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顧瑾在家裏度過了懶散的幾日。按理說他應當回公司上班,但他以要倒時差為由,僅僅是在家中辦公而已。

這一天,看着百無聊賴的兒子,蔣辰忍不住念了兩句,說他拿着工資,卻消極怠工。

顧瑾毫不在意。他恰好是右手受傷,做什麽都不方便,就算請假也并不過分。

到後來他實在是聽得煩了,顧瑾就說:“幹脆你也請假吧。”

蔣辰聽了這話,微微一怔,随即問:“理由呢?”

“就說照看你病重的兒子。”

蔣辰的臉一下子變得陰沉起來。顧瑾正看着電腦,沒有聽到父親的回答,朝他那邊一看,就看到了父親神情不悅。

顧瑾微笑着說:“這應該算是實話,畢竟我現在連自己吃飯都挺難的。”

蔣辰皺着眉:“你說話總是沒輕沒重。這樣說到底能給你帶來什麽樂趣呢?”

“行了,”顧瑾把目光放回到電腦上,道:“你啰嗦起來沒完,趕快去上班。”

蔣辰趕着出門上課,匆匆收拾着自己的講稿,聽了這話動作只是略微一頓,就繼續整理自己的文件。

顧瑾說:“你五點前能回來嗎。”

蔣辰模糊着回答:“我盡量……”

“可是你五點十分才下課。”

“……”

“而且你還約了學生,在辦公室裏見面。”

蔣辰反駁:“雖然我約了學生,但是并不是在五點以後。”

“那你到底幾點回來。”

蔣辰嘆了口氣:“我争取在五點半之前,可以嗎?”

顧瑾嗯了一聲,從頭到尾眼睛都沒離開電腦,似乎是心不在焉的。

然而在蔣辰站在門口穿上了鞋,正要出門的時候,顧瑾突然輕聲說了一句:“爸,我覺得我們家都不用請阿姨了。”

“嗯?”

“你昨天做的飯很好吃。”

蔣辰愣了一下。

“以後還是你做給我吃好了。”

顧瑾走到門口,眼睛盯着父親看。那眼神裏是異常的認真,讓蔣辰幾乎有些戰栗。

好像下意識就要答應一樣。

然而回想起昨晚到底做了什麽,蔣辰只能苦笑:“我做的只是将将能吃吧。再說,我們兩個這麽忙,哪有時間自己做飯呢……”

顧瑾說:“這事兒也不着急。早晚有一天你會退休的。”

蔣辰沒有回答,垂下眼睑,竟是默認了。

蔣辰在去往學校的路上想,往常來講,如果他下午三點有課,那麽他上午就會到學校備課。而今天蔣辰也是三點的課,卻直到下午兩點多才從家裏出發。

他口上說着顧瑾消極怠工,自己卻并不怎麽勤勉。

可是一想到兒子一個人在家,他就有些不想出家門。

更何況顧瑾的手受了傷。

大概是年紀逐漸變大,身邊的朋友總會向蔣辰抱怨家裏的那一位。抱怨的時候,他們要麽說對方變懶了,要麽就說不注意細節。然而那麽多的抱怨歸結到一起,其實就是愛情變淡了。

因為愛意消失,連帶着包容都變得微乎其微。

朋友抱怨的時候,未了總會添上一句,說還是單身比較好。向蔣辰這樣,一直單身到現在,只留個孩子在身邊,确實是理想中的生活了。

跟蔣辰比較熟悉的朋友,都知道顧瑾并不是他親生的。對于顧瑾的來歷,也都一清二楚。

當年蔣辰的父母在蔣辰畢業那幾年,曾經不能避俗地催過他結婚。因為蔣辰不大和人交流,讀了這麽多年書,一個女朋友都沒有。

蔣辰父母結婚就晚,生蔣辰的時候已經三十多歲了。現在父母年紀不輕,對蔣辰的婚事就有些着急,一等他畢業就連番安排相親。

蔣辰既覺得煩,又覺得浪費時間。他并不打算談戀愛,只覺得自己一個人就不錯。而父母卻說,等他老了連個孩子都沒有,那多可憐啊。

蔣辰自己并不着急。這種事情要靠緣分,實在是強求不得。但是這些話是不能和父母說的。

恰巧那時候學校裏一位女老師剛剛離異,又帶着孩子。蔣辰和她開過幾次會,又和她的兒子見過面,那天父母再次催促他去相親,蔣辰正巧坐在女老師面前,就一股腦把這件事情說了出來。

女老師樂了一聲,說她也不打算再結婚了,可是家裏人也催的厲害,說小孩子成長過程中沒有爸爸很可憐。如果可以的話,不如就湊活結婚,堵住家裏人的嘴。

那時候的蔣辰還很年輕,愣了一下,覺得對方也有了小孩,滿足了父母的需求。而且孩子已經到了很懂事的年紀,不用蔣辰操心教育,實在是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兩人一拍即合,當天下午就去領了結婚證。

蔣辰父母看着蔣辰的結婚證,兩個人都大吃一驚,連忙問了女方的家庭教育工作等等一系列的問題,問了一個遍,都覺得沒什麽可以挑剔的。雖說女方是二婚,且年齡大了蔣辰不少。但蔣辰父母一向開明,如果年輕人都願意,他們也沒什麽說的。

可壞就壞在,蔣辰自作聰明地說,女方有個十幾歲的兒子。

這一下子父母幾乎吓壞了,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麽好。想了好幾天,才對蔣辰說,希望能看看女方的孩子。

女方的孩子,當然就是十二歲的顧瑾了。

于是,顧瑾就在春天的一個晚上,來到了蔣辰的父母家裏。

那天顧瑾的母親正好值班,只好讓蔣辰帶着顧瑾一起去父母家。一進家門,蔣辰的父母連忙走出來,就看到一個長相清秀,皮膚白皙的英俊少年,帶着些怯意,站在門口。

蔣辰介紹,說:“這是我兒子。”

顧瑾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幽深,看不出其中的意味。

蔣辰的父母第一次見到顧瑾,竟然表現的比孩子還要緊張。兩位老人都是經商,從不怯場,無論多少錢的生意都不不是特別在意,可是見到顧瑾,他們卻全然不知所措。一起吃飯的時候,蔣辰的父母不怎麽說話,卻拼命地給顧瑾夾菜。

如果說一開始他們對顧瑾還有顧及,等到顧瑾的母親去世後,他們對于顧瑾的疼愛甚至超過了蔣辰。

顧瑾的母親在結婚第一個月後就因為車禍意外去世,這對于年輕的顧瑾來說無疑是噩耗。

然而最為糟糕的是,顧瑾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

他已經沒有其他的親人了,除了這個只當了一個月、只比自己大十歲的繼父。

顧瑾那時候覺得,蔣辰還這麽年輕,也許,不會繼續收養自己。

也許接下來的路會自己一個人走。

接下來的幾日,顧瑾處在母親去世的傷心,以及不知未來的恐懼當中,幾乎精神崩潰。

然而蔣辰一直都是沉默地陪在他身邊,靜靜地幫他做事。

在蔣辰安排完顧瑾母親葬禮後的那一天,他摸着兒子的頭,輕聲說:“回家了。”

從那天開始,父子兩個人住在一起十年。十年中,多少事情都經歷過了,所有的感情都在挫折中不斷磨合。

只是蔣辰知道,他關于愛這種感情,從來沒有變淡過。

也因此,無論顧瑾做出什麽事、變成什麽樣子,蔣辰都會包容他,愛護他。

蔣辰上課上到一半,突然看到手機亮了起來。他在上課過程中看了一眼電話上名字,不由得停止了講課的聲音。

原本奮筆疾書的學生停下了筆,齊刷刷擡頭看着蔣辰的臉。

蔣老師頓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

課堂裏的學生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蔣辰嗯了一聲, 思索着要怎麽說出口。那不斷響着的鈴聲如同催命一般,讓當父親的這位冷汗涔涔。

到最後,蔣辰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說辭,居然說了句:“不好意思,這節課提前休息十分鐘。”

說完,拿着手機匆匆走出了教室。

“……”

學生們雖然感覺疑惑,但是每個人都有急事,他們也不在乎到底什麽時候休息,所以只稍微讨論了兩句,沒有再議論了。

蔣辰站在樓梯拐角處。現在還不是所有學生下課的時間段,樓梯上并沒有人,他連忙接聽了電話。

“怎麽了?”

顧瑾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出。

“你還在上課?”

蔣辰略微猶豫一下,說:“現在已經下課了。你到底怎麽了?”

顧瑾的聲音倒是很從容。

“剛才醫院突然說要做檢查,讓我趕快過去。我的社保卡在哪裏?”

蔣辰正要說話,誰知心中突然感覺有些不大對勁,好像有什麽事情沒有注意到一樣。

當父親的皺了皺眉,卻怎麽也想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對勁。

顧瑾那邊開始催促:“快點呀。醫院都快下班了。”

蔣辰在電話裏指揮他找到了社保卡,挂斷電話的時候,心中那種異樣的感覺仍然沒有消失。

因為很快就要上課了,蔣辰也沒有辦法細想。他心說,應該是兒子平時不會打電話過來,今天突然在上課的時候打電話,所以讓自己有些心慌。

沒問題的。想了這麽多遍,還是沒有哪裏出問題。

那種異樣的感覺應該是錯覺,很快就伴随着蔣辰上課的聲音,逐漸消失掉。

蔣辰在五點半的時候将将趕回了家,他本來還害怕兒子責備他回來的晚,下了車之後就小跑着往家裏走。

然而當他進了家門,才發現顧瑾居然還沒有回來。

蔣辰拿出手機,給顧瑾打了電話。

電話那邊嘈雜一片,聽起來好像兒子還沒有結束。

很難想象,在這樣一個新生與死亡交替更疊的地方總會充斥着吵鬧的聲音。但事實上,這個地方并不神聖,也并不超脫。所有的病人都只是過客,沒有人會為他人的際遇感到悲傷,因為大家都處在困頓當中。

雖然顧瑾一句話都沒有說,可蔣辰只是聽着醫院的背景聲音,就覺得心中不适。

于是蔣辰一開始就說:“還沒檢查完?我過去陪你……”

他是腦子一熱就說出的話,自己并未察覺到哪裏不對時,就聽到顧瑾說了一句“不用。”

蔣辰登時愣住。因為顧瑾說話的時候,語氣有些奇怪。

顧瑾緩和了一下,繼續說:“馬上就到我了。你在家等着就行。”

“嗯。”蔣辰應和着,“你到底是做什麽檢查?為什麽突然這麽着急,過幾天檢查就不行嗎?”

顧瑾唔了幾聲,應付道:“沒事。你先做飯吧,等你做完我差不多就到家了。”

蔣辰挂斷了電話,果真到了廚房。

然而他一邊做飯,一邊覺得不對勁。

是的。什麽叫“醫生給他打電話,讓他去做個檢查。”

他剛回國,做什麽檢查,還要醫院打電話過來?

……他上次去醫院,不就是因為手受傷了,難不成他的手傷的那麽嚴重嗎?

可是,蔣辰跟他一起去醫院換了藥。他親眼看到兒子手上雖然縫了幾針,但傷口并不誇張。

蔣辰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仍然做好了晚飯,端到客廳中。做完這些事後,蔣辰就去書房備課,等着兒子回來再問他幾個問題。

但是蔣辰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到了将近九點。

期間,蔣辰給兒子打了七八個電話,質問他為什麽這麽晚還沒回來,得到的答案都是再等等,然後馬上就挂斷了電話。

到最後,蔣辰幾乎是神經質一般,每隔十分鐘就要給顧瑾打個電話,語氣也逐漸變得惡劣。

誰想最後一個電話接聽後,是顧瑾先說的話:“已經結束了,我現在回家。”

原本已經穿好了衣服打算去醫院看一看的蔣辰,這下被兒子說的話禁锢在了家裏。

等了大概十幾分鐘,顧瑾果真回到了家裏。

蔣辰站在門口,看着彎腰換鞋的顧瑾,忍不住問:“到底怎麽了?”

顧瑾站直身子,略微皺了一下眉。但他很快就平複了心情,神情淡然道:“沒什麽事兒。就是上次手受傷了,可能有感染……但也不一定。嗯,不一定。”

蔣辰非但沒聽懂,反而覺得更蹊跷。他反問:“感染?什麽感染,我聽不明白。”

自從回家後顧瑾就不怎麽愛說話,對于父親的問話,他很多次都是敷衍了事。蔣辰看他這樣心不在焉,正想再多說些什麽,誰知顧瑾提前開了口:“我太累了。回去睡一下。”

說完這話,他竟然就要往房間走。

蔣辰跟在他後面,伸手抓住了顧瑾的左手腕。

“你等一……”

誰想,蔣辰連這句話都沒有說完,背對着他的顧瑾突然猛地就将父親的手甩開。

“……”

“……”

蔣辰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驚訝地看着顧瑾的臉。

顧瑾好像也被自己的動作吓到,喘了口氣:“……抱歉。”

說完這話,他就大步上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并且關緊了門。

只留下蔣辰一個人在客廳當中,和剩下的早就已經涼透的飯菜。

當天晚上下了一場很大的雨。原本睡得并不熟的蔣辰,被風刮窗子的聲音吵醒。他勉強走到窗子前去關窗,幾乎就被雨水打濕了半邊的身子。

即使關上了窗子,仍然能夠聽到外面咆哮的雨聲。

蔣辰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又想起今天晚上顧瑾的反應。當父親的當然察覺到了不對勁,但顧瑾又什麽都不說。晚上蔣辰輕輕敲過他的房門,裏面并沒有回應。他覺得兒子應該是睡着了,只好不去打攪他。

現在想想,顧瑾回來的時候表現的确實非常不對勁。

如果那時候有阻止他,不讓他回房間就好了。

這幾天本身降了些溫度,可是關上窗戶後,蔣辰還是覺得悶熱。他打開門,走出自己的卧室,接了一杯水喝。

客廳裏漆黑一片。

家裏只有他們兩個人。過不了多久,顧瑾又要回去念書,這讓父親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

那時候家裏就只有他一個。住在單位裏和住在家裏都是一樣的。

蔣辰忍不住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杯子,剛想走回卧室。突然他聽到背後有開門的聲音。

蔣辰轉頭一看。

“顧瑾?”

顧瑾的表情在夜晚中并不明晰。然而借着些許燈光,還是能讓人看得出他現在确實臉色很差。

顧瑾并未理會父親的問話,大步走下樓梯,直接去了洗手間。

在他想要關上門的時候,蔣辰跟上去用手擋住了門。

“怎麽了?”

顧瑾的臉色更差,說了句:“放開。”然而蔣辰卻顯得很執着,用肩膀頂住了門。

兒子也就不再說什麽,反而是到了洗手臺,撐住身體,手指都在顫抖。

顧瑾打開了水龍頭,把頭直接放在水下沖。

“……顧瑾,你到底怎麽回事?”

剛問完這句話,蔣辰就聽到了顧瑾近乎幹嘔的聲音。

這讓蔣辰完全愣住。他同樣走到了洗手臺,伸手摸了摸水,随即倒吸口氣,吼道:“你用冷水沖?!”

蔣辰一下子把水關掉,拉着顧瑾的手,想要讓他站直。

顧瑾向後推了推,躲開了蔣辰的觸碰。

父親沒有在意,以為是他身體不适,從旁邊拿了條毛巾說:“擦幹。你想感冒不成,大半夜沖涼水……”

一邊說着,一邊把毛巾蓋在顧瑾的頭上。父親擡起手,剛想給他擦一擦濕透的頭發,誰想顧瑾竟啧了一聲,再次向後退了一步。

這個舉動讓蔣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他見顧瑾是不想被人碰,問顧瑾話他也不回答,于是父親索性伸出手,想要抓住兒子的肩膀。

顧瑾已是站在了牆角,退無可退。看到父親伸出手的動作,顧瑾皺了皺眉,道:“……別碰我。”

蔣辰置若罔聞,好似一定要碰到兒子一樣。顧瑾的眼神逐漸變得很危險。

随着父親靠近的動作,顧瑾也越發暴戾起來。在蔣辰即将碰到他的一瞬,顧瑾用力打掉了他的手。

“我讓你別碰我!別碰我!!”

顧瑾怒吼的聲音回蕩在狹小的房間裏,幾乎讓蔣辰吓得跳起。

他徹底認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将手伸回,無措地問:“怎麽了,怎麽了?別不說話,告訴我……”

然而在吼過之後,顧瑾的臉色更加蒼白,呼吸也變得急促。他側過身子從蔣辰的旁邊走,沒走兩步,竟直直地向前栽倒過去……

蔣辰大驚失色,沖上前扶住站立不穩的顧瑾。他不停地問“你怎麽了”,說的久了,好像自己都不大了解這句話的意思。

顧瑾只是扶着頭,好像頭很痛的樣子,一句話也不回答。他在頭痛之餘,唯一說的話就是“別碰他。”

顧瑾這樣的反應讓蔣辰徹底惱火起來。他雙手用力,竟生生将比自己個頭高了不少的顧瑾拽了起來,靠在自己的肩膀處。他一開始本打算将兒子橫抱起來,當然沒那個力氣,只能死死拽着顧瑾的手。

顧瑾吃了一驚:“你幹什麽?”

話還沒說完,就被威脅道:“別動。”

蔣辰力氣不大,走着一會兒就開始流汗。身上這個高個子的成年人,對于他來講是個甜蜜的負擔。即稱之為負擔,自然是因為他曾經給他帶來過沉重的教訓、痛心遺憾或是安然傷感。

然而這都不是主要。有些負擔是人心向往之,只想牢牢地攥在手裏。因此才稱得上是甜蜜。

這種情感難以對別人表述,就連蔣辰自己心中也惶惑不知。但在此時此刻,心情幾乎要溢了出來。

只是這種心情,顧瑾能理解嗎?

蔣辰一邊走,一邊輕聲說:“你有什麽事,都要和我說。”

“……”

“必須和我說。因為,”蔣辰喘了口氣,“我是你父親。”

“……”

蔣辰聲音帶着些顫抖:“顧瑾。”

“……”

“你,是生病了嗎?”

父親感覺到肩膀上的手開始僵硬起來。随即,顧瑾想要把自己裸露的皮膚,縮到衣服裏。他一做出這樣的動作,當父親的什麽都清楚了。

蔣辰說:“沒事。我們去治、治病。現在生病已經不可怕了,不能治好的病很少……就算是治不好的病,我們也能拖延時間。我,我一直都不在乎生命的長短,質量不是比長度更重要嗎?那句話怎麽說,‘生死諸因緣,無常譬如幻。一切不久立,譬若如過客’……”(注)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正好走到沙發前。蔣辰把他扶到沙發前坐着,自己去顧瑾房間裏拿他的衣服。

蔣辰想要和他一起去醫院。

他進入了顧瑾的房間,剛一打開門,就聞到濃重的藥味。父親皺了皺眉頭,一邊拿放在床上的衣服,一邊看到底是什麽藥。

他拿起了桌子上已經被撕開的藥包裝。

因為上面的說明書是英文,蔣辰看了很長一段時間。

越看心越涼。

全身如同墜入冰窖一般。蔣辰以為自己看錯了,又不斷地懷疑自己英文的水平,猜想是不是弄錯了什麽。然而上面明明确确地寫着藥物的功效,間或出現PEP、MSD等字樣。

蔣辰的手哆嗦起來,幾乎握不住藥品說明書。

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輕飄飄地一聲:“你看到了?”

這聲音并不大,也并不吓人。但是蔣辰卻好像于寂靜中忽聽驚雷,吓得他跳了起來,手中的紙紛紛掉落在地上。

蔣辰連忙蹲下身去撿掉下的東西,模糊着說:“不、不,我看不懂……”

他站起身時,擡頭看了一眼顧瑾的臉。

兒子的臉色蒼白,唯獨嘴唇鮮紅,好似咬出了血一般。被冷水浸透的黑發粘着在臉上,更襯出他較為奇怪的臉色。

顧瑾好像站不穩似得,晃了晃身子,靠在了門沿上。

他逐漸加重的呼吸如同打在蔣辰的心間,使得父親和他一樣開始發抖起來。

顧瑾同樣看着蔣辰,過了一會兒,眼神朝下看了過去。他盯着蔣辰手裏的藥品說明書,突然開始微笑。

這微笑并沒有讓蔣辰感到心安,反而讓他的後背出了冷汗。

“看不懂嗎…,其實認識幾個單詞就好了。”顧瑾輕聲說,“我給你解釋。”

“……”

“prophylaxis,藥物預防。Efavirenz,依非韋倫。Lamivudine,拉米夫定。”顧瑾頓了頓,繼續說,“……這些都看不懂。HIV總是看得懂吧?”

“……”

“我被懷疑患有艾滋病,正在服用阻斷藥物。”

兩個人都停止了說話。

房間外是狂風暴雨,倏地一道驚雷打響,落在蔣辰耳邊,如同要震碎他鼓膜的陣勢。

不過這聲雷,到底還是讓蔣辰清醒了過來。

蔣辰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他勉強扶住了門把手,道:“我聽不懂你說什麽……怎麽可能?……”

他的話音未落,顧瑾突然輕聲呻吟起來。就像是在忍痛一樣,很快他就站不住,即使手上用足了力氣,仍然沒能站穩。

蔣辰來不及去問原因了,幾步上前,想要扶住他。

然而還沒有觸碰到他的那一瞬,突然聽到顧瑾說:

“我讓你別碰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充滿着憤怒與警示。這一句好似僅僅是闡述一個事實,是蔣辰不小心遺忘掉的事實。而顧瑾要做的,就是提醒他這件事。

蔣辰的手停頓了一下。

那一瞬間仿佛充斥了無數的時間。從第一次見到顧瑾的時候開始,每一段記憶都是如此的清晰。兩個人所有相處的場景都浸泡在水裏,随着波紋前行。

——由你進入了愁苦之鄉。

——由你進入了數劫之苦。

——由你進入了萬劫不複的人群中

……而我,正經歷着愛情的狂風暴雨。

即使腦海中閃過許多念頭,蔣辰沒有一直停下,也沒有聽兒子的話。

他伸出的手再次靠近顧瑾,就好像被吸引了一樣。直到觸碰到兒子的左手,他才停了下來。

随後,他緊緊攥住了兒子的手腕。

握住的那一剎那,他才發現,兒子也在輕微的顫抖着。

窗外,是狂風暴雨。

—— “你說慢點。”

蔣辰的聲音在房間裏回蕩。父子兩個對話時,蔣辰并沒有放開拉着他的手。

顧瑾拉扯幾次都沒拉開,眉頭一鎖,也就不再掙紮了。

他心理明白,只是肢體接觸的話,根本不會感染這病。然而心理上的恐懼難以克服,顧瑾甚至感覺,自己從肢體處開始腐爛崩潰。

“我回國那天,救了一個遇到車禍的人。”顧瑾停頓了一下,盡量說得緩和,“昨天下午,醫院給我打電話說,……那個人檢查出了艾滋病。”

“……”

蔣辰臉色蒼白,張了張口剛想說話,就被顧瑾堵住了聲音:“我知道你要說什麽。那時候我用硬物打碎了玻璃,反手打開門,将他拉了出來……我的右手因此受傷,到醫院縫了幾針。他被撞得滿身是血,從幾率上來講……”

顧瑾的左手倏然發起抖來,料想他包裹着的右手也是如此。只有全力攥緊拳頭,才能擺脫那種令人怔然的寒意。

“大概,我一定是觸碰到他的血液了。”

顧瑾的聲音放得很輕。在房間裏,如果不仔細聽是聽不清楚的。

然而蔣辰卻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句話都好像是在他耳邊咆哮出來一樣。

顧瑾掙脫出自己的手腕,自己看着自己的掌心。

他喃喃道:“如果那個人能早點檢查出來就好了,我也能早些服用阻斷藥物……可是,過去的時間太久了。”

“即使我服用了阻斷藥物,基本也不會有效果。”

“今天我在醫院換藥的時候,醫生們都全副武裝的。他們那副憐憫又恐懼的神情……”想到這裏,顧瑾自嘲地笑了一聲,“這不怪他們。因為我自己好像也看得到,病毒曾經流淌過我的傷口。”

“這麽不可思議的事情,怎麽會發生在我身上?”

“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

“我到底要去怨恨誰?”

顧瑾的追問聲音愈來愈大,到最後幾乎像是在尖叫一般。

說完這幾句話,兒子脫力一般坐在床上粗聲喘氣,所有的表情都掩蓋在黑暗當中。

其實顧瑾知道,現在艾滋病已經并不致命,如果按時服用藥物,仍然能夠正常的生活。但是這些都是醫生用來安慰他的話,實際上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是永遠不會痛的。

有誰願意無緣無故而天降橫禍,更何況顧瑾的心理早已生了疾病。

他不知道怎麽去發洩。他有點,想要躲在角落裏。

再也不見人。

房間裏寂靜了片刻。就在顧瑾以為蔣辰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突然聽到他叫他的名字:“顧瑾。”

“……”

顧瑾沒有回應。

然而蔣辰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你還記得嗎?在你留學的時候,我曾經問過你一個問題。‘一個父親問兒子,你知道爸爸為什麽這麽愛你?他給了兒子三個答案,分別是A:因為他很聰明。B:因為他很優秀。C:因為他是他的兒子。’”

“你當時說,A和B這兩個答案都不可選。我本來以為你會選擇C,但你最後告訴我,C也是錯誤的。”

“你并沒有給我解釋,反而質問我如果是我的話會怎麽選擇。” 說到往事,蔣辰的聲音變得異常輕柔,“當時我完全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可我想,現在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

外面的雷聲滾滾而來,這讓蔣辰的聲音顯得有些小。

顧瑾忍不住聽得仔細。

“答案不是因為你是我兒子。”

說這話的時候,蔣辰心中不斷出現哲學家對于身份問題的争論,每一種理論都充滿着哲理思辨的光輝。

但是每一種理論,都不适用于父子兩個之間。

蔣辰輕聲說:“因為你是你,你是你自己。每一個過去的你都是現在的你,每一個現在的你都把握着自己的行為。你可以肆無忌憚的享受我的愛,也可以棄之不顧。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只因為你是你本身:你包含了全部的自己。”

“……”

顧瑾曾經說,為什麽我即是我,又是你的兒子呢。

蔣辰一度漠視這個問題,而今天,他想給他一個答複。

“……無論你是什麽樣子,我都愛你。”

不是因為他的生理,不是因為他的社會地位,更不是因為他的身份。

只因他是他而已。

這也是蔣辰,能夠給他最有信服力的承諾。

(注)生死諸因緣,無常譬如幻。一切不久立,譬若如過客。出自《佛說長者子懊惱三處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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