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短短幾步的距離,肘行其難不亞于翻越了北境一座山脈。散亂一地的染血繃布被廖曉拂撥到了一邊,差一點兒就挨上太子的床沿。正是要緊的時候,廖曉拂憋着氣不敢吭聲,只顧低頭前行,忽聽頭頂一陣猛烈的急喘。
太子,太子他竟咳出了聲!這樣要緊的時候怎麽能有動靜呢!廖曉拂不解,愣愣地看着,五髒六腑都糾結成了一團,猶如蠻荒山野中被餓狼盯上的小獸,伏低了身子,一動不動。
“拂兒……咳咳……拂兒……”修長的手指從毯子下頭探出來,勾一勾指尖,廖曉拂意識到殿下這是叫他過去。
“少爺!少爺……”一片昏暗之中廖曉拂撲了過去,用身子擋住了太子的臉,好似趴在了這人的身上。車頂上滾石子的動靜剎那也停了,必定是蝠翼聽見車室裏傳出了聲音,等着萬事平靜過後再做打算。
廖曉拂被太子這陣突如其來的猛咳吓了一跳,只聽這咳聲惟妙惟肖,嘶聲力竭,任誰聽了腦中也會浮現一久病之人卧于病榻上茍喘。心中想着師父曾說蝠翼出手取人性命的場面,廖曉拂挪了挪緊縮的身子,把自己的手放心交給了太子。
祁谟這幾日咳到咽喉澀澀地疼,現下動一口氣都覺得嗓子裏如同火燒,卻不敢貿然把咳聲斷了,一只手捏着帕子,捂着口鼻奮力猛咳。另一只手将小福子抖着的手接了過來,指腹輕柔地按在這只小手的虎口,等着他緩和下來。
虎口處于安撫性的揉按下,廖曉拂心頭猛地一顫,朝他伸出了雙臂,是啊,太子都沒慌呢,自己慌個什麽勁兒。這一年,從宮裏拼殺出來,一路随太子殺去北境,氣勢滂沱戰過,腥風血雨走過,陰曹地府溜達了一圈,自己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任人發落的奴才了,還怕什麽呢?
想着,廖曉拂仿佛與太子心有靈犀,實實在在撲到了他的褥子上,害怕的心還在劇烈跳動着,聲音卻已經完全聽不出端倪了:“少爺有事盡管吩咐,可別丢下拂兒啊……少爺啊……拂兒在呢……”
未變過嗓子的音色,一聲聲凄凄喚着,悲恸真切,痛徹心扉。
祁谟沒料到小福子緩得這樣快,須臾之間,驚怕的小人兒動起了玲珑心,做出一副被自家少爺夜間咳聲吵醒的樣子,散着一頭鴉發,長而柔的裙角順着兩條腿垂落到榻下去。聽小福子喚他喚得悲切,祁谟便知道二人已想到了一處,手腕轉動,在他攤開的掌心寫下了一個字。
哭。
廖曉拂是個識字的,辯出這字來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太子。近在咫尺的雙眸假眯着,依稀還看出這道目光中濃濃的溫柔和信任。他神智還未反應過來,身子卻先一步聽從了太子的吩咐,呼吸一滞,緊接着長吸了一口氣,嘶着脆生生的嗓音一下子哭出來聲。
“少、少爺啊……少爺可不能丢下拂兒一人走了,這叫我如何與老爺夫人交代……嗚嗚……少、少爺莫怕,等天亮了咱們就回豫州……拂兒叫家丁快快催馬兒跑,咱們明日就回豫州去……”廖曉拂善哭,更善僞哭,開口剎那已經是泫然欲泣,待一句整話說完,淚珠子都淌到唇角了。
哭聲中摻雜着無能為力的心碎和恨不能以命換命的悔恨,哪怕祁谟明明知道這是他裝的,也不由地心頭一疼,想伸手拍拍他的後頸,想伸手擦擦他的淚花。
“少爺這病能治,萬萬不可灰了心……待回了豫州再請名醫,能治……”嘤咛哭泣恰如萬語千言哽咽在喉,甚至把太子昏迷時候沒哭成的那幾場都補回來了,只聽廖曉拂哼着嗓子,哭得氣開始不順了:“少爺若是去了,我、我也活不成了……我跟着少爺一起走,我、我也去投胎,去進六道輪回……轉世當個秀麗的好女子,我再、再陪着少爺……”
哭是裝腔作勢,說到此刻,說出的話已經不是假的了,句句真情實意,聽得祁谟刻骨銘心。原來那時候自己沉昏不醒,拂兒竟已經有了追随而去的心思。哪怕那時候自己血流如注,撐着一口氣,叫蘇青松傳話與他,勸他不可再哭,要好好活着,這小東西愣是一句未聽進去,自己的主意比天還大。
看來,哪怕重活了一回,拂兒還是與上一世的他一樣,鐵了心要給自己陪葬。想着祁谟的手背不禁一燙,原是不知不覺中已落滿了淚水。看來這頓哭,拂兒是真的憋了很久。
蝠翼潛在馬車的頂上,衣衫被雨水打濕,呼吸聲與風聲同起同落,只要這人不動彈,外人是萬萬看不出車上藏了個人影。馬車裏的丫鬟是他從藥鋪跟上的,皇上下旨,尋不出太子下落人人提頭來見,哪怕是現身人前,也不可漏過一人。那丫鬟抓藥時曾說自家公子纏綿病榻,他潛行一路,也聽見車中劇烈的咳聲不斷。
可此事事關重大,絕不是聽一聽就能回去交差的。身下的車室中不斷響起急咳和喘氣不順的聲音,還有那哭哭啼啼的丫鬟,蝠翼誓不罷休,抖出緊袖中的一枚葉狀刀刃,用力劃開了車頂的布料,神不知鬼不覺地開了個口子。
濃烈的藥氣從割裂的縫隙溢出,熏人眉目,嗆人口鼻。蝠翼用手遮住鼻子,朝車室裏窺視,無光無風,斑駁影綽,依稀看出一形如枯屍的男子陷在棺材樣的塌子裏,臉色蠟黃,捂着帕子不住地咳嗽。這樣子哪怕扔進亂葬崗也不為過了。
而他身上還撲着一個身影,便是白日裏見過的丫鬟,哭得雙肩不住抖動,一聲比一聲凄厲,好似今夜她家主子就要命歸西天。
只是那男子的五官還未看清。蝠翼仍舊趴在車室上,不死心地等着這家公子把帕子揭下來,不知等了多久,這家短命少爺還沒咳到盡頭。正當蝠翼從腰間取出短刃,準備将車頂徹底劃開,闖進去看個清楚的一刻,那咳嗽的公子發出一聲幹嘔,張了張嘴,揭下帕子的瞬間叫人看清了那一捧猩紅的心口血。
“少爺啊!”那個小丫鬟見公子吐了血,哭得堪比天塌地陷。床上那人嘴角滿是猩紅,帕子握在手中不斷顫抖着,如同瀕死前回光返照的抽搐。
這一瞬,車頂的蝠翼如夢初醒,将白日裏那丫鬟的話和眼前的對上,眸中斥滿了慌張。誰家公子生病了不能在家中醫治,非要遠遠跑出來,還不能上醫館,只能卧在隔絕人世的馬車裏?低頭再瞧車中堆滿了染血的布,若真是此人猛咳所致,恐怕這病不僅是治不好的頑疾,更是人人聞言懼怕的惡症!
這家公子患得是痨病!
痨,乃是不治之症,一人患此症能死絕一戶!家中若有人不幸患上痨病便會被拉出家門,獨立僻院診治,親人不可再多接觸。不僅如此,凡是病者用過的物件都須一把火燒掉,如同防備瘟症。蝠翼瞬間捂上自己的口鼻,想不到自己竟無意間扒上了痨病将死之人的馬車,而這車,明明就是早已給這家少爺備好的衣冠冢!
廖曉拂這通哭,猶如久年大旱的土地被洩洪沖垮了湖堤,一發不可收拾。嘴裏念念叨叨,看似做戲,實則句句皆真。淚水沁過紅眼,滑過淚痣,挂在下巴上,連同那日不敢哭的驚懼擔憂,最終一同融進了太子的衣裳裏。
“少爺……你可、可不能有事,我們……嗝……我們這就回去了……”哭得太狠,一口氣在喉管裏嗆住,來不及反應就打了個嗝。廖曉拂入戲太深,還沉浸在太子撒手人寰的情景裏,雙肩微抖,臉上挂着瑩瑩的淚珠。
祁谟自己咬破了舌頭,張口一嘴腥甜,刺痛無比,虧他只是将舌尖咬破,混了津液,看似吐了一口心頭血,這若是力道拿捏不準,非要将舌頭咬斷了。“拂兒?咳……”他用手指彈了下小福子的臉蛋,把那縷淚水沾濕的鬓發扶去耳後,“好了,莫哭……那人已走遠了,不哭了,不哭了……給孤瞧一瞧。”
“真、真走了……嗝……真走了嗎?”廖曉拂盡力平複着呼吸,遏制着自己要随太子而去的決志,就好像真的看見那人一撒手把自己扔下了,偌大的太子殿裏就剩空蕩蕩的雪佛立着,而自己站在冰天雪地裏怆然失措。
祁谟是習武之人,耳力比小福子好使。自那人躍上車頂的一刻,車身只缥缈地晃了一下他就醒了,
自然也聽得出那人是何時躍下逃離的。
沾了痨病之人的東西,可不是得用逃的麽,恐怕那人回去交差都不敢直報這車中的少爺患得痨病,否則必定會被扔進無人之處,興許直接被主公結果了,放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屍骨無存。
“走了有一刻了,拂兒莫要再哭了……咳,當心哭壞了雙眼,快叫孤看看。”祁谟心腸都被哭軟了,不舍得再說一句狠話,也是等那人的足音徹底消失了才起身,迫不及待地捧起那張哭花的小臉,急急問道:“是孤不好,叫你哭成了這樣……咳咳……不哭了,不哭了,快把臉擦一擦,莫怕。”這嗓子咳得時候久了,就真的啞了,說上兩句便停下,咳一咳才能繼續。
藏龍卧虎,不單單是指英傑輩出,更有身處險惡之境地時,哪怕雲霄之巅的龍與深山之澗的虎也需放低尊貴的身份,将不占上風的勢頭避一避。相比他四哥在一口涼井裏蓄力,祁谟更是懂得何為審時度勢,這世間的險惡,這皇宮的陰龊,都不是以一力硬拼能贏過的。微不足道的苦,他死過了一回自然吃得下,卻不想八千歲的哭聲早與自己有了魂結,再聽上一回,肝膽俱裂。
“拂兒莫要再哭了,是孤錯了……孤不該叫你跟着一起殚精竭慮受怕,是孤的錯。”病榻上雜亂無章,藥漬遍布全身,白芥子的藥氣沖天辛辣。他将人按在懷中,久久不敢動,手掌一次又一次從小福子的背後撫過,直到抽噎聲漸漸小。
“再哭怕是要将雙目哭累了,往後也不準你使詐假哭,聽了……心裏頭難受,堪比刀割。”祁谟哭笑不得,專心為小福子揉肩,怕他哭這一場用盡了力氣。
廖曉拂唇面哭得慘白,眼皮子都要睜不開了,卻怕一轉眼将這太子弄丢了似的,将腰又摟緊了些,蹭過去斷斷續續地問起來:“少爺,那人是真的、嗝……真的走了?”
“走了,最起碼幾日之內不會再來了。”小福子不擡頭,他便強勢地将那張臉扳起來,一看,果真是哭花了,薄薄的眼皮被熱淚蒸得粉透透的,再哭就要腫了。
“那就好……殿下真是,嗝……英明神武……嗝……殿下英明,嗝……”哭得太厲害,喘得也急,現下說話的力氣也不多了,廖曉拂便猛地打起了哭嗝。
作者有話要說:
豆醬又查了資料,痨病就是肺結核,在抗生素沒有發現的時候,死亡率相當的高,并且傳染性很強。感謝抗生素的發現者,造福人類!
咬破了舌頭的太子:哭在你身,疼在我心,往後孤必定不會再叫拂兒落淚!信我!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一年後
面色紅潤有光澤的太子:昨夜拂兒哭得真好聽……今天再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