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最終廖曉拂也沒敢堂而皇之地和太子共卧同塌,一是怕煎藥的小童瞧見什麽不好,到時候未免落人口舌,再惹來殺身之禍。二來更是顧忌殿下的傷,軍醫幾次三番地勒令侍從洗過手再來換藥,日日說流血的創口怕髒,帳子裏滾開的熱水就沒斷過,無論是喝藥的石碗還是上藥的繃布均要過上一遍,他哪裏就敢往殿下身邊躺了?自己又不能往熱開的鍋子裏過一遍身子。

待換了身剛洗淨的幹淨亵衣,廖曉拂拿熱熱的水擦過了手和臉,這才松了一口氣,坐于太子身邊:“殿下可是想問問這幾日營中的事?”

祁谟見瞞不過去了,便笑着将人扯向了自己。滿打滿算小福子也跟着大軍七、八個月份了,因着不跑出去跟着練兵,不僅沒怎麽曬黑反而捂白了不少。從前在宮裏過得是殚精竭慮的日子,身子底又虧損過,總像随意一碰就要倒了。如今發色亮潤,唇紅齒白,亵衣下的脊骨從玉竹長成了琴弓,只差上半頭就趕上太子了。

“就知道瞞不住你,來……”祁谟将人扯過去,找了個舒适的姿勢,以小福子的腿做枕,“也不全是,孤也是幾日不見你,想将拂兒仔細看看。聽青松說,你日夜守在帳子裏,不曾邁出一步,我就怕你小小的身子禁不住熬,等回了胤城叫牧白給你好好調理。”

“哪裏就禁不住熬了,咱家到底還是個男兒身。殿下能與将士吃一樣的苦,咱家熬上幾日又算什麽……倒是蘇大人日日來看,來過也不多說話,其實咱家看得出來,大人心中難受得緊。”廖曉拂不自覺地直起腰來,太子生得俊,又不明所以地往自己腿上一枕,叫他亂了心神,快要被看得入了魔。

“他啊……咳咳,青松自小就是這個性子,凡事不說。一樣東西你問他喜不喜歡,他便搖頭,你若真搶來占為己有,他便沉下臉色了。”自小以國君之後教養,祁谟甚少與人撒嬌,更沒躺在何人腿上枕過,現下起了興致,懶懶伸着手卷弄起廖曉拂的發梢來,一擡眼便是小福子的尖下巴磕兒:“诶,拂兒都熬瘦了,這幾日可有哭過?”

廖曉拂誠實地搖搖頭,應道:“不曾哭過一次。殿下昏迷之際傳話于我,說凡事不得再哭了,就忍着沒哭。不僅沒哭,每日兩頓膳食都不曾少吃,次次都将食盒裏的菜飯吃盡了,就怕自己撐不住倒了,旁人伺候不好殿下。”

“那怎得還瘦了?”

“咱家也說不清……”廖曉拂垂下臉來,看不夠太子英朗的五官,如同做錯了什麽事,“咱家也不想,次次都吃得挺多,就是睡得不夠,興許就瘦了……但現下太子醒了,我補上幾覺就能長回來。師父也說過,半大小子不靠補藥,吃飽睡足了病就能好。”

祁谟一指頭彈在他下巴上,又在他嘴角戳了一戳,笑道:“什麽亂七八糟的話,你師父若是知道了必定後悔叫你随孤出宮。诶,宮中必定是出了翻天覆地的大事,否則怎麽會跑出一位皇子來。太子殿倒是不用擔心,你師父必定守得住,只是母後那邊叫人挂心啊……想必青松也都與你說了,那日将我重傷之人是二皇兄。只是他那副樣子着實不好認,換上了遼人的衣飾,手臂之上還有遼人的刺青,叫人想不通啊。莫非二哥他是混進宮裏的遼人?”

廖曉拂心中咯噔一下,眸色中的暗湧一凝,慌忙中又去給太子梳理鬓發。只是他這點子道行在外人眼前尚且夠用,對祁谟是如何都糊弄不過去了,沒一會兒就在太子緊盯不放的炙熱審視中退下陣去,輕顫着沁出了一身的汗。

“拂兒。”祁谟問道,灼熱的手貼上了小福子的後頸,将人家襟口衣領剝開,探入半指,逗弄小獸一般摸他凸起的頸骨,“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莫非……我二哥他真是遼人?”

“這……”廖曉拂的唇齒緩緩開了條縫兒,露出一截粉粉的舌頭,點了點頭:“殿下英明,咱家怕是瞞不住什麽了。那日兩陣交鋒,張大人生怕咱家無事發悶,便取來幾卷兵書給我消遣,誰知怎麽看都覺得畫中的遼人好似見過,眼熟得很。這一下便回想起來,原是那日與殿下偷跑去石洲陵城見過了遼人,自那刻就已在心中存下了疑思,驚覺出二殿下為何與宮中之人長相有異,差就差在這輪廓上了。誰知還沒過幾個時辰殿下就出了大事,叫人送進了帳子裏,好在咱家為防不測已經命軍醫都備好了藥材。蘇大人說,殿下是人心過善,與二殿下交手不忍痛下殺招,處處留情,末了以身為盾替他擋下了一刀才傷成了這樣。”

“原是拂兒都想到了,多虧有你。先有未雨綢缪備好了藥材,後有你大哥的百年人參,真是多虧了身邊有你這樣的福星,否則孤這條命是救不回來了。”祁谟感慨着,不知怎樣誇才能誇到自己滿意,恨不得一日登基大告天下,痛痛快快地封拂兒為後。

廖曉拂情不自禁地觸碰着太子的喉結處,玩兒不夠似的,凡是自己沒有的他都格外在意,朝祁谟說道:“咱家這條命是殿下救的,如今能陪着來北遼一回也是心滿意足了。只是還有一事,怕是犯了大忌。”

祁谟手指一震:“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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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家妄議國事來着,跟蘇大人求與北遼合兵。”廖曉拂低下頭,欲言又止,複而開口:“那人是殿下的二皇兄,一次下不了手,叫他看清了殿下的招數,二回再殺就更難了。先不說殿下身子何時痊愈,光是二皇子的身份擺在那兒就是一面銅牆。殿下別怪小福子,真的是不能再打了……咱家認了,确實是有私心,太子若再出什麽差池,小福子絕不茍活一日,什麽回不回胤城的……”

“你與青松說求合?”祁谟忽然瞪大了眼睛,渴睡的鳳凰剎那警醒了一般,“青松怎麽說的?他那個性子必定不會服這個軟,我若有事,他必定要殺我二哥陪葬。”

塌邊的燭火忽而明滅閃動,廖曉拂伸手拾起針來,挑了挑燭火的芯子,待那燭火又旺起來,回道:“蘇大人說,此事由不得他,更要看二皇子那邊如何看待了,遂而每夜都去城外與遼人對談,接連幾日了,不知說得如何。若是這仗能合也算蒼生大幸。”

“想不到拂兒還有心挂念天下蒼生,嘶……”祁谟動了動身子,疼得他歪起了嘴角,“可這樣的大事,他為何不與我說?”

“怕是不想叫殿下煩心,想叫殿下靜養。二皇子從宮中出來,必定不是一件小事,指不定掀起了多大的風浪。北境與胤城相距甚遠,太子插不上手,擔憂起來必定要起心火。”廖曉拂一板一眼地說道,猶如掌殿大公管着自家主子似的。

祁谟枕着人家的腿,又軟又舒适,比玉枕好上太多了。更難的是一擡眸就望見小福子的臉,一側頭便能聞見母後宮裏的西府海棠香,一時不舍得挪動,輕聲央道:“自然是擔憂,遠水解不了近渴。可到底四哥離着近些,想必他與我有相同的心思。”

“什麽心思?四殿下拿着太子玉牌呢,咱家看着……興許更難對付。”

“孤與他始終要分出個輸贏來,這是遲早的。至于這心思,拂兒也懂。如今我與他都不在宮中,宮裏只剩一個大皇子可一手遮天。既然如此,不如借刀殺人,就看他如何能借得動大皇兄手裏那把白刃了。”說完祁谟翻了個身,像是說了一會兒子的話已經用盡了力氣,累得懶得動了,說道:“孤閉起眼來歇一歇,拂兒也靠着歇一歇,哪兒都不要去,只陪着孤一個人就好。”

話畢還真就閉上了眼,也不管旁人看不看得見,拉着小福子的手就睡着一般。廖曉拂抽了下沒将手抽回來,只得倚着軟墊也歇了下來,只是心裏暗自打鼓。如今自己真是恃寵而驕了,不僅敢頂嘴,還敢堂而皇之叫太子睡在自己身上,真是個心機叵測的奴才啊。

今夜的城外似乎也有些變動,往日一人一馬各自守着壕溝一側,各自沉淪為營。今夜不知是否因為殿下已醒,蘇青松竟叫那人越過了線,容得下二皇子與自己一同守在了篝火旁邊。

“五弟醒了?”祁惋說這話時莫名覺出些自嘲來,明明知道結局還是要問,“若他有事,你也不會帶着酒來。”

“必然。”蘇青松仰頭答道,緩緩倒了一碗酒水,眼角眉梢間揚着壓不住的喜悅,“太子有天恩眷顧,龍氣傍身,想必再有半月便能下榻走動,一月後便能上鞍。”

二皇子低聲一笑,陰雲如同在臉上密布,諷道:“是啊,還不是九死一生,我倒是等着他鮮衣怒馬再歸沙場,好決出個勝負來。”

“二殿下明明知道太子對你下不去殺手,還能說出這樣的話,這一戰早已立判高下,你已輸了。”蘇青松瞥了一眼二皇子肩頭的獨狼紋,将酒碗端到了唇邊,“那日你我他三人對陣,若不是殿下手下留情,你早已前後自顧不暇,被識出了破綻。可就是因着太子出招立收三分,便叫你逮住了破局的良機。”

祁惋一愕,問道:“莫非你看出來了?”

蘇青松仿佛對其戰法不齒,挂在嘴角的弧度都冷了幾分,點頭道:“這有何難?你自小熟知太子心性,又看出我與他的招式如初同門,自然懂得攻其不備。不然為何你會突然對我使出一記殺斬?還不是算好了太子的槍收不回來,又算好了他必定會替我來擋這一刀?”

“……你果然看出來了。”祁惋眯起眼來,心口愈發湧起難以名狀的不安。上陣自當使盡全力攻敵,況且這招數又算不得陰險,只怪五弟自己放不下,可此刻卻不願叫蘇青松将自己拆穿。

“這又有何難?我從未覺出你對我有殺氣,但我對你的殺意卻是實實在在。明日兩軍對陣,還請二殿下拼盡全身解數,不要顧念情分。若你連我都殺不了,談何擊退太子?笑話。”蘇青松凝視着城門的火把,如同凝視着引他歸去的亮光,神色中滿是無法撼動的堅韌與重陽候血脈對大昭的忠貞。

祁惋良久不作回應,複而苦笑。雖說對結局早已知曉,真到了今日仍舊對五弟心存芥蒂。“究竟,究竟五弟許了你什麽樣的好處,叫你連命都不要就肯誓死相随?凡他能給你的,我加倍都許給你。”

蘇青松沉思了一瞬,答:“并無好處,相反倒是跟着他吃了不少苦頭。只是從龍之願乃是我蘇青松自小獨一想要做成的功績。人若是清楚自己想要做何樣的人,便至死不會動搖,不會放手,更不會在緊要關頭徘徊自惱,這可能就是我與你的不同之處吧。”

“與我?”

“正是,二殿下還未想清楚嗎?”蘇青松并未對其完全松心,仍舊保留着一定的戒心,凝視着他的一舉一動,說道:“二殿下可曾想過,自己自小真正想要過什麽?興許荊妃娘娘始終在替你做出抉擇,練何樣的兵器,說何樣的話,紋何樣的刺青,養何樣的花,可人心騙不過人心,你究竟想不想要,一探便知。”

蒼茫雪原向北綿延千裏,直到天與地交接的盡頭。向南,是大昭篝火通明的哨樓,向北,是北遼星羅棋布的營帳,好似夾住的是二皇子自小不由做主的命定,逼着他做一個抉擇。

“我母妃乃是前朝遺孤之後……”

“但前朝早就亡了!”蘇青松看也不看地驟然發聲,想不到二皇子一副鐵骨铮铮,竟開口一個一個的母妃:“要我說,前朝早就亡了,二殿下!大昭開國已達盛世,哪怕你再不想看也得睜眼看看,若你此番攻至胤城,不僅民不聊生,甚是不顧天下安穩。前朝已亡了近百年,可它的鬼魂還在,日日夜夜糾纏着荊妃娘娘,糾纏着你。若要我看根本算不得什麽本事,乃是将自己的仇恨強加于子孫之上,叫子子孫孫不曾好過!”

“你!”祁惋冰冷如霜的臉色甚是吓人。

“我有說錯哪一句嗎?先不說你過得如何,但看荊妃娘娘就是被前朝的仇恨害苦了一生的女子。饒是殿下外祖母口口聲聲描繪的北遼風光再是無限好,卻不曾勸慰過她過好這一生,或不日逃離出宮,親眼見一見故鄉的美景,抓一捧故鄉的雪。什麽魂歸故裏,我只知道人若死了便是死了,再如何也彌補不了生前的遺憾。二殿下自小聽着荊妃娘娘的教誨,那哪裏是娘娘的心聲,那些明明就是前朝亡魂的執念!你若不看清,待你将來有了子孫,便也會重蹈覆轍,世世代代陷入輪回不前。”

“我娘親并非是你所說的那樣。”二皇子的聲音從後頭傳過來,比方才虛弱了許多。

蘇青松眼中寒光一閃,說道:“她若不是心灰意冷,怎麽會閉宮放火,舍得燒去塵世中的一切挂念?這明明就是早已死了的心。而逼死她的人,不是大昭的祖先,不是太子,甚至不是皇上,正是她心心念念想要你光複的前朝先祖。這些不散的鬼魂沒有放過你的娘親,現下還要再逼死你。”

祁惋蒼白的薄唇明顯地抖動了起來:“逼死……逼死了母妃?”

“娘娘已經故去了,沒能逃開宿命。可二殿下你還有機會。”蘇青松應道,感覺自己好似将一頭深受重傷的困獸逼得節節敗退,逼得它掙紮着嘶嚎,“遼人不惜刺殺大昭将領逼你出宮,想必荊妃娘娘也是為了逼你才斷了二殿下今生世間的牽挂。知子莫若母,就是看出二殿下的心不在沙場上。可如今你手握兵權,遼人視你為首,你不再是宮裏的二皇子,也不再是困于母妃手中的孩童,你如今是自由之身,你如今早已離了大昭的境土,二殿下是遼人的英主,如今想做什麽都可以。”

沉默半響,祁惋問道:“如今……我想做什麽都可以?”

“我若是你,才懶得管他什麽前朝的遺願。放眼望去,北遼還有數十萬子民等我重振民風,還有數十萬将士等我帶他們歸鄉,才懶得為了什麽百年前的遺孤枉送萬人性命,叫自己活着的子民家破人亡。我就偏偏不信了,若二殿下一心治理北遼,不與大昭兵刃相接,那百年前的前朝鬼魂還能活了不成?還能在夢裏掐着你的咽喉質問你為何不替祖宗把胤城滅了?若真是有,蹬腿醒來便是,終歸是一場夢,活着的才是真的。”

說完他端起了一碗酒,朝二皇子端了過去,看見二皇子眼底的一片空虛正一點點地被填滿,興許不久後便能看見實相。“這碗酒,是你我七日之前的約定,也是你我明日的開戰酒。若二殿下執意要打,我蘇青松也不會客氣,自願奉陪到底,直至死在大昭的邊境上。”

祁惋怔怔地看着他,從未流露出真神色的面容好似裂開了一條縫,待縫隙遍布全身,便能褪下整張繃緊了的殼子,宛如石灰色的面具。而整張人.皮面具下面才是他本應袒露的情緒和骨血,雖是鮮血淋漓卻是鮮活的。

“我究竟想要什麽?”他茫然地接過酒碗,仰頭引頸一口飲完,失神地抹了抹嘴角,将石碗摔在了地上。“明日一戰,我必定不會手下留情。”末了二皇子說道,唇齒間好似迸出血來,宛如一具支離破碎的空殼牽着坐騎朝北遼的大營歸去。

“好,我也必定不會手下留情。”蘇青松閉上了眼,轉身騎馬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豆醬又又又發燒了……每月一小燒,燒起來就滿血複活,趕緊來一發長更補上!

最近流感肆虐,大家還請注意身體健康,出門戴個口罩!

悵然所失二皇子:我想做什麽事都行?

牛逼逼的蘇青松:是!

一年後

美滋滋的二皇子:我想叫目之所及之處,都開滿了鮮花哈哈哈哈哈哈

一臉無奈蘇青松:mdzz,這仗你tmd究竟打是不打???裝傻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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