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助自助者

誠然,教育的機會能很大程度上幫助伊麗莎白,讓她身上的不合理漸漸變得合理。可洛伍德學院一類的寄宿女校也暗藏許多危機,尤其是在這個時代背景下,斑疹傷寒、霍亂等等流行病的爆發前所未有的頻繁和密集。

更何況如今的醫療狀況,連肺結核這種烈性傳染病還被看作是‘個人的疾病’,越發叫人難以接受的是,肺結核還被冠以‘浪漫病’的美稱,許多年輕的天才都認為結核病“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脫俗”。痨病使人皮膚蒼白、面色潮紅,消瘦憔悴、多愁善感,似乎十分符合人們對擁有浪漫優雅氣質、傑出才華的年輕天才的審美,這個時代,竟是被大衆認可的‘時髦病’。

這種情形下,伊麗莎白不得不多做些考量。

如今的寄宿學校,尤其是慈善性質或半慈善性質的,管理大多是嚴苛而艱苦的。譬如洛伍德女校,學生們連飯都吃不飽,極其簡陋的教學條件和住宿,簡·愛六年的寄宿生涯簡直就是煎熬。如簡·愛一樣成功畢業,足可以算得上是幸運了,有不少姑娘都在這個過程中因疾病夭亡。若非如此,寄宿女校的名聲也不會傳到鄉間,連吉蒂和莉迪亞這樣的小姑娘都聽說過,并且避之不及。

伊麗莎白半晌也沒有翻動書頁,細細在心中比較得失。

“莉齊,你還好嗎?”簡放下編織的花邊,擔憂的問,生怕妹妹的病還沒好全。

“親愛的,我很好。”伊麗莎白猶豫一下,想要聽聽簡的看法:“簡,你怎麽看寄宿學校?”

簡微微一愣,笑了起來:“你在擔心瑪麗和吉蒂嗎?”

“莉齊,你不必擔憂,加德納舅舅不會勉強她們的。更何況,媽媽也不會同意的。”

坐在角落裏捧着一本大部頭的瑪麗悄悄松了松繃直的脊背,看上去放松了些。而凱瑟琳,早就和莉迪亞跑出去撒歡了。不得不說,最小的兩個妹妹有着如出一轍的大大咧咧的粗神經。

“你也覺得寄宿學校很可怕?嗯……叫人受不了的那種?”伊麗莎白追問。

簡看她這樣鄭重其事,不由得收了笑容思索起來,停了一會兒,她認真道:“事實上,的确有些可怕。莉齊,你還記得梅裏頓關閉的那家傘店嗎?”

不知什麽時候,瑪麗抱着那本厚厚的書也湊過來,坐在沙發對面的扶手椅裏,她擰着眉頭,說:“是那家貼花蕾絲做的特別漂亮的傘店嗎?我聽媽媽說過,現在還有人惋惜那家店關門了呢,說如今梅裏頓的傘店賣的傘不夠精致好看,小姐們舉着那樣的陽傘,有些拿不出手。”

簡點點頭,“是的,據說店名叫做‘漢娜夫人傘店’。這家店的新主人繼承了哥哥的店鋪,卻把三個侄女都送去了伍德托克的一所慈善女校,伍德托克爆發霍亂,店主不肯接回三個侄女,結果……當時事情鬧得很大,店主的聲譽敗壞,梅裏頓的街坊都不願與他們家交際,傘店也開不下去,只好關門了。”

“據說那年伍德托克有五分之一的人死于霍亂,那所女校更是少有人幸免,霍亂之後,這所學校就不存在了。”

這話說出來,伊麗莎白和瑪麗都打了個寒戰。

“不過,”簡笑起來,接着道,“寄宿學校畢業的姑娘簡直能比得上大戶人家的小姐了,大多都富有才藝,會說法語,繪畫、鋼琴、繡花都難不倒她們,盧卡斯太太都曾經想聘請一位這樣的小姐作家庭教師呢。我聽說甚至有些人能去貴族老爺的家裏教導年幼的小姐。所有良好教育所需的常規課程都難不倒這些姑娘們。”

班納特家的教養比較寬松,簡和伊麗莎白小時候時常憧憬能有一位善良溫和的家庭教師來教導陪伴她們。當然,随着班納特太太總是生不出兒子,班納特先生頗有些心灰意冷,他不大在意女兒們的教養,姐妹倆這種憧憬很快就破滅了。班納特先生時常說,他的女兒和別人家的女兒一樣,都又傻又蠢,硬說起來,大抵只有小莉齊好一丁點兒。

瑪麗捧着臉,“爸爸的書櫥裏有一層都是法文書,要是有個人能交我法語該多好。”

伊麗莎白倒是會說能寫,因為後世裏法語被許多人譽為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尹家為所有養女都安排了法文培訓,免得在法國餐廳或者參加宴會等正式場合給尹家丢臉。可班納特家沒有這個條件,姑娘們或許會幾句簡單的問候,可讀寫的程度卻是遠不能的,更何況這時候的法語很多詞彙語法與伊麗莎白所學不同。伊麗莎白想着,最好能夠系統的學習糾正一下,以免日後惹出麻煩。

良好的教育與惡劣的環境,伊麗莎白本就動了心,經簡這麽一說,此時意志的天平已經無限趨近于寄宿學校了。

吃過晚飯後,伊麗莎白與簡得到了一點獨處的時間,她忍不住對簡輕聲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瑪麗和吉蒂都不願意去,那麽我想要試一試。”

簡大為驚訝:“親愛的莉齊,明年你就要進入社交界了,整個朗博恩都在期待。大家都說,班納特家的二小姐言語伶俐,一定會為舞會增添許多趣味……”

伊麗莎白握住簡的手,輕輕搖頭,“親愛的簡,整個朗博恩附近只有二十四戶人家。就像你說的,明年我就十六歲了,可我去的最遠的地方是距離朗博恩一英裏的梅裏頓。簡,我不如你漂亮,我的性情比不上你溫柔體貼,甚至于我言辭鋒利,常會叫人下不來臺,而梅裏頓的淑女遠比紳士要多的多。這樣的我,怎麽能如媽媽的願嫁給一個品德高尚、富有身家的男士呢?要知道男士們希望娶的妻子,要麽如同簡一樣美麗溫柔,要麽嫁妝豐厚。誰都知道,嫁一位可以托付終身的紳士有多難。若不是這樣難,把五個女兒嫁出去就不會是媽媽人生最重視的大事了。”

“若是能在學校裏學到一些技能,不只是擡高人們的評價,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嫁不出去,也不至于到饑寒潦倒的地步。最差,還能去做小姐們的家庭教師呢。”

伊麗莎白的話叫簡心裏很不好受,但她也認同她說的話,只是,“紳士的女兒去做家庭教師?”

伊麗莎白笑起來:“親愛的,紳士的女兒當然可以不做,甚至如果真的謀得別人家裏家庭教師的職位,還會叫人們議論鄙夷。如果咱們有個兄弟,我就不說這個話了。”

簡沉默下來,限定繼承是整個班納特家的傷疤。想想看吧,一旦爸爸過世,她們不僅不能繼承班納特家的土地,還會被人從這所房子裏趕出去,幾乎一提起,簡就胸口悶痛。

“你說的很對,甚至你的志向和遠見都叫我驚嘆。只是莉齊,你已經十五歲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伊麗莎白當然明白,不管是寄宿學校還是私立女校,大都需要五六年才能念完。而一般中産階級以上人家的小姐,會在十六歲的時候正式進入社交界。如果伊麗莎白執意要去學院,那麽她嫁出去的可能性會大大降低。

這個時代,淑女們一生最重要的大事就是把自己嫁出去。伊麗莎白的想法無疑與之相悖,饒是簡,也有些不認同。

伊麗莎白大笑:“本來就渺茫的機會,還會在意它再次縮減嗎?一顆葡萄即使完整也比不上削去一半的蘋果。”更何況,這個時代嫁人一點都不友好:多少光鮮亮麗的先生們用妻子的嫁妝養情婦。甚至妻子們完全不能支配她們自己的嫁妝,就算是全留給自己的兒女都不能做主。不幸福的妻子們的出路,似乎畸形的只剩下熬死丈夫,做個有錢的寡婦?

簡見她似乎主意已定,忍不住還要勸說。

伊麗莎白正色道:“簡,你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趁着還沒有進入社交界。”沒有哪個已經進入社交界的淑女再去學校的,這會帶累整個班納特家的名聲。

“好吧,我似乎完全勸說不動你。莉齊,我們暫且停止這個話題,明天聽聽加德納舅舅的意見之後再讨論好嗎,況且,我不覺得你能說服媽媽。”

“哦,我想我能說服爸爸。若是爸爸同意,他會幫我說通媽媽的。”

次日,班納特太太起了個大早,一疊聲的催促傭人去網來新鮮的魚和蝦。“清晨的魚蝦最新鮮。”她說。

班納特先生難得沒有反駁她的高談闊論,甚至附和說:“善于垂釣的人都知道,早晨和傍晚魚群最活躍。”

班納特太太卻無心聽先生的高見,她急急忙忙地去尋喬治亞太太:“好太太,我希望你已經學會了那道美味佳肴。”

喬治亞太太面露難色:她昨天對伊麗莎白小姐的廚藝抱有輕視之心,認為小姐們心血來潮的下廚一定會搞砸,所以根本沒有仔細看過伊麗莎白的動作步驟。

班納特太太老大不高興,驚叫道:“天吶,難道還需要我的小莉齊親自下廚嗎?淑女們不該過分沾染廚房裏的事情!”

喬治亞太太忙說:“親愛的夫人,請允許我向伊麗莎白小姐請教。昨天小姐做的時候,我雖然礙于這是屬于她私有的菜譜沒敢細看,但也能覺察的出這兩道美味并不十分複雜困難,至少比舞會上喝的白湯要簡單。只要伊麗莎白小姐把步驟告訴我,我一定能做出來!”

這話倒提醒了班納特太太,這兩道佳肴可是她們班納特家獨有的,至少在朗博恩是。千萬不能叫喬治亞太太傳揚出去,班納特太太盤算着要把這道菜作為班納特家招待客人的特色,整個朗博恩的太太們都會吃驚羨慕的。

她急忙去尋找班納特先生,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班納特先生倒也認同,不像往常覺得夫人的話都是孤陋寡聞,處處顯得她自己智力貧乏。要知道就算是舞會上都會準備的白湯,也有各自獨門的秘方呢,雖然大家都知道白湯是用肉汁、蛋黃、碎杏仁和奶油摻和成的,可盧卡斯家做的就是比別人家要好喝。班納特先生對盧卡斯先生總是吹噓的兩件事:他觐見國王的事,以及他家白湯的美味感到厭煩。如果班納特家也有一品拿得出手的菜肴,那麽他在盧卡斯面前至少可以堵回去一件。

班納特先生欣然應許,叫他的太太高興極了,這位常常咋呼的太太立刻叫女傭把喬治亞太太請來。

當着班納特先生的面,太太叫道:“喬治亞太太,我的小莉齊自然可以把兩道美味交給你,只是你要保證不把它傳出去,就連你那個在城裏的親戚也不說!”

班納特先生再次感傷夫人的智力,口頭的約定有什麽用呢,因此他說:“或許我們該在紙上落實一下,請喬治亞太太坐下吧。就像亞瑟王的圓桌騎士一樣,彼此平等,信守承諾。”

可惜他的幽默再次不被理解,班納特太太寧可感嘆她自己的神經,也不願意翻動丈夫的藏書,根本不明白圓桌騎士忠誠信任的含義。至于喬治亞太太,這是一個可憐的寡婦,無兒無女沒有依靠,從班納特夫人生下莉迪亞就開始在朗博恩侍奉,她巴望着能夠長長久久在班納特家做下去。

伊麗莎白在樓上的起居室裏,正在幫瑪麗和吉蒂挑選今日見客的衣服,還不知道班納特先生和太太這樣鄭重其事對待魚片粥和鮮蝦粥呢。

“好了,莉齊,放下你手裏的衣服,相信我,瑪麗多笑笑比她穿哪件裙子要重要多了!”班納特太太一來,就打斷了姐妹融洽和美的時光,她把伊麗莎白拉下樓,沒看見瑪麗失落的目光。

伊麗莎白注意到,只是班納特太太風風火火,不容拒絕,只好先依從她。伊麗莎白将事情按在心裏,打定主意要改變這種情形:瑪麗是個可愛真摯有責任心的小姑娘,不該被這樣忽視。

“親愛的媽媽,你今天比昨天還要美麗,簡直容光煥發,是因為加德納舅舅要來的緣故嗎?”

在樓下站定,伊麗莎白輕輕擦去班納特太太額角的細汗,為喘着粗氣的太太整理了一下鬓發——病了一場之後,伊麗莎白下決心融入這個家庭、這個時代,她要漸漸收起滿身的尖刺,試着放下戒備和警惕。發現家人的美,學着不吝啬的贊美是她邁出的第一步,最淺顯簡單的一步。

“我的小莉齊,五個女兒裏你最貼心,媽媽的寶貝!”班納特太太大為感動,這兩天莉齊真是太讨人喜歡了。她都有些記不得為什麽之前覺得莉齊最不讨喜。要知道,雖然整個家裏無時無刻不充滿班納特太太的聲音,可實際上,這位太太是最被冷漠的。也許正是因為她無處不在,所有人才下意識的不大注重她的感受,就連她最溫柔的大女兒簡也是如此。

班納特太太是個極為情緒化的女人,她此時的感嘆當然是真實的,但也十分具有時效的局限性。指不定什麽時候又要恨得牙癢癢,抱怨伊麗莎白不體諒她脆弱的神經了。而且這個時刻很快就要到來,就在她的兄弟來到時。

……“招待舅舅的話,不如我親自來做,我相信喬治亞太太在旁邊看一遍會更有利她掌握?”

“我不允許!莉齊,固然偶爾為家人下廚是件好事,可淑女們不該沾染廚房的煙火味,尤其是在客人要來的時候!”

伊麗莎白拗不過班納特太太,只好費了許多口舌教給喬治亞太太。喬治亞太太十分不理解她說的那些“一點”“稍許”“片刻”,強烈要求伊麗莎白說清楚是茶匙還是湯匙,是十分鐘還是半個鐘頭。兩個人都累得很。

中午的時候,加德納舅舅帶着他的男仆,坐着一輛兩輪馬車抵達朗博恩。

班納特一家都高興極了,就連不合群的班納特先生,也不得不承認愛德華·加德納是個趣味高雅、智力過人的先生,比起他的兩個姐妹,好像加德納家裏所有的聰明才智都聚集在他一個人身上。

寒暄過後,加德納先生果然提起寄宿學校的事。

令伊麗莎白和簡高興的是:這所學校雖然也是由位仁慈的貴族資助建立的,卻并不同于普通的慈善學校。學院就距離倫敦不遠,地理環境優越,是由那位貴族的一棟小城堡直接改建的,設施幾乎能比得上城裏的上流私立女子學校。

“并不是免費,學費每年大概需要五十英鎊。”加德納先生笑着說,“瑪麗和吉蒂願意去嗎?如果你們都願意,我可以資助其中一個。”

“他們的校訓特別有意思。”加德納先生十分推崇:“天助自助者!這所學校的校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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