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蔣辰做父親的年齡并不早,但是他卻沒有經歷過兒子的幼兒時期。

他第一次見到顧瑾的時候顧瑾已經12歲,是大孩子的年齡了,而在一年之後蔣辰就成了他的父親。

顧瑾幼年失去母親,蔣辰接過這份責任,心中對他有諸多的憐惜。雖然不算是對顧瑾特別的寵溺,但是蔣辰自認自己應該是合格的父親。

因為他也是這樣過來的。

蔣辰家中富裕,父母經商,繁忙時顧不得多少,因此對他的教導并不是很多。可是蔣辰自己從沒有走過歪路,從小到大既是順其自然,又是逐步攀升。他毫不費力的考上最頂尖的大學,博士畢業後被安排到海外深造,申請了國家級的項目,順利留校任教。

他本人對于父母的寬松教育非常滿意,因此半是摸索半是模仿着對顧瑾的教育理念也是如此。

直到顧瑾上大學後越來越孤僻,甚至在成功申請到了國外名牌大學的研究生時,顧瑾不僅沒有興奮的表情,反而麻木地板着一張臉,在蔣辰面前将錄取書一點點地撕碎了。蔣辰震驚之餘,這才知道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自己大概并沒有起到模範作用。

可能,蔣辰受到的教育方法,在顧瑾身上并不适用。

至于為何要這樣教育孩子,以前蔣辰總是自我開導這并不是一種偷懶,而是為了顧瑾好。

給他寬松的教育環境難道不好嗎?大概還是對他有好處的,證據就是顧瑾的學業也像蔣辰一樣出色。

只不過,有時候蔣辰會用‘要對孩子寬松一些’這個借口,減少對于顧瑾的關心,甚至會故意忽視兒子的存在。

蔣辰從不思考這背後的原因,他甚至有些恐懼去思考,為什麽他單獨對顧瑾特別的冷淡。

在顧瑾撕碎錄取通知書後,蔣辰帶着兒子去看病。但是經過這幾年的治療後顧瑾似乎絲毫沒有好轉,反而和父親說話越來越少,兩個人的關系更為冷漠。

要說親密的時候……如果那種事也算得上是親密,也只能說是驚世駭俗的罔顧人倫,實則不能稱為親密。

顧瑾很少和父親交流自己的心理狀态,講完這一通話後,他低頭盯着地板沉默。

随後他擡起眼睛看父親的反應。

蔣辰嘆了口氣,道:“我能吸一根煙嗎?”

“……”

顧瑾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同意了:“只能吸一根。”

蔣辰答應着點燃了一根煙,開了窗戶通風,他是不想讓兒子直接吸到二手煙。

顧瑾知道父親吸煙并不是很多,也不上瘾,平時上課幾個小時不吸煙都是可以的。而和自己談話的時候,父親卻好像是忍不住一樣,一定要點燃一根。

顧瑾覺得仿佛能夠體察到父親心中的焦慮和不安,必須要用吸煙來掩蓋自己動搖的內心。

能夠讓父親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心情和行為,在這一點上顧瑾又有一些得意。

“我一年要收兩個研究生。”

蔣辰吐出一口氣,慢慢地從頭開始說:“孟欣今年大四,不出意外的話明年會跟着我讀書。這幾次你發脾氣都是因為她,我之後還要有其他學生。你想讓我怎麽辦?”

顧瑾想了一會兒,聲音緩慢而小聲地說:“讓您辭職肯定是不行的。”

“……”

“我也不是生氣你有學生,”顧瑾的聲音持續低沉:“可是您對學生太好了,對工作也異常的認真……就不能,放假的時候,休息的時候,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嗎?”

這種話放在二十多歲的兒子身上說出來,實際上有些讓人肉麻。但是顧瑾卻好像沒有意識到這種難為情,反而說的很自在,連帶着蔣辰也只能忽視這一點不正常。

蔣辰無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工作時間不能僅僅是學生上學期間,很多事情要在假期處理。太忙的時候我實在找不到時間休假。”

“我知道你這就是在找借口。”顧瑾焦躁起來:“你寧可在學校睡,也不要回家。你不就是在躲着我?”

“……你想多了,還是先冷靜一下吧。我有什麽理由要躲着你呢?”

“因為你對我懷着那種心情。你以為我不知……”

“停。”蔣辰的臉一下子漲紅,好像被他的話激怒了一樣。他低聲怒斥,聲音不自覺地帶着顫抖:“住口,你知道什麽?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

兩個人本來針鋒相對,話語中好像藏着火藥,都在喘着氣大聲說着。

然而顧瑾在說完“我知道”後,反而立刻就平靜了下來,他臉上因為激動而上湧的血色都消失了。

顧瑾突然笑了出來。

“爸爸……”

他拉長着聲音說:“爸爸,我知道你。我們不要做父子了,我們變得更親密一點好不好?”

蔣辰不敢置信地看着說出這話的兒子,随後他手指一痛,低着頭看過去,才發現手中只吸了一口的香煙已經燃燒殆盡,些微火花還存留着,一點一點地舔着蔣辰的手。

蔣辰倒吸一口冷氣,連忙将煙熄滅。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蔣辰低聲說。他顯得有些焦慮,在房間裏走了幾圈,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單位離家又很遠。還是在旁邊租個房間住吧。”

“您和我一起住嗎?”

“怎麽可能?”蔣辰立刻反駁道,“如果你覺得不大安全的話,就找個品行不錯的室友合租。你們年輕人大概是更有話可以說……”

顧瑾斷然拒絕:“我沒覺得在家裏住有什麽不方便的。”

蔣辰低着頭沉默。他從煙盒裏拿了一根煙,但并沒有點燃,只是拿在手裏撫摸了幾下。

随後他沉着聲音道:“肯定還是有不方便的地方。你如果不想搬出去住也沒有問題,反正明年開始我的工作會很忙,住在辦公室的次數會多一點。”

“你還是在躲着我?”顧瑾和父親對視,眼神認真:“那我會到你的辦公室找你。您也不想在辦公室裏……”

蔣辰很沒有禮貌地再次打斷了兒子的話。作為一名合格的教師,總要耐心聽完對方基本的表達,這可以說是基礎中的基礎。但是蔣辰知道顧瑾接下來要說的話是什麽,也知道說出來之後就會有一些微妙的東西被打破。

蔣辰是他的父親,也只能是他的父親。

他們之間只能是父慈子孝,其餘一切的情感都是多餘:不要說任其發展,就是有一點苗頭也要扼殺掉,更不能産生一絲希望。

蔣辰道:“這個問題還不着急,過了年之後再想也有時間。我現在要出去一下,你幫着張阿姨做點家務好了。”

顧瑾盯着他問:“出去做什麽?”

“我做什麽事情都要向你彙報不成,”蔣辰皺了皺眉,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看到兒子誓不罷休的樣子,只好嘆了口氣:“你把我的手機摔壞了,我要去買個新的。”

“我和你一起去。”

“……”蔣辰有些無可奈何:“你有必要随時随刻跟着我嗎?這麽短的時間內我又不可能做其他的事情,你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

顧瑾知道對于一個正常人來說,自己的要求已經是有些過分了。如果不是他知道蔣辰到底是怎麽樣的心态,他不敢輕易提出這樣的要求。

所以他雖然心中不适,卻還是點了點頭,讓父親自己出了家門。

顧瑾知道蔣辰對他的心思并不一般,也不過只是在這幾年才發現的。

他小時候和蔣辰就是一般人之間的普通相處,簡而言之就是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而已。因為自己沒有母親,只能依靠着蔣辰生活,他對父親的依賴愈加濃重,而蔣辰卻并沒有很好的回應他的需求。

顧瑾在成長過程中,大概能夠感覺到蔣辰不是很喜歡被他打攪,也不是很喜歡小孩。父親可能是更喜歡乖巧一點的孩子,于是即使他心中有渴望哭鬧的沖動,也從不會表現出來,更多的時候他是學着父親的模樣,捧着書本在讀。

蔣辰不大關注顧瑾的課外生活或者是社交之類,實際上顧瑾在學校裏很少和同學說話,總是自己默默地學習,顯得有些陰郁的樣子。久而久之,他也就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等到上了大學之後,顧瑾發現自己不僅不愛說話,而且心中還經常會産生出焦躁焦慮的情緒。雖然在同學面前顧瑾仍然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但顧瑾知道自己和一般的優秀生是不一樣的。

他對于父親的關注前所未有,甚至想要通過暴力或者極端的方式來吸引父親的注意力。

這樣肯定是不行的。顧瑾在心中不斷的給自己提醒着,但是卻開始逐漸失眠,更深的焦慮,無邊的苦惱。

痛苦的根源顧瑾一直很清楚,那就是他從未将自己的位置擺放清楚,蔣辰兒子這個身份并不是他對于自己的定位。

他一邊在苦惱,一邊不斷的觀察着父親。顧瑾逐漸感覺到有些奇怪。

因為蔣辰對他越來越冷漠,甚至有時好像是在躲着他一樣。

即使很多時候蔣辰都是言辭教導,可是父親的眼神卻好像充滿着躲閃。明明蔣辰才是那個居高臨下的角色,但是給顧瑾的感覺就是,他在害怕自己。

自覺并沒有什麽可以被父親害怕的地方,蔣辰這樣的行為是不自然且不合理的。而随着心理的發展,顧瑾逐漸明白父親到底是為什麽有這樣的舉動。

他知道,原來,蔣辰也沒有把自己定位好。

蔣辰也不完全将自己當做是他的父親。一但身份和現實産生背離,心中的情感沖破被設定應有的情感之後,就會對自我身份感到困惑。

蔣辰就是因為這種困惑而陷入兩難之地。

在想明白這點之後,顧瑾曾經在一旁靜靜觀察,看父親到底會怎麽反饋這樣的情感。他雖然很想耐心地看下去,可是隐藏着的暴躁和抑郁逐漸壓上心頭,他忍不住想要将父親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兒子不知道這種情感是什麽。可能并不是愛情,哪有人會對自己所愛的人做出這麽自私的舉動呢?

每當這時,原本是束縛的身份反而成為了他的保護鎖,顧瑾總會寬慰自己,道:“反正蔣辰是我的父親。”

因為他是他的父親,所以做些出格的事情沒有關系。

晚上蔣辰回到家的時候顯得有些疲憊。他将車鑰匙放在儲物櫃上,低着身子換拖鞋,身上還帶着外面的涼氣。

顧瑾聽到聲音下樓,靠着樓梯看着父親的身影。

張阿姨走出來的時候,就看到顧瑾正帶着打量的眼光,上下看着他爸爸。于是她聲音帶着埋怨,對着顧瑾說:“怎麽不叫人?”

顧瑾聞言輕聲叫道:“爸爸。”

蔣辰應了一聲,也不看他,走到客廳中間坐着。

大多數時候他們在家裏的模式就是這樣,很少有對話和交流,而且似乎他們兩個并不覺得這樣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孟欣在蔣辰家吃飯的時候,曾經感受到父子兩人之間有些微妙的關系,然而張阿姨同樣作為一個外人,卻從來沒有覺得不妥。她是老派的家庭婦女,對于知識分子有些異乎尋常的崇拜,蔣先生說的話她都視作圭臬。而顧瑾繼承了他父親的家庭地位,第一個月工作的工資就足夠讓張阿姨出去吹噓的,她把顧瑾當成自己的家人一樣疼愛。一個是崇拜的人,一個是疼愛的孩子,所以她從來沒有往奇怪的方面去想過。

張阿姨把菜端到餐桌上,叫兩個人下來吃飯。

蔣辰剛才看了一篇學生的論文,眼鏡還沒摘下來,顯得很有書生氣。????

他慢慢地走到了桌旁,看着桌子上擺着的飯菜,略微驚訝道:“怎麽……”

怎麽是這樣把飯菜端上來的呢?

桌子上并沒有像以往一樣将菜等分為兩份,而是直接放到盤子裏,就像是上次孟欣來的時候那樣擺放。

張阿姨說:“因為顧瑾說以後不用那麽麻煩,分開放的話要多刷很多盤子。”

蔣辰這才擡頭看了兒子一眼。

顧瑾從剛才蔣辰回來之後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要麽玩手機,要麽看電視,但都是漫不經心,眼睛一直看着父親,就等着他和他對視。

現在看到父親終于敢擡頭看自己,顧瑾也不做解釋,但看他的表情大概是有些不開心的。

顧瑾的眼神有些讓人捉摸不透,幽深得看不到眼底。

蔣辰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張阿姨以為是蔣辰不願意這樣吃飯,剛要去廚房再拿一副餐具,就看到蔣辰如同平時一樣,很平靜地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他是同意這樣吃飯了。

顧瑾坐在蔣辰的對面,沒有和父親說話,直接開始夾菜吃飯。

蔣辰也無心去責怪他的不禮貌,他當然知道最好恢複平常心态,可能顧瑾的心情就會逐漸冷卻下去,可實際上,蔣辰現在好像不知道怎麽恢複到以前的狀态。

這時顧瑾突然說了一句:“爸爸,吃菜。”

說完,他伸出自己的筷子,一動不動地看着蔣辰的反應。

“……”

顧瑾坐在父親的對面,蔣辰正好可以阻擋住他的動作,在蔣辰身後看電視的張阿姨只能知道兒子在給父親夾菜,卻不看不到顧瑾到底給他夾了什麽。

實際上,顧瑾伸過來的筷子上面什麽都沒有。

是空的。

蔣辰臉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随後笑了笑:“算了……你自己吃吧。”

“不要挑食啊,爸爸。”

蔣辰被這麽說顯得很尴尬,他總是在家裏,尤其是在張阿姨面前要表現出一家之主的樣子。即使現在他完全看不到背後的張阿姨,但也能大概感覺到她在聽他們說話。

蔣辰略微放低聲音,用只能讓兩個人聽到的聲音道:“別鬧了。”

可是顧瑾好像并不想和父親低聲說話,他用正常的音量說:“阿姨從老家千裏迢迢背過來的食材,別辜負了她的心意。”

蔣辰有些生氣地看着他,根本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顧瑾讓蔣辰吃菜,并且表現得好像是在給他夾菜一樣——但是他筷子上什麽都沒有。

他什麽意思?

顧瑾的手腕從袖子裏露了出來,有緩慢地向上擡了擡。

然後顧瑾把手中的筷子頂端放到了父親嘴唇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

他手中的筷子已經被用過了,那根觸碰到蔣辰的嘴唇,帶着些微濕潤的感覺。

顧瑾手指用力,用筷子撬開父親的嘴,用筷子纏繞蔣辰的舌尖……

仔細觀察的話,蔣辰的手指在顫抖着,之後用力的蜷縮起來,手指捏緊到發白。

蔣辰用眼神威脅兒子,随後向後躲閃,那筷子本就要從嘴裏出來,顧瑾又向前探了一些。

顧瑾制止住父親後退的動作。他的左手突然向前拉住了蔣辰握緊的手,食指在他手背上寫了兩個字。

顧瑾寫得緩慢,一筆一劃把字倒着寫過來。蔣辰深吸了幾口氣,認出他寫的是“別動”。

蔣辰的皺了皺眉,剛想要把手伸回來,誰想顧瑾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讓他後退些許。

“好吃嗎?”

顧瑾問道。

他的聲音好像是帶着笑意,顯得格外乖巧,然而蔣辰能看到他的表情。

那是冷若冰霜的一張臉,帶着三分寒意。蔣辰知道如果不配合,他指不定會做出多麽讓蔣辰尊嚴掃地的事情來,于是喉頭吞咽了一下,模糊着嗯了一聲。

顧瑾這才将筷子抽了回來,帶着滿意地神情。他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筷子,輕聲笑道:“我也覺得挺好吃的。”

蔣辰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了許多。

當天晚上顧瑾借口要看父親新買的手機,很早就敲開父親的房門進去。蔣辰感覺他不是單純的來看手機,但也不知怎麽拒絕,只好拿出自己的手機讓他看。

顧瑾躺在父親的床上玩了會兒,将自己的手機號碼冠以“兒子”的名稱輸入到他的手機裏,斜靠在床頭看父親工作的背影。

看着看着,顧瑾又感覺到心中那股莫名的火氣上來了,于是他開始打攪父親工作:“您為什麽買這樣的手機?”

蔣辰除了必要的工作聯系之外,一般很少用手機。所以他以前的手機很普通,是跟不上潮流的,經常被同事問“為什麽不換個手機?”

大概是總能看到學生玩手機而不認真學習的樣子,蔣辰覺得大部分電子産品都會浪費很多時間,因此對于這些東西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敵意,一直也沒有因為別人的疑問而換過手機。

這次手機被顧瑾摔壞,顧瑾本來以為他會再買個便宜的用。沒想到蔣辰買回來的是和顧瑾手機相同型號款式的一支手機。

“沒什麽,就随便買的。”

蔣辰回複的并不是怎麽用心。他戴着眼鏡寫論文,查找資料的時候微微彎腰,低着頭仔細看那些不是很大的字。

蔣辰有些放松了下來,因為顧瑾自從進來後都沒有做奇怪的事情,只是擺弄了他的手機,讓他本來緊張的心情顯得有些荒謬。

不過是兒子進入到了父親的房間裏,這有什麽可緊張的?現在天色還亮,正是蔣辰正常工作的時間,就算顧瑾前段時間有些奇怪,也不可能在他工作的時候故意打攪他。

一定是多想了。

顧瑾哼了一聲,不滿意父親的回答,重新躺下去。他順勢在床上滾了幾下,問:“什麽時候寫完啊?”

蔣辰并沒有立刻回答,于是顧瑾又問了一遍,他才慢慢道:“還有很多沒寫。時間也不早了,你不是明天還要工作去嗎?早點回房間準備一下吧。”

顧瑾冷笑了一聲,“趕我走嗎?”

“怎麽會。”

蔣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思忖片刻,道:“假期休整一下也是可以的,但你一整天,不是在聽講座就是看閑書,這不是浪費時間嗎?有時間還是關注一下工作上的事情吧。”

“……”

顧瑾沒想到在自己已經畢業工作後的假期中還會被督促珍惜時間,不過這種感覺有些新鮮。

“您怎麽知道我工作不努力呢?”

“我沒說。”

“有時候我不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就可以把事情做好,這種經歷您也有過吧。”

蔣辰頓了頓,道:“沒有過。我只是想把事情做到最好,永遠是不遺餘力,不會計較花費多少時間。”

顧瑾坐直身體,輕輕笑了兩聲:“那不是太愚蠢了。學校給您多少工資,您就在滿足工資的情況下完成相對的工作量,這才是公平。如果掙得不多,反而要把所有的休息時間都拿來指導學生,就連學生的學費都要您來補貼的話,那不是明智,而是愚蠢。您這是被所謂的教育理念洗腦了。”

他說話的過程中,蔣辰無可奈何的合上了所有的資料,聽兒子說話。

在一開始蔣辰還能保持冷靜的态度去聽,到後來蔣辰的臉色也變得不好看了起來。

等顧瑾說完之後,蔣辰道:“你的想法太荒謬了。不是所有事情都要用金錢來衡量的,我并不缺給學生交學費的錢,能補貼就盡量補貼,怎麽就是愚蠢呢?”

在顧瑾母親去世之後,雖然蔣辰希望能夠代替他母親,給他一個較為完整的家。可是顧瑾的沉默,加上蔣辰不經意的躲避,他很少和兒子有交流的機會。

這次可以說是顧瑾說話比較多的一次了,但是說出來的內容卻讓蔣辰有些心寒。

顧瑾冷冷地看着父親,說:“我說的有錯?你拿着跟我這個剛工作的人差不多的工資,還好意思說錢不重要?”

“你……”

蔣辰被氣得手指發抖,連着說了很多個“你”,最終還是沒有反駁。

他的職業确實被很多人尊重,然而他年紀不夠,雖然發表的研究論文很多,但今年才剛被評上教授。之前如果不算學校補貼的話,拿到的工資确實顯得可憐。

蔣辰從來不在乎這個,他不缺錢,也沒有人會和他讨論工資的問題。只有顧瑾知道父親到底賺了多少錢。

可能顧瑾并不是想要嘲笑父親賺錢少,而是今天得知他給學生交學費,才在剛才醞釀了許久,找了話題要和父親吵架。

顧瑾站起身,從自己的書包裏拿出那個信封,打開看了看,道:“裏面一共是六千,學費加上住宿,數目應該是沒錯的。”

蔣辰和他對視,以往他總是有些不敢看着兒子的眼睛,而現在他不僅和他對視着,眼神中也充斥怒意。

“您還是拿回去吧。”

“……”

顧瑾把信封放到蔣辰身後的桌子上,将蔣辰的椅子調轉到桌前,輕聲說:“您的工資要好好拿穩。這麽辛苦賺來的錢,怎麽能輕易就給一個非親非故的人?您兒子四年的學費也都是自己交……”

“行了。”

蔣辰壓低着聲音問:“你說夠了嗎?你和孟欣有什麽地方可比的,她父親生病,她要自己湊夠學費。平時讀書就很辛苦,如果打工花了太多時間,她怎麽撐得下去?而你……”

他想說你要是沒有錢的話,我肯定會給的。咱們家裏的經濟條件比她要好得多,為什麽你非要和我計較這點小錢不可?

難不成僅僅是我為學生交學費就這麽讓你難以接受?

但是這些話蔣辰都沒有說完。

因為顧瑾立刻打斷了他,聲音幾乎是在怒吼着:

“沒錯,我是沒有她可憐,所以得不到你的憐愛!我也不是你那個專業的,所以得不到你的關心,那又怎麽樣?”

顧瑾突然暴躁得無法控制,他用手把桌子上的資料和書籍全部掃下,呯嗙巨響之後,書本簌簌落下;随後他大聲說道:“我就是這樣永遠不可能讓你滿意,我,我怎麽既是我自己,又是你兒子呢?”

顧瑾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瞬間眼神透過一絲凄涼,然而這神情轉瞬即逝,蔣辰以為自己看錯了。

蔣辰只好說:“……好好,你小聲些,冷靜一下。”

蔣辰聽到顧瑾說的話,原本心中的火氣幾乎燃燒到頂,然而現在他卻好像被紮了一下,火氣全都洩了出來,根本不能再對顧瑾發脾氣。

因為顧瑾說的最後一句話讓蔣辰幾乎無話可說。

那是蔣辰今天在文學論壇結尾總結時說的類似的話。

上一個發言的老師和學生在讨論《啓示錄》,其中談到了關于身份認同的問題,他們讨論得異常激烈。

我們是誰?我是誰?單個的我又是什麽?在文學當中通過審視個人身份和自我認同的問題總是讓研究者産生興趣,而在現實中,“你以為你是誰?”同樣是重要的話題。(注)

蔣辰那時候略帶開玩笑地說:

“身份的疊加容易讓人産生誤會,譬如說我既是父親又是老師,為父為師,這身份就迷惑了我,總覺得好像比別人的責任重,自認為自己可以只手撐天,其實不過是普通人……”

顧瑾說的話和他類似,好像就是因為他自己對于身份感到混亂,因而才會産生痛苦。

顧瑾本身當然是可以毫無拘束的。而他又是蔣辰的兒子,那麽自然而然他受到的壓迫就會更多。

顧瑾從沒覺得兒子的身份帶給過他什麽快樂。他總覺得蔣辰給的不夠,而他不能要的再多。

如果他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以另一種身份去接近蔣辰,就可以更親密一點。

比現在還要親密的關系,卻是作為兒子不可能實現的。

他怎麽既是他自己,又是蔣辰的兒子呢?

兩個人沉默下來,房間安靜的好像能聽到根本不存在的懸置在半空的聲音。

蔣辰問:“我能吸一根煙嗎?”

顧瑾冷冷地看着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蔣辰好像忍不住一樣,緩慢地從煙盒裏拿出一支,又慢慢地點燃。

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動作很慢。因為蔣辰覺得如果顧瑾半途不同意他吸煙的話,還能有時間讓顧瑾拒絕。

可直到蔣辰将煙含在嘴裏,他也沒說出阻止他的話,在蔣辰看來這是他默許的意思。

然而在蔣辰剛吸一口煙時,顧瑾突然快步走到他前面,奪過父親手中的煙,而後自己放到自己的嘴裏,同樣吸了一口。

“你……”

蔣辰在震驚之餘,責怪的話語還未說出口,只見顧瑾又低下頭,一只手攬住父親的後腦,制止住父親的躲閃。

然後顧瑾湊過去,嘴唇貼住了父親的,舌頭伸進去與他糾纏。

(注)本尼特《關鍵詞》裏面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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