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蔣辰在教學任務最為繁忙的十月,選擇請假一整月。
聽到這個消息的主任揚起聲調說了句“什麽?!”,就坐在椅子上抽煙。
抽了足足一刻鐘,主任才開口說:“趕在這個關口,難批。如果你實在要休假,十二月份開始修倒還可以……”
蔣辰是不大在乎的。他并不買賬,心想無論主任多麽不同意,這一次他都要把假請下來。
對于每一位教師來講,申請課題當然很重要。但一個人的人生很長,總是不急于一時。學生很重要,學生的課業當然也很重要。但是學校裏的老師不止他一個,就算有什麽一定要他處理,發郵件打電話也可以。
以往總覺得一定放不下,一定不能請假。等到他真的放下了,卻發現原來一切事情都是原樣運轉。
沒有什麽人是不能沒有蔣辰的,唯獨顧瑾這一個,不能沒有父親的陪伴。
只是對于蔣辰來說,這件事情他發覺得太晚了。
主任問,你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啊。
蔣辰直接了當地說,我兒子生病。我要陪在他身邊。
這句話說出口後,登時讓正吸煙的主任吃了一驚。
蔣辰回到家裏,看到顧瑾像貓一樣窩在沙發裏看電視。聽到父親回來的聲音,顧瑾擡起頭,輕聲問:“你請好假了?”
蔣辰點了點頭:“到時候和你一起去檢查。”
顧瑾斜着頭看他,足足看了他有幾分鐘,才重新将頭轉過去。
兒子的心思讓人難以捉摸。
自從上次他大發脾氣又被蔣辰安撫之後,就閉口不談自己生病的事了。有時候蔣辰不小心提到,顧瑾還要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好像在怪蔣辰不懂他的心情。
好像那個一開始要死要活的小孩不是他似得。
那天顧瑾和父親大吵一架後,當蔣辰說了“無論你是什麽樣子我都愛你”這句話,顧瑾霎時安靜許多,原本躁動不安的心情就被平撫下來。
天亮了以後,他安靜地吃蔣辰端出來的熱粥,吃完飯吃藥,他也沒有躲着,大方地将藥丸塞進了嘴裏。
因為阻斷藥物有副作用,有幾天顧瑾身上長出了小塊紅疹,半夜經常醒來。他于是搬進了父親的房間,醒來的時候就推旁邊的人,讓他給他塗藥。這讓蔣辰心情非常好。
一天晚上蔣辰正在給兒子塗藥,突然聽到顧瑾說:“我請了假。”
低頭的父親嗯了一聲。
顧瑾用命令地口吻說:“你也要請一個月的假。”
聽了這話,蔣辰驚訝地擡頭看他。
知道顧瑾并不是在開玩笑,蔣辰思索片刻,就說:“好。”
這反倒讓顧瑾吃了一驚:“你……不問我為什麽?”
“有什麽好問的。”蔣辰細心地把塗出的藥膏用紙擦掉,“我本來也要請假。一個月正好。”
顧瑾也就不再說什麽。
其實蔣辰查了一些資料,知道兒子有三到四周的窗口期。過了窗口期,才能确診到底有沒有……這段時間對于顧瑾來講,應當是人生中最為難熬的時段。
蔣辰必須陪在他身邊。
但是做父親的似乎永遠無法揣度年輕人的思想,看顧瑾的态度,竟像是完全不擔心一樣。
只是,顧瑾不再和蔣辰親熱,也不和他接吻。
他們兩個的相處模式更像是父子了。
用一個詞來形容這一個月的顧瑾,那就是“無所事事”。
他每天的生活十分規律。早晨七點起床,跑步回來吃早飯洗澡,看看書打打游戲,把時間消磨到晚上,九點鐘準時睡覺,日複一日。
一開始蔣辰還盡量保持和他作息一致,到最後實在是有些受不了。
“你不覺得無聊嗎?”
蔣辰忍不住這樣說。
“不覺得。”
顧瑾回答得十分坦蕩:“反正吃了那些藥,我就沒什麽精神。每天都想早點睡。”
聽了這話,蔣辰心中充斥着憐惜之情,也就不再多說。
“你之前生病的時候,也是這麽難受嗎?”蔣辰突然開口問道。
“嗯……也還好吧。”
那之後顧瑾被确診是雙向情感障礙,既有躁狂發作又有抑郁發作,吃了好一陣子藥。不過自從顧瑾留學之後,就沒見他再吃過了。
蔣辰說:“我那時候知道你愛發脾氣,總覺得是你的問題。現在想想,其實是你服用藥物的後遺症。而我卻對你不理不睬,從不主動和你交流。”
“你是個混賬父親。”
顧瑾毫不在意地為他定位。
蔣辰沒有話語反駁。
其實當父親的一直沒有和兒子提起過。在顧瑾出國之後,他曾經多次察覺到大概自己的心理也有些問題,他曾經想到醫院确診,卻又有些畏懼。
對于蔣辰來說,向醫生尋求心理方面的輔導是最為可恐的事情。
如果真的被判定出他得了心理方面的疾病,就一定要進行心理輔導。
他那些見不得人的想法怎麽能和別人說呢?
于是蔣辰只好忍耐。在顧瑾不在他身邊的那極短的時間裏,蔣辰的性情變化很大,他極容易發怒,同時感到很挫敗。
但是顧瑾很快就回來了。蔣辰又重新變成了正常人。
“不過吃藥這種事情,習慣了就好了。”顧瑾輕描淡寫地說:“最近幾天我也不會頭痛,就連皮疹也好很多。”
“是你的抵抗力比較好。況且,我總覺得你不會有問題的。”
“怎麽這麽說。”
蔣辰的心态很輕松:“大概是直覺。你做了好事,怎麽可能會遭到報應?如果世界上都是這種無常的事,那麽每個人只要顧及自己就好,完全不用幫助其他人。”
顧瑾哂笑一聲:“你們搞文學的,就是看了太多的虛幻作品,因此沉迷于幻想當中,不願相信事實……”
“……”
“事實告訴我,背信棄義、恩将仇報、忘本負義,都是更經常發生的事情。”顧瑾看着蔣辰的眼睛,聲音放得很淡:“我告訴你一件事實。”
蔣辰原本聽了顧瑾的話,很想反駁他一番。然而在顧瑾說要告訴他一件事後,他突然不想去反駁。
因為顧瑾的眼神是如此的堅定,好像早已預知到了将來。
蔣辰不知道他從哪裏來的自信,他想聽一聽顧瑾說的話。
只聽顧瑾輕聲說道:“我一定會比你早死。”
“……”蔣辰的眼眶瞬時漲得通紅,不是因為悲哀,而是因為憤怒。
顧瑾置若罔聞,繼續道:“我大概會死在你的懷裏。而你,要嘗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
父親的聲音都在發抖:“為什麽這麽說。”
“怎麽說呢,如果你先死掉,那我就會很無聊。”顧瑾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這種感覺不大好,我并不想嘗試。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的感覺,不是很孤單嗎。”
“……”
聽他說完這句話,蔣辰的心情被莫名地安撫了。
他心想,顧瑾一向都是如此任性的。因為害怕寂寞而想要先死之類的,聽起來總讓人覺得恐怖。但蔣辰知道兒子說的都是實話,是因為無法忍受被遺留下來的感覺,所以說出這樣的話。
蔣辰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發。
顧瑾順勢躺在了他的腿上。
“死亡這件事情,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但是誰先走都好。”蔣辰的聲音也變得很溫柔,“如果你先走了,我也不用擔心。你的母親,還有家裏面的親戚都在那邊,他們會照顧你……而我,已經年紀很大了。不久之後,我就會找到你。”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兩個人享受着這段靜谧時光。
沒過多久,顧瑾好像想到了什麽,突然輕聲一笑。他低聲說了一句:“幸好。”
“怎麽?”
“嗯……我剛回來的那天,幸好沒有讓你吞下去。”
“……”
“所以你也不會有感染的可能。”
這句話實在是意味不明,然而蔣辰竟然奇跡般地聽懂了。
他是在說他從國外回來後的那一次,并沒有讓蔣辰吞下他的精液,而是塗在了他的臉上。兩個人從他回國之後就只做了那麽一次,沒有其他的接觸,因此顧瑾說“幸好”。
要是在以往的情況下,大概蔣辰會是手足無措,但是這次他很快就說:“我并不在意。”
顧瑾輕輕點了點頭。然而看他的表情,卻好像是并不相信的。
蔣辰也沒有再多說什麽。他總覺得有些事情不是靠說的,而應該讓他自己體會。他的手沒有停止撫摸兒子的發絲,總覺得每一個動作裏都飽含着深情。
蔣辰說:“這個月我們出去旅行吧。”
“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歐洲如何?我想帶你去看看我讀碩士的學校。還有我參加社團時爬過的雪山,那裏風景很美……”
在他娓娓道來時,顧瑾明知他說的是過去的事情。然而不知怎麽,總覺得他是在講現在發生的事。每一件事情都如此清晰地出現在顧瑾的眼前,好像他當真到過那裏一樣。
顧瑾打斷了他:“我的體檢肯定是不合格,簽證都不能辦理。”
蔣辰啞了一下,“那我們就在國內旅行好了。西藏、四川、雲南……”
“這些雖然都不錯,但是在旅游前,我需要做一件事情。”
顧瑾的聲音帶着些慵懶。他精力不足,談了一會兒就開始困倦。
“什麽事?”
顧瑾湊近了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第二天蔣辰很早就起床,穿戴整齊後坐在床邊,間或輕聲地自言自語。
顧瑾還沒起來,被蔣辰細碎的聲音吵醒,不耐道:“不睡就出去。”
蔣辰說:“你醒了,那正好和我談一談。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态度強硬些,還是溫和些?”
顧瑾仍舊閉着眼睛:“我沒說讓你去,是你自己搶着去的……然後你居然反過頭來問我要怎麽處理。”
“讓你去是不行的。”蔣辰說話的速度比平時要快,“但我有點緊張……”
“……”顧瑾的瞌睡徹底被趕走。他坐起身,被子從肩膀處滑落,露出光滑的脊背。
“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麽啊……這有什麽可緊張的?你不是幾千個人聽你講課都不緊張嗎。”顧瑾嘆了口氣,手指胡亂地将頭發弄糟:“還是我去吧。說了多少次,我和她只是朋友,你緊張……”
蔣辰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壓回到枕頭處:“你睡,我能處理。”
然而在要出門時,他還是忍不住說:“我要不要帶着……”
顧瑾一個枕頭扔過去,蔣辰關上門的同時,枕頭砸在了門上。
蔣辰來到了約定好的咖啡館。在等待的過程中,他頻繁地端起咖啡杯來喝,但是每次只喝一點就放下了。
“您好。”
在蔣辰低頭喝咖啡的時候,從頭頂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蔣辰心裏一慌,然而動作卻不緊不慢。他把咖啡杯放下,用紙巾擦了擦嘴唇,點頭道:“你來了。”
夏薇将手提包放在一旁,聲音急的幾乎要哭出來。
“顧學長怎麽樣了?”
原來昨天晚上顧瑾說,就算要旅行也要定在以後。因為夏薇不知道從哪裏得知顧瑾可能感染的消息,發短信說一定要來看他。
蔣辰聽了這話,不假思索道:“我去就行。”
顧瑾感到有些好笑,問你去幹什麽,她是來找我的。
蔣辰說,你不是不想見人嗎?幹脆不要勉強自己,她來找你無非就是想問問你的情況,這些我都可以和她說。
顧瑾想了想,說你說的沒錯。
就這樣同意讓蔣辰過來。
說到底,蔣辰不讓顧瑾過來見夏薇,完全是出于嫉妒之心。他甚至還陰測測地揣度,夏薇應該是聽說了顧瑾生病,特意過來和他分手。
這樣正好。兩個人不用再見面了,反正見面大概也不會說什麽好話。讓蔣辰代替顧瑾聽了,然後就此分道揚镳,倒是正中父親下懷。
可是現在蔣辰卻認為,顧瑾真應該到咖啡廳來看一看夏薇的表情。起碼在看了之後,顧瑾就會明白,這個姑娘是真心的。
夏薇整個人哭的哆嗦起來,雙手緊緊捂着臉,眼淚順着指縫流出。
“都怪我,都怪我!”
她說話的聲音很大,這讓蔣辰尴尬不已。
“你冷靜點。”
蔣辰不明白她怎麽哭得這麽傷心。
“我和他一起回國的。我看到了有人出車禍,是我讓他去救的。”
“……”
蔣辰眉頭緊鎖。他沒聽顧瑾說這件事。
“如果不是我,他不會這樣。”姑娘哭得接近崩潰,“顧瑾為什麽不過來?是因為怨恨我吧?……我才是該得病的那一個。”
“……”
聽到夏薇說了這樣的話,蔣辰心情十分複雜。
如果說完全不埋怨,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沒有她在旁邊,顧瑾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嗎?
蔣辰忍不住開始有這樣的想法。他心中清楚得很,很多事情的出現就是全無邏輯可言。只要發生了,怎麽後悔也是沒有用處的。
可是,如果那天她沒看到,沒有讓顧瑾過去幫忙的話……
“顧瑾是不是很生氣,都不願意來見我?我很想補償他什麽……”
蔣辰原本還是一句話不說,聽夏薇說了這句話,驀地打斷道:“補償?”
“……”
“他不需要任何補償。他現在很好,”蔣辰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太高了,盡量緩和地說:“你也不要太在意。他的病現在完全可控,況且也不全是你的錯。我想顧瑾也是這麽覺得的。你覺得顧瑾需要你的補償嗎?”
夏薇的肩膀輕輕顫抖。
蔣辰幹脆把話說得明白:“你今天來,不用想着補償什麽的。如果你想和顧瑾分手,我想我兒子也很樂意放你自由。這樣對你們兩個人都好……”
夏薇一開始還處于悲傷之中,但越聽她的表情就變得越奇怪。到最後夏薇忍不住說:“您……您說什麽?”
蔣辰閉上嘴。他以為她不願意,這也在他意料當中,于是蔣辰端起咖啡輕抿了一口,道:“我想顧瑾現在這個狀态,大概不适合和別人繼續談戀愛了。”
“可是,我和顧瑾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
蔣辰的手一抖,咖啡幾乎灑到自己的身上。他将将穩住杯子,放在桌子上平複了一陣,忍不住說:“你們不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情況了嗎?”
夏薇神情一片茫然:“沒有。我向顧瑾表白過,他拒絕了。”
“可是上次旅行的時候……”
“我說要和他住在一起?是因為學長人太好,我總忍不住依賴他。但是他只把我當學妹看。”
“你和我喝咖啡,說你和顧瑾在‘二三月份’就開始交往。”
“啊,這是顧瑾學長讓我說的。”夏薇擦了擦臉上的淚,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們明明沒有在交往,學長卻讓我這樣說……老實說我當時也很心虛。”
“……”
蔣辰猛地舉起杯子,把咖啡喝的一幹二淨。
“那你就更不用自責了。你和他不是什麽關系都沒有嗎?”
蔣辰這句話說得無情,夏薇的頭微微低下:“我今天只是想和他說,萬一他有一天願意和我在一起,我肯定不會因為他的病……”
“等等,等等。”蔣辰的聲音變得焦躁:“不因為他的病?你還是在想着補償。可是,作為顧瑾的父親,我不放心把他交給其他人,你不用自責,也不用擔憂。顧瑾他,還可以任性選擇,肆意為之。”
說完這句話,蔣辰站起身,抱歉地說:“我趕時間。”
将錢放在桌子上,他轉身跑了出去。
待蔣辰回到家中,顧瑾已經洗了澡在沙發上看電視。
聽到蔣辰稍顯急促的呼吸聲,兒子顯得有些驚訝,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蔣辰沒有立刻回答。然而顧瑾已經猜到了一兩分,再加上蔣辰心裏想了什麽都寫在臉上,他也就更加确信。
“你都知道了啊。”
顧瑾略微拉長聲音說。
蔣辰說:“你一直騙我?其實你從沒和別人交往過……”
顧瑾嗤笑一聲,說得十分坦蕩:“事實來講,沒錯。”
“……”
“誰讓你那時候,特別讓人讨厭。”
蔣辰無話可說。
“你是不經意,”蔣辰輕聲說,“可那時候,聽你說和別人交往。我的精神都快出問題了。”
“我還有精神問題呢。你之前不也一直躲着我?”
“……”
“況且你有什麽精神問題,不能勃起?”顧瑾輕輕挑了下眉,道:“這應該是身體問題吧。這算什麽精神問題。”
蔣辰的臉湧上了血色。
“這件事情我沒有和你說過。”
“哦,我在你房間裏看到診斷證明了。”顧瑾說得理所當然,“心理壓力過大不能勃起是吧?明明在國外和我做的時候,翹得……”
蔣辰說:“停。別說了。”
顧瑾反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在國外學習那麽長時間,你都一直忍着的?”
蔣辰捏緊了拳頭。
他答非所問:“你和夏薇沒有交往,那你交給我保管的對戒……”
顧瑾緩緩點了下頭,“其實是送給你的。”
“……”
“另外半顆心在我這裏。”顧瑾和父親對視時,眼睛裏飽含專注的神情。這神情讓他無法轉移自己的視線。
當時顧瑾說自己選擇了一對設計精巧的戒指。那上面裝飾的小巧鑽石是半顆心,而并不是整顆心,要兩枚戒指拼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心髒。
現在他說,另外的心在他那裏。
蔣辰突然覺得有些暈眩。他想,一句話究竟有沒有實質性的作用呢?大概一句話的分量實在太輕了,讓人難以體察出事實的變化。
可是不知怎的,在顧瑾說完這句話時,《費德爾》中一句經典的臺詞回蕩在蔣辰的耳邊。
“我對愛情一向是傲慢地抗拒。但這次卻長久地做了愛情的俘虜。”
他是不能喜歡上顧瑾的。所以‘本能的他’和‘理性的他’産生了背離。他曾經異常痛苦,并嘗試否定自己的本能。他能夠忽視一切情欲,對顧瑾不理不睬。
但是,人的本能本就是毫無理由的。怎麽可能找出借口來認證天性的不合理呢?
蔣辰長久的沉默。這讓本來就耐性不足的顧瑾開始不耐煩起來。
“幹什麽提到戒指的事情呢?”
蔣辰低着頭繼續沉默。直到被逼着問了許久,他才不得不承認:“我,我用你交給我保管的戒指自慰過。”
“……”
“所以,并不是一直忍耐。只不過沒有成功。”
顧瑾從沙發上坐直了身體,喃喃道:“原來還能這麽玩……”
蔣辰技術不高地轉移話題:“你是不是沒吃藥呢,我去幫你拿過來。”
他剛要走,被人從後面拉住了衣角。
顧瑾輕輕地說:“你順便把戒指也拿過來。”
“……”
“我要吃一個月的藥,讓你一個月都忍着有點不好。”顧瑾微微一笑,道:“你自己來也行。”
一個月後。
蔣辰站在外面,緊張地不斷踱步。
他人生中似乎從未有過如此緊張的時刻。對于一個父親來講,是孩子快要降臨人世,才會發生這樣的場景。蔣辰錯過了顧瑾的出生,而現在他卻迎來了人生中最為緊張的時段。
顧瑾出來的時候,擡眼看了一下站在那裏的蔣辰。
蔣辰連忙迎了過去。
他本來想立刻問一下結果,但是話已經到了嘴邊,竟又硬生生地咽下。
他看出來顧瑾的神情不是很好,張了幾次嘴,最終說出的話還是“我們回家吧。”這句。
顧瑾點了點頭,回家的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進了家門,蔣辰的心都好像飄在冷水上面,完全觸不到的。
今天是顧瑾到醫院複查的日子。度過了窗口期,這次的檢查結果是準确的。
要麽是皆大歡喜,要麽就是飛來橫禍。盡管蔣辰說了很多次不在意,老實說,他還是更想要一個健健康康的顧瑾。
顧瑾并不開心的反應,讓蔣辰心中一沉。
對于顧瑾來講,因為他本人就是親身經歷者,他比蔣辰更加介意自己的疾病。
在服用阻斷藥物的那一個月裏,顧瑾經常會問父親一個問題:
“如果我真的被确診,到時候怎麽辦呢?”
蔣辰總是會用同樣的話回答:“那我就辭職,全心全意的陪伴你。我們搬到國外去,到別人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生活。”
顧瑾點了點頭。雖然他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蔣辰卻覺得這個答案并不能讓兒子滿意,證據就是在他服用藥物的這段時間裏,顧瑾從來不願意和蔣辰發生關系。
顧瑾曾經說過,他從不用避孕套。蔣辰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傳達自己的心意。
他想,如果要和顧瑾度過下半輩子,萬一顧瑾生病了,自己也應該患有同樣的病。這樣的話,顧瑾才不會感到自己是另類,兩個人才能長久。
只是這樣的話,蔣辰不敢說出來。他害怕顧瑾會多想。
蔣辰知道顧瑾已經拿到了檢測結果。他很想問到底是怎麽樣的情況。
然而顧瑾進入家門後,就直接走到了自己的房間。
蔣辰跟在他的後面走了進去。
“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顧瑾這樣說。
蔣辰說:“我不會打攪你。在旁邊看着你,行嗎?”
顧瑾顯得有些生氣,卻沒有多說什麽,坐在自己的桌子旁邊看書。
蔣辰看了一眼書的名字。是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地相處了一段時間。顧瑾看書的速度飛快,每隔很短一段時間就翻一頁,可以看出他并不是在認真的讀書。
蔣辰想了想,突然開口道:“‘夢的內容是由于意願的形成,目的在于滿足意願。’那麽,你做過什麽樣的夢?”
“……”
蔣辰坦然道:“我最近經常夢到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在我的夢境中,夏日涼風習習,而你不過五六歲的樣子,坐在桌子前寫作業。”
顧瑾皺了皺眉。
蔣辰繼續道:“這當然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小時候的樣子。但是,凡是在日裏做不到的,常有的,幸福與災難,這些皆得在夢裏重新鋪排一次。(注)”
“……”
“我的夢境中只出現過你。”
蔣辰一直擔心不能很好的表達出自己的情感。他愛顧瑾超過一切,甚至超過自己的生命。但是,這種情感不能具象化,甚至還會被蔣辰隐藏起來。
世界上最美的詩歌,當然是我愛你三個字。但如果所有的感情,都這樣赤裸裸的表現出來,那對于較為傳統的蔣辰來講,則是令人厭惡的。
他不要說出這三個字,也不想每日重複。
可是,可是。
如果自己的心意,能被他知曉,那真是世界上最為動人的情景。
顧瑾把那本《夢的解析》倒扣着,站起身,似乎并不像再聽蔣辰說話了。
蔣辰站在房間的門口,顧瑾說:“借過。”
然而蔣辰置若未聞,顧瑾啧了一聲,側過身想要從門那裏出去。
“等一下,”蔣辰拉住了顧瑾,聲音都在發抖,“等一下。”
“……”
“你确定,是感染上艾滋病了嗎?”
顧瑾的眼神變得很冷。他沒有回答,只是這樣看着父親。
蔣辰好像知道了什麽,抓着顧瑾的手收的越來越緊。他的動作弄痛了顧瑾,顧瑾皺了皺眉,說:“放……”
然而他的話還沒有說出來,迎面就被蔣辰堵住了嘴。
兩個人的嘴唇撞在了一起,好似發出了‘磕噔’的聲音,直撞得顧瑾嗚咽一聲,好像嘗到了血腥味。
他用手推蔣辰,用了十足的力氣,是真的想要把他推開。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即使他用了這麽大的力氣,卻依然推不開。
蔣辰好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猛獸,一瞬間如同神靈附體,憑借本能就将顧瑾牢牢固定在懷中。
這是蔣辰第一次主動親吻他,卻無師自通,絲毫沒有生澀之感。他舔過顧瑾嘴裏的每一寸地方,即使嘗到了血味也甘之如饴。
蔣辰覺得自己好像流出了眼淚。與他接吻的時候,一絲一縷的生機逐漸回到了蔣辰的身體中,他好像在此刻成為了活生生的人,他似乎就是為了此刻而生。
——我不祈求他像我愛他一樣愛我。我是滑稽的角色。他允許我愛他,這樣我就覺得幸福了。(注)
兩個人一直擁在一起接吻。不知過了多久,唇齒終于分開之際,蔣辰喘着氣,聲音都在發抖:“……幹我。”
“……”
“不戴套也沒關系。”
“……”
“我真的不在乎。”
顧瑾伸出雙手,緊緊地擁住了父親的肩膀。他什麽也沒說,什麽都沒做。兩個人就這樣相擁站立。
直到過了許久許久,顧瑾才用臉蹭了蹭蔣辰的肩膀,聲音模糊:“……我沒病。”
“……”蔣辰放在他腰間的手倏一握緊,“什麽?”
“我說,今天的檢查結果出來了。”顧瑾平靜的說:“我沒有感染。”
“……”
“大概是真的沒有碰到司機的血液。”
“那你,剛才為什麽……”
顧瑾輕哼一聲,“我也沒說我生病啊。是你自己胡思亂想。我一想到這幾天提心吊膽的,就高興不起來。”
蔣辰似乎是應該生氣的。然而大喜過後,他只覺得自己站不直,只能依附着顧瑾才能站立。
蔣辰說:“你的反應太奇怪了。”
顧瑾直言:“你在得知我可能生病後才對我這麽好。我覺得你是不是只喜歡生病的我,而不喜歡健康的我?”
“……”蔣辰的臉色蒼白,真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挖出來給他看。
言語的力量微乎其微。
蔣辰不知道該說什麽。
顧瑾和他微微分開,盯着蔣辰的眼睛,輕聲問:“你喜歡什麽樣的我。”
蔣辰張着嘴,嘴唇不斷地發抖,喉嚨只能發出幹涸的聲音,卻不成字句。過了一會兒,他的眼淚竟然撲簌簌流了出來,一滴一滴滾落而下。
愛情能讓人變成這幅模樣嗎?生者因其魂不附體,幾乎發狂一般,瘋狂後又生虔敬之心,對乏味的事情充滿溫情和敬意。
顧瑾看着他,擡起手輕輕擦掉了他臉上的淚水。
在淚眼朦胧中,蔣辰不斷思考:我的感情能被他察覺到嗎?到底怎麽樣才能表露出正确的情感?
顧瑾對蔣辰又是什麽樣的感情,是愛情,還是恨意,還是因為恨意産生的愛情?
蔣辰無從回答。
(注)沈從文《夜的空間》
(注)毛姆《月亮與六便士》引用了好多次哈,有改動。