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養心殿外,幕得貴提着仙鶴燈一盞,正候着,遠遠見有人上來,浮眯着眼,十分恭敬地拜道:“老奴給大殿下請安。”
“進去多久了?”看清了幕得貴手裏的金彤鶴盞,祁顧稍稍一怔,知道自己來得不是好時候。
“回大殿下,有一個時辰了。可需叫老奴進去通報一聲?”幕得貴笑道,見大皇子神色陰郁,就悄悄窺視着這位不好惹的臉色。可卻沒有一絲一毫挪動的意思,想必這話也是說說而已。
不是大皇子使喚不動他,而是能叫幕得貴親自拎起鶴盞立在外頭,必定是有不尋常的人在裏頭。八百裏加急蝠翼回宮,除卻太後,一律避讓。
“無礙,今日父皇傳得不急,我姑且等着就罷。”哪怕祁顧心思陰沉,也不敢擾了蝠翼與父皇議事。幕得貴連連低頭稱是,只聽大皇子又問:“不知父皇今日的心情可有好轉?幕公公伺候父皇左右,有些事……可得多提點提點。”
這話在幕得貴心裏轉了個彎子就懂了,賠笑道:“大殿下說得是,皇上正值壯年,往後宮裏再有新人,皇子公主只會多不會少。可這世間萬物都講究一個時令,就如同農戶收割稻谷,一季趕不上,今年就徹底囤糧無望。大殿下根基已穩,得天獨厚,已占了先機。”
“那就先借幕公公吉言。父皇不喜龍嗣過多,如今亡得亡、折得折,最克他皇位的那個又在北境,現下才知道血脈凋零的弊禍,只怕這時令上是晚了些。”祁顧回道,盯着養心殿的那扇正門,看似雲淡風輕,實則比何人都要警覺。
而養心殿中,元帝剛剛放下了手中的折子,這整年來他暴怒的次數比往年全加上還要多。曾經獨權在握,萬事運籌帷幄,近一年來卻總有種事事不占先機的勢頭,好似總有人提前知道他想的何事、做的何事,叫他只得一步步被牽着鼻子走。
身為帝王,最忌諱的恐怕就是被人洞穿心思,可這人究竟是何人呢?想着,他飲下一口補氣的參茶,凝目在西番邊境遞上來的折子上。
塵世萬物皆由因果,萬象輪回,誰能想到曾經被舍出來和親的那位郡主,竟有一日平冤昭雪,還了儲番血統的純正。
那折子寫道,因瞳色有異,妖言盛傳,郡主并未得以重視。而郡主的母家曾是番漠中一孑然獨立的一城之主,深居泱泱大漠中部,甚少出行,鼎盛一時,如今只是個自給自足的沒落城邦。兩月前,邦主後人的駱駝首次入番,為郡主生辰獻禮,雖只是尋常食邑,可一行人卻将儲番驚動了。
只因邦主後人中也有異類瞳色,如郡主類似。番儲得知後大為不安,即刻招入番宮親自詢問,這才解了番後含冤十五載的冤屈,還了一個清白。原來邦主祖上曾與碧眼金發之人結親,後人偶有生出瞳色異變,不足為奇。
這下郡主的身世大白于天下,儲番為彌補多年過錯,特在番都大設盛宴,并賜公主府。擇日親自去番後陵宮跪足三日,不飲不食,以奠英靈。
西番的幸事,未必就是大昭之幸了。如今郡主成了名正言順的掌上明珠,若改日記恨起曾在大昭受辱,儲番心中有愧,為給愛女出這口氣,免不得在西邊生事。
看來蘇雪丫頭果真沒斷錯郡主貴妻的命格,只是如今再求和親怕是難了。
“叫你們辦的事可有進展了?”他兀自問道,面向空無一人的正殿。一個削瘦的人影自陰暗角落緩緩踱步而出,若不仔細看當真算不出這人呆了多久。
“禀聖上,春日已至,每日行過馬車千餘,暫未尋出太子的下落。”
“找!給朕一駕接一駕的掀開去找!”元帝厲聲喝道,心中更是湧起從未體驗過的不安,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了,從太子落地他便将這個兒子捏在掌中,今日卻忽然害怕起來,怕這個兒子再也掌控不住,終有一日要立在這養心殿裏,“朕清楚太子的性子,他不會甘于在北境受困,必定已在回程的路上了。”
“臣遵旨!”練就多年藏匿的本事,蝠翼的人身也好似灰蒙蒙的蝙蝠,轉瞬之間就隐去。
“幕得貴!”他伸手又去拿那參茶,茶盞中滴水未留,已在不知不覺中喝光,而這點心火只能全部發在奴才身上,低沉怒吼道:“朕叫你退下你這是退到哪兒去了!給朕上來!”
“诶诶诶,奴才一直在門外候着呢,不敢走遠了。”幕得貴的耳朵一直聽着裏頭的動靜,急得跟絆了跟頭似的,進來就跪下了,聖上甚少外露喜怒,這是怒到極處了:“回聖上,大皇子在殿外候着呢,可否叫奴才給傳進來說話?”
“傳!”強壓住将茶盞摔碎的沖動,皇上盡力捏着發緊的眉間,還從未有過如此掌控不住局面的窘迫,胸口氣喘着:“傳,傳朕的口谕,四門加派禁軍五倍之多,宮中守衛三倍之多,将這胤城、這皇宮給朕守成鐵壁銅牆!再将朕的禁軍派去看護安婕妤的住處,不可再出差錯!”
“是,奴才這就去!”幕得貴利落地起身,與大皇子側身晃過。正殿的昏暗叫他沒能看清大皇子嘴角微微抽動的皮肉。
相距不遠的太合宮中卻是一片祥和。如今蘇雪已有官職在身,再不穿尋常女兒家的裙褂,而是一襲朱紅官袍,發髻高高束起,眉梢微吊甚是英氣。太常寺得此正史,不僅祭祀、典籍再無纰漏,宮人更是知道蘇官人有一口靈牙鐵齒,上辯忠邪下辯是非,滿宮尋不出一個能說過她的人去。
這樣有出息的女兒家,太後更是得力栽培,如同栽培曾經的自己。
“瞧瞧這丫頭,在太後身邊養着真是越來越水靈了。都說太後宮中的風水養人,如今一見果真不假。”皇後接過蘇雪遞上的茶,莞爾笑道:“不知太後可有心儀的人選了,誰家公子能有這份修為?”
牧白正給太後把脈,此時将一段雪白的綢子收回藥箱子裏,聽太後說道:“這丫頭的脾氣倒也有趣,無心婚娶,一心想自己争個二品。哀家勸她,歷來女官至多只上三品,蘇丫頭倒是不聽,說那就由自己當頭一個,往後的女官皆可效仿。後來哀家也想明白了,她願争就由着她争,若往後重陽候府上念她适齡而不嫁,說蘇雪丫頭不孝,那就有哀家出面給她撐腰。”
不甘願地嫁于他人,這份苦頭太後幾十年嘗得足足的,不想叫蘇丫頭步這後塵,如今倒是比皇後還看得開了。
趙皇後看蘇雪很是喜歡,主意打了半年,想着祁谟與重陽候向來交好,若能成婚更是緣上結緣,誰知話頭剛提就被太後撲滅了心火,臉色有了幾分窘意:“太後教訓得是,是兒臣多嘴了。”
“你與蘇丫頭天性迥異,又有一子,自然是替兒女打算。待咱們太子從北境歸來,若他倆命中有緣,那哀家也會替她做這個主。祁谟那孩子心中向善,把蘇丫頭交給他也可安心,只是哀家就不懂了,你能有多大的心去保蘇婕妤的龍胎?她腹中若真是個皇子,太子遠在天邊,廢長立幼一道聖旨下來,這信子傳到北境也需半個月。”
話語中帶有怒其不争的埋怨。太子向善的脾性恐怕十成十随了母後,若這棘手的龍嗣落在太後手裏,怎麽也不會叫蘇婕妤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斬草不除根便是後患無窮。可趙皇後不僅安置了蘇婕妤的宮人,還命牧白來保這一胎,不知是真善人還是另有打算。
“兒臣也是替太後和太子積福,太子身在戰場,正是需要祖宗福澤連綿的時候。兒臣不想叫這等傷陰翳的事斷了這孩子的福報,求一個平安歸來罷了。畢竟……蘇婕妤肚中孩兒是祁谟的幼弟,兒臣若動手傷他,焉知不會将果報反噬回自己孩兒的身上。”趙皇後回道,話中之意巧妙正中太後下懷。而太後信佛,對傷陰損陽之說自來就深信不疑,便略略點頭,算是誇了皇後識大體,又算将此事一筆帶過了。
廖曉拂手捧北境帶回的薄胚石碗,眼睛緊盯着太子的鼻尖,遲遲不敢下手,欲言又止。
祁谟倒是毫不在意,自己在榻上拆了繃布,染血的布條一圈圈落在腳下,好似一條褪去血皮的蛇。車室連熏了四日藥材,遠遠聞着就嗆人得很,直到前頭的馬熏得打了響鼻才住手。只是光做這些個還遠遠不夠,祁谟想了又想,決心效仿小福子,出血本喬裝一番。
“這……這藥材磨成的粉末塗到臉上當真無礙?”廖曉拂問道,眼中盛滿了憂心,“我聽六哥說,坊間确實是有奇門異術能變人面相,可那易容的膏和漿糊是傷及皮肉的,時間一長便能毀了一張好臉……這個,真能用麽?”
車室已撤去小案,只留屏風與病榻一張,不得見風又不得見光,隐隐彌漫着瘆人的藥氣。祁谟脫了幹淨的衣褲,換上浸過藥湯的白衣,長發散亂地披着,往那密密麻麻蓋着白褥的病榻卧下,竟如入殓奠棺的藥人無二。
“你六哥哪裏就真見過易容術了?他那是唬你呢,若真有此法,天下早早動蕩大亂,更有甚者裝成朝中大臣混進宮裏,取人性命豈不是一朝一夕之間?”祁谟往榻上靠了靠,與從前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更別說撲鼻的藥氣嗆得眼角生疼,“再說這只是黃膽磨成的藥粉,裝得就是一個面如枯槁,塗上又不礙事。”
廖曉拂抿了抿嘴角,猶豫着,用小勺沾了一點兒漿糊,輕輕塗到太子臉上,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方才他已用指尖和弄過了,這東西沾上就麻麻癢癢的,更不要說塗到太子臉上和身上。明明是天下最尊貴的身份,卻要縮在髒污雜亂的小榻上才能混進胤城,他恨不得自己能一日千裏飛回宮裏,狠狠地将皇上從養心殿拉出來棒打一番。
“怎麽了?”祁谟自然也是不好受,忍着露出一絲笑意,溫聲問道:“拂兒想何事呢?眉頭皺成這樣,好像叫人欺負了一般。”
“欺負了,奴才就是叫人欺負了。”廖曉拂不情不願地給太子塗抹藥膏,悶聲怨道:“奴才就是看不得殿下吃苦,從前在宮裏就憋着這口氣呢,如今出來了,奴才肚子裏的氣險些要憋得炸開,就想一日跑回胤城,給殿下出氣。”
祁谟原先還以為小福子是被車室裏的藥氣熏得難受,誰想這小東西竟滿心惦記着自己。話說得樸實,卻是發自肺腑的心疼,小手顫巍巍地舉起小勺,生怕力氣大了。卻不知道自己這副杞人憂天的模樣又多麽招人疼。
“呦,廖公公随孤行軍半年,除卻身量,連脾氣都見長了,還要回宮親手為孤出氣?果真是英勇無畏。啧啧,得此一人,孤甚歡喜啊。”礙于臉上塗了藥湯,不能臉貼臉的親近,可捺不住歡喜,兩手捧着小福子的下巴揉了又揉,祁谟知道八千歲是有脾氣的,只得哄道:“拂兒莫氣,只要有你相陪左右,這都不叫吃苦,孤反而覺得不夠苦,好叫你再多心疼些才好。”
臉被揉變了形,小福子也不知道躲,由着太子拿捏,兩腮氣得鼓鼓的,只想着為殿下鳴不平,實在忍不住了,才說:“殿下別揉、別揉了,手勁兒大,奴才這臉都要歪了……”
祁谟鬧夠了,收手也是一瞬之間,正色問道:“好,不鬧你了。孤問你一個事,你可要說心裏話,若幾日後撞上蝠翼,拂兒怕不怕?”
“這,奴才不怕。”下巴被揉出了紅印子,廖曉拂微微擡起頭來,甚是倔強。
“真的?”祁谟看着不像,于是又問。
“這……這……假的。”說着,微紅的下巴又低了下去。從前只是路途艱險,可蝠翼卻是不同,為皇上辦事,下手皆要取人性命。他從未經歷過被人追殺,說到底還是有些怕的。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口是心非的小福福啊!真可愛!!!!!
蘇雪:姑奶奶我就是單身主義怎麽了!老子要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