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礙于昨夜未眠,廖曉拂忍不住去揉渴睡酸澀的眼皮。大帳裏的篝火燃得正旺,只聽那火星中猛地爆出一聲劈剝聲,竟然是斷了一塊木柴。
廖曉拂站在簾帳的風口,打了個寒噤。這時便聽身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來到身後停下了。
“廖公公若吃不下,喝一口稀粥也行,別為難自己,也別為難卑職了。”張廣之捧着食盒在後面緊跟慢跟,不住地催,又知道廖公公素來心善,看不得旁人受苦,便作出一副為難臉色,聲音夾雜在北風呼呼聲中尤為凄涼可憐,“公公也心疼心疼在下,殿下若是回來見這食盒裏的東西一口未動,那邪火不沖着您,也全發在旁人身上啊。卑職原是想随殿下上陣殺敵的,卻受殿下重托。廖公公若真心疼殿下,就別讓太子回來着急了。”
主子與廖公公這重關系,張廣之可是從初始看到了現在,由原先的驚訝化為見怪不怪了。宮中偶有傳聞太子不僅喜好男風,還偏偏喜好那身子不全的,養着小太監在寝殿裏胡鬧。起初他見還是掃殿小公的小福子不像是傳言裏那種不堪之人,誰料不到半年就成了廖公公,堂而皇之在寝殿與太子同睡,近身伺候。
這些還都不算,去年賞菊時分太子寵幸小寵的各路謠言四起,一時傳遍了大半個皇宮。令他想不通的是廖公公這個清爽的人,居然不懂得避嫌,青緞金钏,錦衣玉冠,明眼人一看便知那謠言不虛。張廣之受太子提攜之恩,自然不敢多說什麽,只當殿下正直情愛迅猛的時段,身邊收了個知心人。
更別說他對玉兒的那份心思,甚至還有些許慶幸,虧着殿下身旁有個廖公公。再後來太子代君出征,誰人都沒帶上,就連他都是從小涼莊快馬直追,唯獨從宮裏把廖公公帶出來了。這就很令下人費解了,若是只是小寵,那合該留在宮裏啊,怎可往這水深火熱的沙場帶呢?
十萬大兵浩浩蕩蕩,直抵北境耗盡半年之久。張廣之的眼色也不是沒有,慢慢品味出太子與廖公公之間惺惺相惜的情意來。只是……這男女相好乃是天經地義的事,男子與男子歡好豈不是亂了天意?這……這人還不是尋常男兒而是太子,這不是造孽了嗎?
若廖公公是個女子,那該有多好啊。張廣之自然讀不透祁谟定下的心意,只是見廖公公對太子用情至深,暗暗捏了把汗。若廖公公是個平常宮女也是好的,哪怕殿下來日登基,顧念這份舊情,興許能做個侍妾。
廖曉拂不知張廣之心裏百轉千回,回過頭來,也不好叫張大人巴巴兒地端着食盒等自己一人。“那……成吧,張大人也累了,這麽多的飯菜咱家反正吃不下,一起用些。”
張廣之也是吃不下,心早就不在此處,而是在哨樓外的雪原。聽廖公公提醒了就勉強陪着用一些,說道:“诶!好,廖公公肯用就好。”說罷從食盒裏取出涼粥小菜擺于石桌上,招呼着廖公公過來:“既然廖公公開口了,卑職就陪着用些。”
木勺仍舊在手裏攪動着,卻怎麽也遞不進口中,廖曉拂無暇動口,心中好似有千斤沉重。見張廣之也跟着用了些,廖曉拂問道:“都說遼人威猛善戰,張大人……咱家沒見過幾個遼人,不知這話的真假,大人看呢?”
“卑職上哪裏去見遼人啊,廖公公還不清楚,在宮中時能出去都是難事。”張廣之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捧着的稀粥幾口就見了底,見對面的人聽了沉吟不語,稍作細想,便猜出廖公公心頭所慮,趕緊補充道:“廖公公也不必過多擔憂,再善戰的,他終歸是人血骨肉,同樣有痛有怕,莫要輕信那些駭人的聽聞。”
廖曉拂輕輕點頭,勉強沾了一口粥水,又面露憂色:“張大人有所不知,咱家曾與殿下偷跑出去進了石洲陵城,偶間遇上了遼人與大昭百姓的後人。你說咱們殿下身量高挑,氣度不凡吧?那幾個竟比殿下還高出半頭呢……這若是刀劍相碰,咱們大昭的兵士豈不是失了先機?殿下還曾說戰馬差一成,兵力就差上了五成。貿然發兵雖說是先失一局,可若真應了殿下的話,五萬的遼兵剿殺□□萬的将士也不是不成……咱們都吃了三次大虧,打了三次敗仗,絕不能再與遼人硬碰硬,饒是有鐵頭功也不能開城門迎戰,否則一旦踏入戰局就是重蹈覆轍啊。”
聽廖公公正經地細道,着實叫張廣之感到意外。他一時也犯難,戰術兵法這種事說得多了叫廖公公擔心,不說倒好,人家自己說了,還是懸着一顆心,想了又想,總歸自己是去不得哨樓,幹脆集中心思将人勸開才好,便道:“若廖公公想看,卑職這就去取來畫卷兵書幾軸,叫公公索性看得痛快!只是……殿下一直不曾叫公公看這些,恐怕是不想您為此牽心,若是叫太子知道了……”
廖曉拂聽了心中一跳,連忙應了張廣之的話,還說若殿下知道了必定親自給描補求情,說是自己央着要鬧要看。張廣之見廖公公心思終于不在郁結,卻始終顧忌他上回使詐偷跑的機靈樣子,特意叫兩位信得過的守衛将大帳看住了才去軍帳取書卷來。
只是這一回廖曉拂才沒心思偷跑,別看他心思缜密又有鬼點子,卻拎得清大小事。真若交戰了豈容他人兒戲,冒冒失失亂太子心計的事他可萬萬做不出來。閉起眼睛在榻上坐着養神片刻,就聽張廣之的腳步聲走進了帳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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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廣之見廖公公一語不發地坐下養神,心中又是一驚。算上來他與廖公公已交識一年,若是一年之前,這人還是那個沉不住氣又容易慌亂的小福子。僅僅一年的日夜就将廖公公的性子打磨穩了,好似一塊糙粗的玉籽,去了籽皮露出了沉澱的精華。這若是個尋常的男兒,恐怕比當個公公要能耐多了。
“廖公公請。這是百陣圖,這是列兵勢,這軸是……兵器譜,咱們太子用的槍乃是萬兵之王,可攻可守,可進可退,上可平槍治敵,下可挑尖破勢,以一擋十不再話下!”他将畫軸依次攤開,只拿了些形畫居多的繪卷,一是擔心太過難懂廖公公看着無聊,再來就是繪卷少了幾分肅殺之氣,沒有兵書看着叫人心驚膽寒。
“想不到還有這麽多門道。”廖曉拂不知怎得了今日總是額角狂跳,好似隐約有事要發生,越想越希望自己滿腹的疑雲是休息不好所致,現下他雙手拿起一卷來,本想給自己舒緩心慮,卻不想越瞧越是有無數小爪在胸口抓撓,“張大人,這軸是……”
張廣之見他被繪卷吸住了神思,挪不開眼,也探頭過去一看:“诶,廖公公有所不知,這卷描繪的就是遼人的樣貌和甲胄。若說真有多不同,瞧着也是與咱們無異,除卻面貌輪廓,還不是兩條臂膀兩條腿,必定不能傷着咱們太子。就是這甲胄上別具一格,內裏皆由獸皮織補而成,也是他們自小穿習慣的,若是叫咱們的将士穿上,各處關節非得繃得僵住不可……”
繪卷上的遼人只有草草幾個,卻描繪地精致無比,甲胄、兵器、身量與體态一覽無餘。廖曉拂連日不曾好好休息,現下眼白中斥着血絲,緊緊盯住畫中那遼人桀骜嚣張的卷發和狂野的五官,險些将畫卷燒出窟窿來。
“這……大人可否将筆墨拿來給咱家用用。”廖曉拂咽了下津液,喉嚨幹啞着,連聲音都不清亮了。張廣之從不見他這樣神色異樣,好似渾身受了酷刑,趕忙去拿紙筆,粗手粗腳地研磨磨石,只聽廖公公催促道:“大人還請快些!”
“給,公公請用。”張廣之從不伺候文房四寶,頭一回磨出的墨将就能用。只見廖公公提筆輕沾,緊蹙着眉頭就往繪卷的紙面上下筆,幾筆過後猛然變了臉色,好似酷刑已将他的身子狠狠剖開,腹中劇痛難當。
此狀之下,張廣之也覺得好似有什麽石破天驚的大事了,湊過去瞧,看那幹淨的紙面上全然變了模樣,那一頭胡亂翹着卷發的高大男子已被廖公公改了衣裳,頭上還添了一副玉冠。再仔細看,竟是大昭百姓的服飾。
“廖公公這是……”他伸手去拽繪卷,雖說不解,可廖公公絕不會做無頭無尾的蠢事,冒着被殿下抓住偷取繪卷的風險也要将墨水點上。忽地自己的手腕被猛地拽住了,只見廖公公原本渴睡的眼皮撐着,精雕玉琢的五官從未這樣驚慌過。
如同這場酷刑将廖公公的三魂六魄全打碎了。
“快!快傳軍醫來!”廖曉拂這一刻無比确定自己不詳的預感乃是實相,心跳在胸口胡亂碰撞,好似眼見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從胤城蔓至北境,亂象再現,民不聊生,“恐怕這局早已布了二十年,快傳軍醫早早備好,還有,還有去取咱家的包袱,殿下恐怕要有難了!”
作者有話要說:
首先一百個對不起!新年家中來了許多客人,一直脫不開身,更新晚了!鞠躬九十度!!!今晚雙更奉上!!!下一更馬上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