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夏枯草十錢、川木香十錢、陳皮十錢……诶,這位姐姐是來抓藥還是求醫?若是抓藥還請把藥方子給我,若是要求醫,我去裏頭喊我們掌櫃的。”藥鋪中站着一位少年藥童,年歲不過十一二,圓圓小臉頗為稚嫩卻已練就出識人的眼色,手裏飛快地打着算盤,口中振振有詞。鋪子裏擠滿了人,他一眼就挑出真等着抓藥的客官來,又看這位客官烏發低垂,身骨瘦長,且比他高出了一頭,張口便稱姐姐。
可等這位姐姐回身,瞧仔細了,面相上也不比自己大多少啊。
如今已臨近奉州邊緣,又是春暖花開之際,太子的車隊再如何藏也是藏不住了。廖曉拂扮作丫鬟,頭簪紫苑一小朵,身穿紅裙碧衫,腳踩螢黃繡履,竟也瞞過了無數人的眼,至今還無人将他識破。
能被鐘鼓司挑進去的人,面上都帶幾分女相。只是從前在宮裏做奴才,廖曉拂的腰總是習慣彎着,胸口含着,且微微駝背,只因在主子面前昂首乃是大忌。可跟着太子出來歷練,營中沒人将他視作奴才,半年下來腰身筆挺,肩背舒展,看着就比從前高了。如今在集市裏走上一圈,竟比貨真價實的女兒家高出半頭多了。
“這位姐姐?可有事要吩咐?”那藥童停了手下噼裏啪啦的算盤,歪着頭,等着這位好看的姐姐說話。
并非廖曉拂不開口,若是那藥童瞧得仔細,甚至還能看出這位姐姐藏在袖子裏的手還抖着呢,只是面上強自鎮定罷了。
扮作丫鬟,伺候纏綿病榻的少爺,廖曉拂這戲可說是扮得十成足了,除卻每日尋藥鋪抓藥,還要買來每日的飯菜。與不同人打交道,說不同樣的話語,廖曉拂也算見識過宮裏場面的人,拿捏的力道游刃有餘,還不曾露出破綻來。
直到方才看出這街上平白無故多出許多人來,廖曉拂才頭一次慌了手腳,該來的還是會來,自己怕是早已經在蝠翼眼睛底下了。
“哦,我……我來抓藥,不求醫。”廖曉拂不知道身邊的人中是否就混進了蝠翼,胸膛裏打起了小鼓,可越是慌越不能出差錯,仍舊輕聲細語,舉手投足效仿起女子來。
“我就說呢,看姐姐這不着急的樣子,就知道不用請我們掌櫃出來。”藥童拍了拍手,将木沫子從掌心撣落,一溜煙兒跑回藥櫃前頭,扯出了幾方粗糙的油包紙,“姐姐盡管說就是,鋪子裏有得是。聽姐姐這口鄉音,不像是我們奉州人啊。”
“我随我家少爺……自豫州而來。”廖曉拂抖着的手一滞,輕輕點了點頭,只是動作幅度比往常小了許多,好似大戶人家養着的家生丫頭,提起主子來心疼難當:“我們少爺病了一年,只為出門尋醫,卻總遲遲不見好,如今連榻都不曾下過,這種樣子,哪兒敢回豫州,若是叫老爺夫人瞧見,指不定多傷心呢……”
廖曉拂這一沉默,那藥童卻急了,跑過來勸道:“诶呦!好姐姐,好姐姐可別哭,若是叫掌櫃聽見了,必定要出來罰我呢……你家少爺、你家少爺這……這也是天命難違,我剛學會抓藥,還不會掌脈,若是會就随姐姐去給公子瞧瞧了……诶呀姐姐莫要再哭了,算我問錯了,我賠個不是給姐姐。”
落淚裝哭的功夫原本就是廖曉拂的拿手好戲,垂下眼皮擠一擠,眉眼間的憂愁就漫過眼眶,成了斷線的珠子,看着就是一位面露愁容的弱女子。那藥童勸得急了,又顧忌着男女有別,不敢太上前,圍着直轉圈子。廖曉拂不敢演得太過,袖口按一按眼角,紅着一雙眼,抽泣着:“這淚都要哭幹了,少爺也總不見好……恐怕還要問問附近可有顯靈的廟宇,我去給少爺燒幾柱香,點一盞長明燈。”
“這……這個還真是問錯了人,我只抓藥,還從未跑遠過。可這神佛真顯靈嗎?若真顯靈……怎麽每日來抓藥的人不曾見少呢?”藥童還在不懂事的年紀,胡亂勸着眼前哭着的丫鬟,“罷了,還是先給姐姐抓藥才是正事,不知你家少爺得了什麽頑疾?”
“就是看不出這頑疾才治不好,姑且用藥熬着身子……今日來抓一副化痰平喘的白芥子,不知鋪子裏有沒有這一味?”指尖微露,攢出個蘭花指,捏起幾枚銅錢放在櫃上,而後又扶一扶耳後的紫苑,行雲流水般悅人眼目。
那藥童看出了神,只覺得這位姐姐溫婉友善,頭上的花也好看,臉上不抹胭脂可哭了卻叫人心軟,哪裏知道眼前這人不僅不是姐姐,還是個小公公。“诶,有,有得是,這白芥子有溫肺利氣散結之功效,恐怕姐姐家的少爺平日裏有胸口疼的時候吧,那是痰滞了經絡,咳喘太過而生的毛病。”
“是了,我家少爺平日裏咳個不停,夜間喘氣不順。”廖曉拂蹙着眉頭,輕輕回道,也不知身邊有沒有蝠翼的人束起耳朵聽着。藥童收了銅錢,稱足了分量,麻利兒地拎成四方藥包遞給他,末了還不忘囑咐:“姐姐用這藥時候當心,白芥子研碎了再下,可這味藥沾了水便有一股辛辣的藥氣,當心熏着眼。”
謝過藥童,取了藥包,廖曉拂挎着一柄竹籃往回去的路上走。而方才那些多出來的面孔如晨曦露珠,昙花一現後沒了蹤影。蘇家兵扮成了尋常家丁,守着太子的馬車,以備不時之需。一婀娜身影自遠處跑過來,還未跑近,耳朵就先聽清馬車傳出來的咳聲,真是難為殿下的嗓子了。
咳聲不斷,藥氣熏天,任誰蹋近幾步也猜得出這車上的人有頑疾。
“少爺!”廖曉拂慢慢從階子爬上馬車,不敢像從前那樣躍上來,臉頰跑得紅撲撲的,“少爺等急了吧?我、我方才在集市上……”
“慢些說,不急。”祁谟一邊裝着咳嗽,一邊在病榻上看信條,苦黃臉色中透着幾分灰白,咳得唇角快要幹裂,眼白熬成了暗紅,“先坐下喘口氣……咳咳……可是遇見什麽人了?”
“少爺……英明。我看這地方咱們是不能再留了,天色一暗就趕緊走吧。”廖曉拂拽着太子的袖子,手指都在顫,心中實在是怕得緊,好像只要收緊指頭抓住太子就能全身而退了,“街上,街上多了好些人呢,就與奴才擦身而過,本來還想着給殿下買幾個野菜餅吃吃,吓得沒敢買,就一路跑回來了。”
“咳咳,叫少爺,可千萬別再叫錯了。”祁谟看出他害怕的樣子,将人拉近,圈在懷裏。懷中人的身子已冒出一層薄汗了,通體散着熱,不知是跑出來的還是擔驚受怕了,“是我不好,叫拂兒跟着受驚,好在咱們已經臨近奉州,再有三十日興許就能趕到小涼莊,到了那處就先将你放下,待在四哥身邊總比跟着我妥當。”
一聲接着一聲假裝出來的咳聲震得廖曉拂的心尖也跟着顫,而自己明明是個男兒身,卻套着女兒家的衣裙,簪着花,真像個嬌弱的女子,不堪重負倒在了情郎懷裏。他搖搖頭,半邊臉埋在太子浸滿了苦藥的前襟,一朵小小的紫苑在耳後盛開着:“那不行,我得跟着一起回宮去,膽子練一練就出來了……只是小福子想不明白,蝠翼不都是不現于人前的嗎?怎麽會……”
“莫怕,拂兒莫怕啊,恐怕這是……”見小福子吓成這樣,祁谟心疼得不知怎麽勸才好,抱着懷裏小小的身子一個勁兒地哄,生怕這玉人在自己懷裏碎了,“恐怕這是我父皇的旨意,他是急狠了,哪怕蝠翼現身也要将我找出來。這樣一來也不算壞事,蝠翼難防,只因他們身在暗處,如今倒是先露了蹤跡,只怕是要一駕車一駕車親自掀開來找了。”
廖曉拂不由地愣住,大難當頭,太子不僅不為所動,甚至連眼皮都不亂眨一下,好像給亂了章法的他灌入無窮的膽量:“那這……怎麽辦?可有應對的法子?”
“見招拆招,總有辦法。拂兒說得不錯,此地不宜久留,天色一暗咱們就動身。”
子時,馬車已在驿站外停靠落腳,車頂的雨水濺起波痕,蕩開水霧,順車檐緩緩流下,如同綿延的水簾。
廖曉拂正在自己的榻上睡着,早已習慣在濃郁的藥氣裏吃住,如同睡在藥罐子裏。春雨滴滴敲落在車頂上,細如牛毛形似針,當真是潛入深夜潤萬物于無聲中。
故而當車頂有幾聲輕微的異樣響動時,側卧着的人兒登時從夢中驚醒了。那聲音自車頂而來,輕得如同一粒石子在皮子上滾動了幾圈兒,卻驚得廖曉拂毛發戰栗,更不敢大動,每一次呼氣都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和膽量。這春雨細密如棉,何時下起來的尚且不清楚,又怎能在車頂弄出動靜來呢?
這車頂上,有人,是蝠翼來了。
那取人性命的腳步聲猶如在枕邊回響,廖曉拂用手捂住耳朵,像個春日脫殼的蠶蛹蜷了起來,好似頭頂懸着的是精明的食人猛獸,尋到機會便要鑽上他的床榻,獠牙已卡在了他的咽喉上,伺機而動。
裹在密不透風的毯子裏,廖曉拂渾身冒了汗,甚至想往褥子裏鑽得更深,眼皮都不敢使勁眨一下。那人是何時來的?又是如何上到了車頂?還能避過蘇家兵的眼目?一連串的發問在他空蕩蕩的腦子裏回響着,卻不知為何靈光一現,僵死的關節仿佛浸透了溫泉水,也跟着活了。
太子呢?太子醒了沒有?若是沒醒該如何是好?想着,廖曉拂強自定下恐懼的心神,掀起毯子來,在不見月光的幽深極夜中朝屏風那頭望,卻正對上那雙早已睜開的眸子,對上了那道一直未睡、等着安撫他的視線。
原是殿下早已醒了!一直看着自己呢!廖曉拂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膽量,裹着毯子從榻上翻下去,雖摔得他屁股酸疼,卻以肘代腳,朝屏風那一面的人一點點爬了過去。
殿下醒着呢,還一直守着自己呢!頭頂那聲音又響了一下,廖曉拂雖然還怕着,可卻不那麽慌了,只要殿下在,就總有脫困的法子。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還是很想寫英姿飒爽猶酣戰的蘇家小姐姐的,就是一寫就要占筆墨了,很喜歡那種性格獨立又知道自己要什麽的女性角色!
至于男人嘛,就讓他們談戀愛去好了,女孩子嘛,可以去征服世界和遠方~~~~~
太子:想起拂兒曾經為了掩人耳目還扮作女兒家,啧啧,真是好看,意猶未盡。
小福子:……其實也不全為了掩人耳目,主要是……有些事不方便。
太子:什麽事不方便?
小福子:不扮成女兒家,咱家小解不方便……
太子:可憐的拂兒……辛苦你了,不過拂兒放心,孤不是那種只想這樣那樣的禽獸,也是真心心疼拂兒,往後你去小解,孤陪着你去!
小福子:這話……殿下還是先把鼻血擦一擦,才比較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