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北境之地沒有胤城熱鬧,卻天高雲闊,蒼穹空響。打火石和草碾子生起了一堆火,烤在幾丈之外。前後皆有亂馬紛紛,灑濺的男兒熱血卻已經被一場聲勢浩大的暴雪蓋住了,徒留一片空白。
虎紋甲胄被火紅照映得明滅閃爍,蘇青松抓了一把幹淨的雪,融在手心,再用覆了雪水的手掌來回撫淨明月戟刃的血跡,好似照顧着一位久經沙場的摯友。
靈蛇先察覺出異響,不安地挪動着前蹄。萬籁俱寂的天與地之間只剩下木炭爆裂的剝落聲,很快的,便響起一陣陣踏雪而來的腳步聲。腳步聲铿锵有力,再厚的積雪也無力重負。
“你居然是個能喝酒的?”祁惋眼中的是英武少年,年紀不大卻已身着将軍甲,孤身一人坐于雪中,身旁老酒一壇,快馬一匹。
“自小就會,況且蘇家的男兒均是千杯不醉的海量。”蘇青松揚眉又飲下半碗,碗中的酒可算不得什麽玉釀,而是用軍糧做的酒飯發酵而成的老酒,濃烈且熏眼,喝一口能辣傷了咽喉。只是在這苦境中誰人都會啜上一口,辣了心口,才能暖了腸胃。
二皇子單獨攜遼馬而來,着實是叫蘇青松倍感蹊跷。“你又來作甚?兩軍交戰,各自信守戰約,七日後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還怕我一人夜襲你十萬大軍不成?”
這樣的笑容叫祁惋倍感陌生。從前宮裏的蘇青松是重陽候的娣孫,筆墨詩書貫通,看慣他千人一面的冷淡面孔,如今快意恩仇的蘇将軍恍如才是這個人的內裏。笑眼明媚,恨意痛快,和他五弟一樣,出了宮才有了血肉。
原是也是和他相仿,都曾被宮牆打成的金籠子豢住了。
“蘇将軍必定對我有滿腔的仇火,有話直說便是。我必然不懼将軍夜襲,也明白你做不出這等蠢事來。只是不明白,天寒地凍,呵一口氣皆能凝結成冰,蘇将軍不在大營裏烤火,獨自來這兒所為何事?”那火焰紅的烈馬高高大大,堪堪比對就比靈蛇高出半頭了,這樣毫不在意地随主子靠近,激得靈蛇不住地刨着雪片,欲脫缰沖鋒較量一番。
“二皇子開口閉口皆是胤城口音,卻配了一副遼人長相,怎麽看都與左臂的狼紋不相符啊。”蘇青松自酌自飲,支起來膝頭,随着喉結的每一次滑動都有老酒入腹,抹了抹嘴說道:“我自然是要來替太子看着北境,這是太子的天下。你信得過我,我可信不過你。哪怕你有十萬軍馬,若想拿下此地恐怕先要踩碎青松的屍首方能如願。”
望了望眼前人一頭如瀑的鴉發,又看了看自己細微打卷的發梢,祁惋取下手腕的發帶,如同從前,将發高束起來,只是不再攏那種特制的發油,怎樣都遮不住發絲的毛躁,遂而放棄了。
“他怎麽樣了。”一把金石般的貴口又開了,只是聽不出這句是關心着問,還是确定太子是否還在人間。
蘇青松坐在不遠處,二人僅僅隔着一條深深的壕溝,冷風中彌漫着濃烈的酒香,和夾雜了血雨的腥風。他笑了一笑,低頭将酒壇斜歪,倒進了碗裏,捧起來喝道:“這碗酒,我是該恭喜二殿下手刃太子,還是該祭典殿下的英靈?”
看他低頭輕啜酒水,祁惋心中免不了驚心一跳:“五弟去了?”
“莫裝善人,你我皆有一副戰骨,上馬都是要取人命的。只是暫時還沒有,你最好趁這幾日功夫多與神佛求情,求大昭的太子命不該絕,逃過一劫,否則殿下若咽下最後的一口氣,我必然頭一個殺你祭天。”話畢石碗中的烈酒已飲盡,蘇青松揚手将碗一摔,狠狠砸過壕溝。伴随着一聲悶響,整個石碗擲到了二殿下的胸口。再落下來,完完整整地掉進了雪被中。
“殿下若真是去了……”俊俏的樣貌被火烤出半張側臉的剪影,落大在雪地上搖搖欲墜,蘇青松喉頭一哽,端起沉沉的酒壇直接對口痛飲。來不及咽下的酒水順着咽喉灌進襟口,或直接滴落進雪中。白雪冰霜天地間,兩人兩馬一壇酒,除卻一道壕溝,隔住他們的還有紛紛揚揚的大雪,幾乎将人影打得斑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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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若真的去了,我頭一個殺你!”蘇青松的發上落滿了冰花,苦笑着又重複了一番。酒已喝盡,可人不僅未醉,反而愈加清醒痛苦。“我與殿下自小過命的交情,今日就要斷送在你這個叛臣手裏!”
叛臣?祁惋聽了這兩個字轉瞬變了臉色。原是在蘇青松心中從未将其他皇子看成龍子,皆與他一般都是臣。君臣自古有別,而君只能有一個,便是五弟。這算是性命相交的君臣之情?堪比手足情誼還叫人羨慕,叫他轉瞬眼紅。
只因自己身上有一半遼人的血脈,母妃從不準他與皇兄皇弟深交,與下人多說幾句也要全數過問。自小交好的奴才全部棒殺,就怕被人察覺出他樣貌有異。就連到了入南書房與太傅求學的歲數也被母妃留下,關在自己宮裏,由她親自把關教導。而每日聽得最多的話,除卻大昭人心叵測萬萬不可輕信,便是早早習武,為前朝的先祖光複天下。母妃仇恨的種子比盛荷苑的荷花長得還快,還茂盛,直到它成了吸食人血的參天大樹,蠶食了他的血脈。
就連三皇子都有幾個伴讀,而伴他長大的,只有那滿園心愛的花草。可末了也全數葬送于母妃親手所燃的火海裏。來不及開的花苞與來不及破土的嫩芽,連同他的盼望徹底灰飛煙滅。
這一刻的嫉妒來得猛烈,真實到來不及騙過自己的神思,真實得叫祁惋震驚。“我……從前見過你,只是你還小,還不會喝酒。”他說,聲音又有幾分凝澀,“你我曾經在宮中見過幾面,不知是否還記得?你那次與五弟打賭,在禦花園中捉迷藏,輸了便被他戴了一頭的蘭花,鬧着要摘,他卻跑了。你可曾記得我那日幫過你?”
“你?不記得。”不曾有半分猶豫,蘇青松說道。他是當真不記得小時候過多的事,日日有殿下陪着練武,回了府上也不曾落下,哪裏明白就那幾次玩耍就能叫二皇子記住了。只因他自小可玩的太多,不比二殿下孤單久了,便記得格外清晰。
只是太子現在未醒,有些事,他必要替殿下問出來不可。亂臣賊子,皆要由重陽候一族誅之。
廖曉拂又何嘗不想如這鶴子鴿子一般,吃完了食餌,又飲了清水,便能窩起腦袋來咕咕入睡,毫無心事。方才軍醫拟好了方子,只留下一個煎藥小童,就被廖曉拂遣去救治其餘受創的将士。關心則亂,再怎樣也不能将大師傅都留在太子大帳裏。人心皆是肉長,誰人身體受損能忍住呢?那種割破皮肉的疼他自己也經歷過,更不願叫人揪住殿下錯處,說将軍只顧自身安危,挨死了一兵一卒。
煎藥的小童子也就十二、十三的年紀,跟着大軍長途跋涉地跑到北境來,也是些出身清苦的,不然這個年歲哪家舍得叫公子出來歷練。廖曉拂見那小童搖着蒲扇好似困恹恹的,靠着木梁欲睡不睡,怕他真入夢一猛子紮進火裏,便好心将人搖醒,吩咐他要睡便去席子上躺躺,待藥煎得了再叫就是。
都是可憐人走過來的,若是殿下醒着,恐怕也不會舍得使喚這樣年歲尚小的侍從。安頓好了,廖曉拂打了一盆熱熱的水,袖口高高挽起,指頭沾一沾試試水溫得了,這才擰了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地給祁谟把臉擦了。
這人清晨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呢,怎麽幾個時辰不見就醒不來了呢?廖曉拂不信,也不敢信,在這張日日夜夜對着、日日夜夜看不夠的輪廓上面擦拭着,喃喃自語:“殿下不曾真騙過咱家,這回更不準,你說去去就回,結果淌了一路的血被人送回來,咱家不依。”
昏睡的祁谟自然不能回一個字,有力的呼吸此刻也是斷斷續續,只怕是虧了那根救命的人參才能撐到現在。廖曉拂給祁谟擦淨了臉,又像給自己清洗頭面那樣,沾了清水給太子擦耳根。耳根的血跡早就幹了,烏黑黑與發絲黏成了一片,廖曉拂只得沾一下指尖,再碾一把頭發,宛如女兒家拆線縫補一樣将粘連的頭發疏通開,這才用絲帕過水敷上。
若是殿下醒着,恐怕又該抓他的腕子,咬他耳廓,不舍得使喚他。“算了,就當是歇歇吧,殿下甚少有睡足的時候,睡飽了趕緊起就得。要不……咱家唱個小曲兒給解悶兒,你若聽着好,就趕緊回來,回來咱家還給唱。”廖曉拂從不曾開口哼唱小曲兒,更是不會,只是依稀與六哥學了幾句戲文的皮毛,見四下無人醒着,開口卻仍舊有幾分猶豫。
那調子唱得淡淡的,也算不得太好聽。
“将軍長安不卸甲啊,禦劍點眉砂。江山與共清明月啊,驚鴻一瞥,人面桃花,依人……兩牽挂……”本就不會唱,六哥這幾句戲文到了廖曉拂口中全然跑了調子,可他多想殿下此刻醒來取笑他,說拂兒唱得難聽,快叫孤啄一口。
可太子仍舊不醒,廖曉拂忽而住了嘴,從前不細想,現下才覺得這戲文寫得不好,不喜慶,便說:“這小曲兒咱家唱得不好,殿下別聽……要不,咱家給講講,那年剛剛被嬷嬷從鐘鼓司要來太子殿灑水,是怎麽樣撞見殿下舞劍的……聽了可不準笑……若是笑話也行,醒來就由着殿下取笑,笑咱家傻乎乎的,一眼望癡了神。”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太子昏七古這幾天胤城也出事啦~二殿下的身份也會揭曉!
二皇子祁惋:你還記得我嗎?
蘇青松:你誰啊?
二皇子祁惋:能否共飲一杯?
蘇青松:抱歉,不給。
一年後 北境
大昭兵士:報——禀将軍,北境之上有一變态,鏟雪挖坑,種花呢!
蘇青松:md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