡頭而來。祁谟見那幾日不曾歸來的望子終于出現,右掌緊緊握住了銀龍湛金槍的槍身,通體冰涼,猶如冰淩在手。
再近些,遠處馬蹄嘶鳴,同行而歸的卻不見望子,只跑回一匹黑色烈馬,快如疾風。祁谟的瞳底猶如渲染了墨色,猩紅色的将袍在北風中獵獵作響。
馬歸人不見,這是望子來不及脫身故而跳馬以死相拼,只為給馬匹争奪一絲生機,跑回大營傳回口信。是望子以殉身疆場換回來的信子。
終于來了。祁谟暗道,神色凝重,手心被槍身硌得生疼。他回身對蘇青松等人下令:“明日起,出兵迎戰!”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墨三秋與壽桃包唧的霸王票,麽麽麽麽麽噠!!!
所以二哥這對cp會有點點點虐,但最後也是he,大家不要擔心。
祁谟:明日就要開戰了,緊髒!
阿斐:小孔雀非要自己送死,森氣!
郡主:英雄哥日常撩不動,郁悶!
尼古拉斯.自我感覺良好.祁老四:今天果然也是丫頭非常仰慕本王的一天啊!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