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殿下!”蘇青松跳下馬來,只見太子身後的鮮血如泉水噴湧而出。主将落馬,轉瞬陣型大亂,哨樓上的令旗急速作撤陣旗法,幾萬輕騎瞬而朝城門慢慢靠攏着。

“不……不準撤!”祁谟方才聽清了甲片斷裂和皮肉戳穿的聲音,只覺得冷氣從腳底升騰,麻木自後心朝四肢蔓延。可他仍舊緊攥着槍身,支撐着身子單膝跪在大昭的北境上,怒視遼兵,卻憋不住吐出一口腥甜的熱血。

蘇家兵還剩不過八十人,此刻全數化作盾陣護住了少爺和太子,連并遼人首将三人圍護住,卻不作攻勢。只因雪地與殿下的臉色同樣慘白,地上如同打翻了整斛的朱砂,鮮得刺目。若此刻再攻只怕耽擱了殿下的傷勢,當務之急是護送太子回城。

“魏教頭!扶殿下上馬!”蘇青松回頭大喝,在數張血滿兩頰的面孔中搜尋熟悉的臉,登時見一個血人蹿下馬背,與他一同扶住了太子。祁谟欲作誓死抵抗,卻力不從心,只得由着二人将自己推扛上馬。禦風也是通人性,竟窩起了前腿,将馬背的高度放低。

祁惋環顧四下,若自己現下再動手必定會被周身衆将斬殺,哪怕身手了得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抵抗近百人。而這些兵士顯然志不在此,更無心再作交戰,只剩五弟仍舊不肯罷手。

“帶他回去,七日後我必帶兵攻城!”

“若殿下有事,七日後我必親自帶兵血洗北境,屠清遼人!”蘇青松回道,轉身上馬猛抽禦風一鞭,與蘇家兵共同護衛太子而去。至此遼兵損傷過半,已無力圍捕,各自收陣。

出人意料的是殿下的兵馬一回大營就趕上了救治,十幾位軍醫好似先知,早早在大帳裏等候,除卻止血的藥草和繃布,就連煎藥的爐火都生好。祁谟一路上只覺得眼皮甚是沉重,卻幾乎不覺得疼痛,只是冷得很,冷得他動彈不得,冷得他手腳下墜,好似有千萬只手将他往冰裏拖。

想必那年不足百日的四哥被扔下金瑤池,也是凍成了這樣吧。

祁谟暗自想道,前世今生種種猶如走馬燈,片片斷斷在眼前紛飛。他好像能伸手抓住一些,将那些來得及、來不及抓穩的人和事再掌控一回。又好似裹住了蠶繭般的冰殼,再低頭,手中什麽都沒有。身子在馬上搖搖晃晃,越是吸氣越覺得腹中冰凍,越是擡不起眼皮。

斷斷續續的畫面猶如璀璨的燈火,在他眼前映出一張哭得梨花帶雨的精致的臉。八千歲嘴角沾一縷鮮血,伏在他膝頭,哭着哭着就哭完了上一世來不及道清的暗慕。想着他不禁顫動了嘴角,迫不及待地想睜眼看看,看他這一世的拂兒,這回恐怕要對不住先走一步了。

時,北境天降暴雪,宛如天訴。

半掌大的雪片拍打在廖曉拂的臉上,自來畏寒的他,此刻在帳子外頭等候傳喚。殿下從陣上下來就已昏迷,十幾個軍醫滿滿當當占了大帳,他生怕自己礙手礙腳擋了救人的路,便極有眼色的退了出來。淡淡的瞳孔此刻毫無凝聚,愣愣地看向天空發着呆。雪上有一道鮮紅的轍印,都是殿下流出的血。

“留了這麽多的血啊,殿下該多冷啊。”他淡淡地自言自語着,隐約有些哽咽。

小時候,在鐘鼓司無事可做的夜裏,六哥就将他攏在被窩裏講他娘親講過的傳說,說古人有種刮骨做藥的法子,将人血人肉碾作藥引,便可叫至親重生。後來六哥說這均是不可信的謠傳,哪有這樣治人的法子,屆時人不僅救不回來,還要再搭一條性命。

在宮裏生存,保命比什麽都要緊。這個道理廖曉拂早已摸清,故而将性命看作最重,只有活着才能熬出頭,才能熬出去見家人一面。遂而自來就做不出損傷自身的事,更何況這副身子早就沒得再傷一次了。更是覺得這番謠言蠢笨至極,能救人的必定只有郎中和好藥材,信了這話的人恐怕只有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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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他懂了,也信了,誰的肉身不是過往揉進骨血鑄造而成呢,若能舍得以身做藥,恐怕只因為沒了辦法,而需要用藥的人比自己還重要吧。謠言是假又如何,廖曉拂當真想化作一顆靈芝草,一頭栽進那火爐裏去煉藥。

“廖公公。”蘇青松輕輕叫了一聲,眼前的小福子已然化作一座冰雕,渾身落滿了白雪也不知道自己撣撣,琉璃般的易碎,生怕聲音一大就将這玉人震碎了。

“蘇大人,帳子裏的火是不是起得不夠旺?”廖曉拂不明所以地說着,全然聽不進旁人的聲音,“奴才總覺得殿下冷呢,我得進去再生一簇。”

蘇青松不想叫廖公公進去慌張,若殿下真有不測,恐怕這人的命也留不住,急切地擋在了帳簾前:“殿下方才醒過一瞬,叫我交待給公公。”聲音低低的,像壓着一塊鐵磚在胸口,他按住廖曉拂的肩說道:“現下殿下未醒,進去也是無益。”

廖曉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欲言又止,攢了半天的力氣才問:“殿下要交代何事?”

“太子說……”蘇青松不忍見這人油盡燈枯,也不敢告訴他實情。只見廖曉拂慢慢閉上了雙眼,好似幾夜未眠,實在撐不住了,睡得比何時都要安詳,只是眉間不再舒展,有力地問道:“蘇大人還請直言,咱家經得起。”

蘇青松雙手微微一顫,顯然吃了一驚。

“太子說,說他身有不測,即刻派張廣之并蘇家兵送廖公公回胤城,去母後宮中或太師府避險,不得有誤。有我親自鎮守北境,胤城則交給他四哥。殿下四哥手握太子玉令,至此世上再無四皇子,只有一個太子……再由四殿下發兵,并重陽候府一同……逼宮。”每斷一句,蘇青松必看一眼廖曉拂的臉色,心裏除卻傷感更有烈火滔天的憤恨,而這最後一句囑托,萬萬不可作壓垮廖公公的那根稻草,“殿下還說,生死由命,拂兒不可随他同去,要好好活着,切莫再哭。”

雪天本就暮色陰郁,又濃又急的冰花打在廖曉拂的眼睑上,融化沾濕了他的睫毛。蘇青松很怕這人撐不住了,兩手都不敢松開,卻見廖公公慢慢擡起頭來,幹幹笑了,竟說:“咱家知道了,必定不哭擾了軍醫神思,還請蘇大人讓讓,叫奴才進去給殿下再升簇火吧。”

大帳之內已是一片蕭瑟淩亂,濃重的血腥聞着刺鼻,甚至刺得廖曉拂骨頭生疼。金龍甲卸在一旁,廖曉拂駐足在前,低頭将它拾起。只見後心處的鱗甲全數斷裂了,筷子長的一道裂口,龍麟甲片外翻着,怎麽都合不起來。廖曉拂用漿白色的手掌将上頭的血跡擦去,交給蘇青松:“還請大人着匠人将鱗甲修複好吧,咱家不會弄這個,殿下若是醒了,恐怕還要穿呢。”

榻前早早圍滿了軍醫,廖曉拂輕聲輕腳地扒開一條縫兒,太子像睡着了一般躺着呢,就和往日一樣,看不出有什麽不妥。只是結實的胸口纏了滿滿整圈的繃布,剛換上又殷透了,只得再換。

“殿下傷勢如何?”廖曉拂低聲問道,掌心微熱,卻不住地開始冒出冷汗,“怎麽沒人給殿下披件衣裳!若醒了凍着了誰的罪過!”

北境乃是天寒地凍之地,賬內生了篝火三簇,烤得人站不住。軍醫擦着額頭汩汩的汗珠回頭應道:“殿下受了大傷,斷了一處血脈,血止不住就不好了。”

“大人盡管放手去治,咱們殿下不會治不好的。”廖曉拂說完嘴裏一陣辛辣,竟是咬破了舌頭,又問,“咱家那株人參可有用處?”

“有,有,有大用處!若不是那根老參吊着湯藥給殿下續這口氣,恐怕藥王白老在此也無力回天!殿下若是傷在宮裏,珍奇草藥滿庫屋尋來就是,眼下當真是找不出同等貴重的來!虧了廖公公有所準備,給咱們太子續上半條命了!”軍醫忙忙點頭,所說的老參乃是廖公公方才從包袱裏尋出來的寶貝。那本是廖曉拂的大哥廖子孟頭一回見着太子給的信物,說是以此結交了兄弟。出宮時廖曉拂急匆匆地收拾行李,舍了好多物件,偏偏最後猶豫了再三将它拿上了,不為別的,只為他大哥說過這乃是成了人形的老山參,扯一根須子下來都能治人還魂的,整整一株下藥便可給吊住最後一口熱氣。太子出兵倉促,還是帶上了好。

原本只是他留了個心思,以備萬一,萬萬想不到也不敢想竟真給殿下用着了。

“殿下怎得這樣燙了?你們到底有沒有給咱們太子下方子!”廖曉拂抓住太子的手,大聲問道。這手掌今日清晨還好好的呢,現下傷痕細裂無數,原以為是生冷冰涼的,摸着竟熱如炙炭,燒得吓人。

“廖公公息怒,只因太子傷處極深,又是鐵器所致,現下身子發了高熱,蓋不住衣物。更何況……”軍醫只得如實答道,雖說眼前的人兒只是個給太子試毒的公公,可太子對他如何皆看在眼中,不敢惹怒,“更何況殿下血流不止,繃布遲早要換。”

“什麽遲早要換,殿下身強體健,正是壯年,流這點兒血又不算大事!”廖曉拂挑起了眉毛,竟叫人認不出這是從前乖順溫和的小公公,好似渾身長滿了蒺藜瑰花,說不得,更碰不得,挨一下就會傷人,“你們盡管救治就是,咱家心裏有數。”

說完起身與蘇大人走至賬外,帳子外頭是蘇家兵與左右營副将,都等着軍醫的話呢。此刻每個心裏頭都暗自打鼓,一來是殿下若有不測,蘇大人必定攜兵屠淨北遼,生靈塗炭,二來是主将若不生還,恐怕軍心大亂。此時有些許不利于穩固軍心的信子傳出來都是大大的不妙。

楊義則更擔憂廖公公的安危,若殿下真有些什麽,近身伺候的人恐怕均要殉葬了。若當真如此,他必定要搶出人來,不叫廖公公給殿下活殉!可等了好久,等出來的卻是面如止水的廖公公,絲毫看不出有什麽大事發生,就連哽咽聲都沒有,更別說什麽淚流不止,為主子鳴冤抱不平了。

“蘇大人!”吳英勳見衆人皆不敢問,只得開這個口,“太子現下如何了?今夜可否着哨兵把手,以備兵士叛逃?”

主将有事,兵士必定會有離逃之人,這是歷來不變的事實,十幾萬人的心不可能統一齊力,總有洩氣沮喪之輩。只是這個口子若是開了,軍心必定要受動搖,實乃軍中大忌。

“傳令下去,若有……”蘇青松剛欲開口,只聽身邊一個清麗的嗓子咳了一聲,不悲不喜,孑然獨立,好似玉笛斷裂後的回音。

“傳令下去,殿下無大礙,只需要休養。若有逃兵,當即斬殺,親人連坐。”廖曉拂說道,一日之間長熟了好幾歲,一擺袖口,猶如冰雕的一根銀針穩穩地紮在了太子的賬前。

作者有話要說:

請大家放心,殿下最後會沒事的!定心丸給你們!我們的小福福也會沒事的!謝謝營養液的投喂!!!突然想喝養樂多!!!

遠在小涼莊的四殿下

尼古拉斯.心靈感應.祁老四:诶呦我去,突然心絞痛,我該不會是吃錯藥了吧?

廖依依:娘啊鴛兒哥哥,齊大哥是不是要被我的假藥害死了!

陳鴛:不能夠吧,要不你過去問問……

廖依依:齊大哥你哪裏不舒服啊?依依給你找郎中吧!

尼古拉斯.身體倍兒棒.祁老四:無礙,只是不知道為何難受了一下,大約是想吃公雞炖蘑菇來補一補了。

(卧槽丫頭好在意我,可我又不在意她,我是皇子啊,魅力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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